第五十五章 距离(二)
多年不见,乔福的体态和气质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停滞了。这种情况不能简单用心态或心理素质好来解释,立福农业总裁不好做——紫竹会的会员大多不是善茬,不仅在利益分配上斗得激烈,还经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来吵去;官僚资本的代言人很多时候根本不是在做生意,而是在玩政治。明铎集团总裁也不好做——简东明精通农业技术和生产管理,现在很有主见。乔福不是喜欢混日子的人,阳辉系也不会派废物作为在立福集团的代表……
简越心念电转,不动声色地打了个招呼。乔福立刻开门下车,邢路平同样。寒暄过后,简越没有兜圈子,直接问起来意。
乔福说:“我回平寺交接工作,顺路过来逛逛澄宇庄园。谁知没票了,连保留票都没有了,只好找路平开后门。小越,澄宇庄园管得太严了,容易得罪人。”
简越说:“不是我们想管得严,而是里面有很多珍稀动植物,浑水摸鱼的人很多,安保压力大。乔董,你来得正好,我想跟你谈谈永安澄宇的事。”
乔福笑道:“你怎么突然这么见外了,我可从来没有得罪你啊,相反帮了你的大忙。如果不是我留手,盛丛伦早就被胡洪亮挤出立福农业了。”
简越正色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是看着立福集团发展起来的,对它的权力结构了如指掌。这次重组过后,我实际已拱手让出了控制权。盛丛伦从来都不是我的人,反而跟你们靠得近些,甚至可以说,00年之前,他就是你们的人。你们一意孤行,双方理念不合,所以他才改换门庭。”
乔福不置可否,“还有呢?”
简越说:“也许你们知道,胡洪亮才是我找来的。唉,会读书不代表会做事,白白浪费了我给他创造的机会。更让我郁闷的是,他还三心二意,自视甚高,居然认为自己不可替代。”
“还有呢?”
简越眯了一下眼睛,“你还想知道什么?”
乔福说:“我不会用这么低级的伎俩打听你的秘密,而是觉得有人在挑拨离间。罢了,事已至此,你也听不进去,没有必要啰嗦,公事公办吧。我们很早就知道永安澄宇是你的权宜之计,你迟早会取消这家公司的澄宇品牌使用权,但这些年立福农业为澄宇品牌的推广付出甚多,不能没有回报。第一,永安澄宇正在使用的技术立福农业有权继续免费使用;第二,澄宇农技不能挖永安澄宇的墙角;第三,澄宇农技净身出门,就这么多。”
简越说:“第一条可以接受,但免费使用权仅限永安立福;第二条部分不妥,永安澄宇的很多员工都是澄宇农技派出的,我们的人我们有权撤回。第三条大大的不妥,既然公事公办,就没有免费转让股权的道理。我不要多,3000万,一口价。至于是卖给你们还是卖给永安农业集团,或者对半分,你们商量着办。还有,你似乎说反了,是立福农业在借用澄宇品牌的力量,而且没有多少回报,澄宇农业在翼福超市的待遇跟其他品牌供应商没有根本的不同。”
乔福说:“我知道,但99年之后加入的人都认为你占了立福集团的便宜。公道这种东西,在中国是奢侈品。我建议维持原样,虽然你在翼福超市很有影响力,但澄宇农业只是翼福超市的盟友和供应商,而立福农业是兄弟,有些事由不得李翼。这次调整,立福农业吸收了一批中小农业公司,规模扩大一倍有余。紫竹会的成员都在向立福农业靠拢,如果澄宇农业反其道而行之,在竞争中将会处于不利的地位。现在市场竞争激烈,大树底下好乘凉,澄宇农业是个小不点,就算加上你的暗棋黎海集团,规模也不到立福农业的十分之一,抗风险能力差。我知道你跟伊珀赫勒关系匪浅,但德国人的德性你也看到了。远亲不如近邻,你既然决定回国发展,欧洲那边就不用寄予太多的期望。”
简越蹙眉道:“我终于发现你是一个很烂的说客,跟杨善贤老头不是一个档次。事已至此,我也不需要瞒你。首先,黎海集团不是我的暗棋,而是我朋友家的产业。你们也太自视甚高了,中国这么大,十几亿人,就算万里挑一,也有十几万人有做大老板的潜质和素质。其次,立福农业算什么大树,就算紫竹会成员全体加入,我也没放在眼里。无论比技术、盈利能力还是营收,你们跟我的差距不是越来越小,而是越来越大。”
乔福愠道:“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一直在我的视线当中。在你忙得不可开交的一个多月里,我们已经将你的底牌调查得一清二楚了——你在欧洲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了一些靠不住的关系,连你养父母都跟你不是一条心!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你伯父为什么对你那么绝情?”
简越恍若未闻,乔福等了一阵,发现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继续:“我知道你不吃这套,但我另有任务,愿以重要情报做交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其他的事我没兴趣,就想知道你跟伊珀赫勒的具体关系,需要什么做交换?看在我们以前相处愉快的份上,希望你能满足我这个要求。如果你能答应,永安澄宇的事我能同意你的方案。”
简越说:“我是商人,除了少数非卖品,没有什么不可以换的。行,我问你,齐悦食品案谁是真正的幕后推手?”
乔福诧异道:“你到现在还没调查清楚?这个简单,是多种因素促成的,出手的势力很多,但最卖力的是杨盛时一伙人,博诚系的靠山。说来说去都是你把吉洛工业园弄得太养眼了,惹人眼馋。你伯父也有意分一杯羹,只是他工作繁忙,出纰漏了,没打着狐狸,反惹一身骚。我总觉得你们伯侄俩是一个德性,都很贪心,都很会赚钱,但不会守财,跟小猴子上山一样。换个问题吧,估计这个只是你的测试题。”
简越轻笑:“我正式的问题——阮文和到底是什么背景?”
乔福笑道:“你问对人了,我刚好知道。阮文和看似没有很硬的背景,实际有,他父亲是某位副国级大佬的救命恩人,具体是哪一位不知道。我不是道听途说,太子爷亲自跟你伯父说的,让他不要把阮文和逼得太厉害,免得上面难办,当时我在场。我建议你帮阮文和收拾乱摊子,结个善缘,毕竟你利用了他那么长时间。”
简越说:“这事我自有主意,——你的体态和气质这些年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很不正常,能告诉我原因吗?”
“当然可以!”乔福很爽快:“我曾经是一个大有前途的公务员,虽然踏入官场很迟,没什么靠山,但短短六年就升到了副科。88年,我做了一件烂事,睡了临湾县一个副县长的老婆,被发配到平寺受苦。——我没开玩笑,这事齐洪喜知道,你可以向他求证。”
简越有些晕,“原来你93年被撸掉主要是私人恩怨,你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乔福叹道:“没错,成年后,我就一直被体质困扰,‘樵夫’的绰号不是来自于谐音,而是‘旦旦而伐’。我老婆应付不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会装,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到平寺后,我找了个小老婆,日子过得很快活。平寺对杨善贤他们来说是地狱,对我来说是天堂。”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乔福说:“第一,我不需要感谢你伯父,即使他不回老家创业,我的日子也一样过得舒坦。这些年我给他的帮助超出我得到的回报,不欠他什么。第二,我需要感谢你,但不是感谢你给我创造了成为富翁的机会,而是爱好和工作双结合的机会。我对钱不是非常看重,够用就行。我祖上曾是大富之家,但长辈们因为钱闹得很不愉快。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说,金钱是魔鬼。第三,没有我,澄宇农技很难顺利渡过96年,因此我也不欠你什么。第四,余宜丰才是你伯父提的立福农业董事长人选,我是几个势力妥协的结果。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希望你不要刻意为难我。我从来都不是你伯父的下属,也没有加入阳辉系,我一直是立福集团的人。对你来说,立福集团只是棋子,但对我来说是心血,我们的立场并不一致。其他毋庸多言,现在可以说伊珀赫勒了吧?”
简越反问:“你知道格罗林卡生物工程公司吗?”
乔福有些不悦:“怎么我说了这么多你还卖关子——格罗林卡是你养父格罗-柯塞尔76年创立的企业,伊珀赫勒的两大源头之一。另一个源头是新加坡春林贸易老板蔡鹏诚表哥陈江来85年创立的丰和科技。陈江来曾是马来西亚郭氏兄弟集团的高管,后来自行创业。93年9月,你们在澄溪大酒店首次碰面,一见如故,于是凑到一起了,够了吧?”
简越笑道:“你的功课做得确实很足,不过有些事是很难调查出来的。格罗林卡不是格罗创立的,而是格罗的父亲奥古斯特和母亲莱妮,65年开张的时候是个体企业,76年变更为有限两合公司。公司名中的lin指的是林德,格罗的大妹妹;Ka指的是卡特琳娜,格罗的小妹妹,出生不久就意外夭折了。格罗对经营技术类企业没什么兴趣,格罗林卡早期一直是奥古斯特、莱妮和林德在管。”
“请继续。”
简越说:“因为格罗对餐饮和流通业更感兴趣,林德研发天赋不高;林德的丈夫哈登热衷于教书,也不是做生意的料,奥古斯特过世之前,让我继承了他的心血。优立得农业分成三个部分——优立得投资参股的产业,隶属于优立得商超系统;优立得控股的产业,隶属于优立得餐饮系统;在格罗林卡基础上成立的优立得农业研究所,后拓展成优立得生物与食品研究院。在上个月的拆分中,源自格罗林卡的技术与研发力量及配套产业独立成伊珀赫勒,其他都划归优立得系统。简而言之,MUZE监事联合会玩了个障眼法,借柏林施压之机,将发言权不多的产业都踢出了财团,伊珀赫勒是其中之一。EMK中的E,指的就是伊珀赫勒,明白没?”
乔福想了想,“可是我们查到的资料没有一项能把你跟伊珀赫勒的控制权联系在一起,你回国后也从没管过……”
简越无奈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的想法变得太快了,资金周转出了问题,需要贷款,德国那边要求我用伊珀赫勒的股权作为质押担保。刚好分拆需要时间,我于是同意了。这家公司的股权尚没有正式转到我名下,所以你们查不出来。”
“你难道不担心德国人趁机吃掉伊珀赫勒吗?”
“没有必要担心,欧洲的商业环境比国内好。伊珀赫勒的历史清晰,做的都是合法生意,高管都是我任命的,任何大的人事变动都必须经过我的同意,没人能抢走。还有一些其他的故事,不过跟你没关系。你唯一需要知道的是,伊珀赫勒是一个大号的澄宇农业加齐悦食品,体系完整,研发是世界一流水准,规模和盈利能力都在立福农业之上。你们在农业和食品领域跟我玩,不可能有胜算。我说这些,不是威胁,而是不想再看到齐悦食品的悲剧。内斗斗成这个样子,徒惹老外笑话。”
乔福沉默片刻,“如果有些人不肯罢手呢?”
简越笑笑道:“等我理顺内部之后,有的是时间,奉陪到底。还有事吗?”
乔福摇头,随即补充道:“通捷物流估计你短期内不会让立福集团入股,蒋仲哲一帮人也不想回去,暂时就这么办。我走了,希望未来合作愉快。”
简越挥手告别,目送不速之客上车离去,然后转头盯着陷入呆滞状态的老臣,笑眯眯地说:“路平,我是该说你聪明,还是笨呢?”
邢路平如梦初醒,惨然道:“我做梦都没想过我在圈内人的眼中是个小丑,连乔福这种人都看不起我。”
简越冷冷道:“我还以为你醒悟了,没想到还是不知道自己是哪根葱。什么叫乔福这种人——乔福很早就能独挡一面,从立宇农业研究所所长一直做到立宇农业总裁。你呢?我给了你那么多次机会,你没有一次能抓住,到现在都无法独挡一面!更让我窝火的是,你还带头排挤我派过来的人。你把澄宇农技当什么了——你的领地?乔福过来拜访,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给我电话,你想干什么?”
邢路平大声道:“没错,你是给了我很多机会,但每次时间都很短,我根本来不及反应。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真正的心腹看待,不管我升到什么岗位,都有掣肘。远的不说,你既然任命我为苹宇投资财务副总,为什么还要让王德智插手财务?如果汤继皓插手,我不会怪你,他是总裁,我的直接上司,可王德智不是!我什么时候带头排挤你派过来的人?这些年,你找了这么多人过来,有几个离开的?如果我真使坏,你莫非以为他们呆得住?乔福是直接闯到我办公室的,我哪有时间给你电话?倒是你,不声不响地过来,这是赤裸裸的不信任!你不要忘了我是澄宇农业的财务副总,对公司的财务状况了如指掌。我再蠢,也不会蠢到别人画个大饼就把饭碗和快要到手的几千万扔掉的程度!”
简越静静地听完,笑道:“你的口才大有长进,如果是94年之前,我这么说,你肯定会长脸拉成驴脸,呼呼地喘粗气,然后张牙舞爪,语无伦次。”
邢路平气呼呼地说:“这次也差不多,我要被你气死了!”
简越诧异道:“虽然我做了一些小动作,但应该都在你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邢路平说:“我生气的不是你的小动作,这么多年下来我早就习惯了,而是股权分配。你不知道是倔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或者前面别人没把你打疼,实股能随便给吗?我跟贵忠聊天的时候,谈起这事,都很担心。97年之后加入的人越来越出色,但实诚的人越来越少。以梁有理为例,他的才能我非常佩服,连贵忠这样的资深农业专家也赞不绝口,可是小心思太多了。比如去年卷塘基地扩张,明明我们不需要让步,但他以长远为由力主让步。”
简越沉思一阵,缓缓道:“我看到的报告基本证明梁有理的决定是对的……”
“对个大头鬼!”邢路平说:“他做得很狡猾,五年之内不会对他的威望造成损伤,但澄宇农业得到的好处远低于合兴农业。这不是长远,而是养虎为患。蔡壮新那人的性格我太了解了,一旦合兴农业壮大,肯定会成为澄宇农业的直接竞争对手,我们必须跟他们保持距离。”
简越刚要说话,邢路平突然“啊”了一声,急急忙忙地继续:“瞧我这记性,还有一件事——卷塘基地财务经理郭远琴说,9月初有几个美国人去了朱安镇的方前电器,呆了一天多才走。”
简越心一沉,方前电器不仅是长清光学的重要客户,还是海汽和柳州五菱的核心供应商,通用要下手了,没时间磨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