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郁骏
简郁骏,57年7月生于京城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简夕伦是中学老师,母亲郁晋琳在教委工作。郁家没有男性后嗣,故夫妻俩将儿子取名为“简郁骏”,意即“简家和郁家的骏马”,希望他继承两家的香火。
简郁骏四岁时,简夕伦响应号召,去内蒙支边。郁晋琳夫唱妇随,带着儿子同行,小家庭在鄂尔多斯一呆就是五年。
65年底,简郁骏的外公郁怀理突然瘫痪,卧床不起,无人照料。郁晋琳申请调回老家长治,顺利获批。这次是妇唱夫随,而且双方的工作互换——郁晋琳接父亲的班,在学校教书;简夕伦则从老师变成了公务员,在文化部门上班。不久运动开始了,迅速波及到山西。
解放前,简夕伦家小有资产,父亲简加禄是商人,算民族资本家;郁晋琳家里更胜一筹,郁怀里是地主,抗日战争爆发前曾经家财万贯。两边的成分都不怎么好,但简夕伦和郁晋琳没有被批斗。原因很多,除夫妻俩的履历、会做人、政治嗅觉敏锐之外,还跟亲属有关——简加禄曾资助过新四军,郁怀里是地下党员,郁晋琳的弟弟郁晋凯是烈士。
饶是如此,简夕伦和郁晋琳也过得很辛苦,畏政治如虎,一直拖到78年大局已定之后方返回京城,而且主要原因是方便儿子上大学。父母的东飘西荡和运动严重影响了简郁骏的习惯,无法静下来心来读书。简夕伦和郁晋琳又希望儿子读理工科,更增加了难度。
落榜生的社会压力大,简郁骏数学一般,对理工也毫无兴趣,奋力抗争,终于改变了父母的决定,得偿所愿,80年上了京城师大中文系。毕业后,因为成绩不错,留校任教,日子过得轻松自在。
84年10月,简郁骏去古玩市场淘宝,认识了卫宏英。两人一见钟情,很快如胶似漆。因为简郁骏年纪不小,不能拖,两人认识不久便结了婚。至于是不是奉子成婚,只有当事人知道。
婚礼很热闹,简夕伦和郁晋琳都会做人,又在京城呆过很长时间,朋友众多;简郁骏生于京城,发小和朋友不少,悉数过来捧场,系里的同事更是一个不落。京城师大是名校,简夕伦和郁晋琳家虽人丁不旺,但因为历史,亲戚个顶个,男方的宾客阵容强大。相比之下,女方的宾客逊色许多。卫家虽是京城的土著,祖上曾经非常辉煌,还跟八旗子弟后裔圈关系甚深,但清朝关门已久,一朝天子一朝臣。
宴席看似融融洽洽,实则泾渭分明,直到卫宏英的二哥卫宏旗从外地赶回。跟着他一起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包括一位重量级客人——开国势力管家的三公子管子乔。不是卫宏旗的圈子想耍什么手腕,而是因为婚期太近,相关人等都来不及准备,卫宏旗之前甚至没见过妹夫。不管怎样,新军的加入彻底扭转了女方宾客的窘境,也让简郁骏结识了一位新朋友。
管家虽是政治势力,但家族成员并非都在政界工作,包括姓管的。管子乔对从政没兴趣,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做生意。除利用家族的资源做些非典型买卖外,还有一些实打实的合法生意,如珠宝之类的,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简郁骏和他很有共同语言,两人不久便成了朋友。
深交之后说话就不再是泛泛,简郁骏想下海做生意,管子乔说,“你的性格和特长不适合做生意,我建议从政。”简郁骏知道朋友说的有道理,但想过老头老太这关不容易,决定等等看。
时间一天天过去,85年9月30日,小女娃出生了。这一天刚好是阴历八月十六,月亮最圆的时候,故简夕伦给孙女取名为“简月”。小名是郁晋琳取的,叫“洋洋”,来自于“喜气洋洋”,即“愉悦”——“郁月”的谐音。卫宏英也是文化人,知道婆婆的小心思,不过卫家人丁兴旺,不需要争这个名头,小名在家庭大会上顺利通过。
婚姻和孩子改变了简郁骏的人生轨迹,他开始认真考虑朋友的建议,为转型做准备。首都是权力最集中的地方,随着政治气氛的日益宽松,简夕伦和郁晋琳慢慢动摇了。管子乔加了一把火,86年3月,简郁骏终于说服父母,并顺利辞掉教职,进文化局锻炼,88年转到区委办公室。
89年,特殊的年份,有人倒霉入狱,有人升官发财。简郁骏凭借坚定的政治立场和一流的文笔,初步崭露头角,成为最有前途的新人之一。管家卖力地支持他,他也没让管家失望,一路向上,用13年走完了普通科员到正处级干部的路,从对政治兴趣缺缺的老师变成了官场老手。
因为历史和家庭,简郁骏上大学很迟,大学毕业时已27岁,进机关时更是年近三旬。虽然仕途很顺利,但如果想未来爬得更高,必须尽可能地扬长避短。此外,他很欠缺经济管理方面的经验和知识,急需深造。
综合权衡之后,管家给简郁骏弄了一个调研员的岗位,边工作边读书。2001年6月,简郁骏研究生毕业,刚好越明县有一个空缺,管家决定将他弄到越明当县长,孰料几乎板上钉钉的事却因为一个籍贯问题泡汤。
籍贯在中国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不挪窝的大部分人和迁徙频繁的小部分人体会完全不同。简郁骏是哪里人?从出生地来说,他是京城人,原始户籍在京城市区。从父亲简夕伦算,他是上海人。从爷爷简加禄算,他是安庆人。按籍贯从父、祖的习俗和三代可以改籍贯的官方文件,他可以自称安庆人,也可以自称上海人。虽然高祖生于越明鹤山镇,安庆简家是鹤山简家的明确分支,但他不能算越明人。
问题在于,民间不少老人更认同传统分法,即以高祖的出生地或长居地为籍贯,简夕伦亦是如此。八十年代族谱重新流行的时候,鹤山简家重修族谱,经办人找到简夕伦,后者毫不犹豫地将儿子的大名放了上去,简郁骏于是糊里糊涂地成了越明人。
如果只是这样,尚不会出麻烦,因为族谱不对外。91年,简夕伦退休,无事可干,老学究的毛病发作,去祖籍地鹤山简家村拜访过多次,还写了一篇文章,其中提到了鹤山简家,于是简郁骏得了个绰号——鹤郁骏,半调侃半讥讽。简郁骏没放在心上,简夕伦也一样。如果父子俩知道这个绰号日后会成为政治对手的工具,肯定不会漫不经心。当然这些是表面的原因,根源是国内大势力之间的较量。管家城门失火,殃及了附属势力。
国内政界山头众多,盯着越明县长一职的势力不在少数。北边在较劲时,南边已经有人捷足先登。管家无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相邻的澄溪,将简郁骏弄到澄溪当常务副市长。
澄溪是什么地方?以经济发展水平而论,句江前三,倒数的。这个交通便利、土地肥沃的县级市一直发展不起来,除民风民俗外,还跟官场有关。澄溪官场之黑在句江绝对排前三,贪官、庸官层出不穷,已形成恶性循环。略有前途的流官都不愿意在这里任职,唯恐阴沟里翻船。
简而言之,这旮旯不是简郁骏该来的。管家也心知肚明,他们如此作为,一是对简郁骏有信心,二是想让他见识一下基层最丑恶的一面,不至于在主政一方时被下级糊弄。饶是如此,为稳妥计,他们也没打算让简郁骏长呆,准备在大局基本稳定之后将其调到句江市委。
简郁骏在官场的十几年不是白混的,01年8月到澄溪后一直稳扎稳打,学以致用。03年3月,顺利当上澄溪市长,并在四月全面启动了新城宝溪街道工程、老城区改造工程和路桥整修工程。宝溪街道工程由主管基建的副市长徐忆辛领衔,老城区改造工程由建设局局长施尚林领衔,路桥整修工程由副市长高清平领衔。
工程前期一切顺利,虽然市民对大拆大建颇有微词,但看在能给自己带来好处的份上都忍了。03年11月,老城区改造一期工程完工,多条街道焕发了新春,市民交口称赞。从未做过地方主官的简郁骏一时间志得意满,觉得终于到了扬眉吐气的一天,说话就没有以前那么注意了,有意无意地抢一把手许水清的风头。不过没人怪他,包括许水清在内,因为书记大人快退休了,又有意助搭档一臂之力,以结善缘。
04年7月,一场暴雨不期而至,龙湖街道多个小区、大量的商铺和紧挨城区的永安镇生态农业园被淹,损失过四亿。土著怨声载道,部分人认为简郁骏用人不当,好大喜功;其他人则认为简郁骏收了回扣,偷工减料。
市长大人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摆平暴雨造成的损失,又挨了当头一棒——高杜科技园污水管道堵塞,维修人员野蛮施工,挖断了高压电缆,致使科技园大面积停电,一次损失过5000万。其中损失最大的是一家外资企业,不巧的是,这家公司在暴雨中仓库进水。负责人当时考虑到己方也有责任,仅报保险了事。一个月内遭了两次罪,泥人也有三分脾气,再也按捺不住,母公司直接向上面投诉。上级派来调查组,于是简郁骏有难了。
在整个过程中,有一个人——时任澄建董事长兼总经理的韩文龙成为简郁骏的梦魇。韩文龙是什么人?一个精明、善于伪装的庸官,无才但对权力颇为迷恋,勤奋清廉。施尚林念旧,又顾忌韩文龙的亲戚、时任句江副市长的孙向堂,不敢将韩文龙从总经理的位置赶下来。
更有趣的事情在后边——简郁骏很信任的大舅哥卫宏新也是一位眼高手低善于伪装的家伙,与韩文龙臭味相投。简郁骏不是迂腐的人,卫宏新替他出面,捞了一些好处,主要是建材采购上,但数额不大。麻烦在于,主要当事人中,许水清不想晚节不保,只象征性地应酬了一下,以免得罪各路诸侯;韩文龙则从不贪污受贿,是澄溪有名的清官;施尚林做了污点证人,另攀高枝,捅了简郁骏一刀。结果不言而喻,本没什么大事的简郁骏摊上大事了,成为主要责任人。
管家很失望,觉得一直看重的人不过如此,刚好政治对手那边发力,顺势丢车保帅,仅运作一番让简郁骏免除牢狱之灾便放手,还以性格不合为由取消了管明昊和简月的婚约。
施尚林为什么这么做?看简郁骏不顺眼,厌倦了国内官场,准备提前退休去美国和儿子施烨炜团聚。管家虽强,但对手也不弱,足够保他几年平安。一旦远走美国,管家就不再是威胁。
可笑的是,简郁骏现在居然又和施尚林搭上了,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厮看人的眼光值得商榷,温室里的花朵终究是温室里的花朵,威名赫赫的管家第二代不过如此,老虎老矣,不足为惧……
高壮的年轻人身着中年休闲装,有一种严以言语的和谐。脸色变幻莫测,似乎沉浸在梦幻中,或安详,或神秘,或冷峻,或喜悦,或严肃,如此等等,唯独没有愤怒。这种情形很诡异,现场的气氛更诡异——外国小姑娘静静地站着,没有一丝不耐烦;对面,新任书记简郁骏也神色平静,盯着年轻人的脸。准备上前套近乎的酒店老板缩了一下脖子,悄悄地溜回办公室。至于柳宝贵,在对峙开始不久便逐步往外挪,最后在石凳上坐着。
年轻人忽然清醒了,偏着脖子朝书记大人微微一笑,但没有说话,然后重新陷入回忆中。
简郁骏虽是在运动中长大的,但没有明显的心理阴影,精神正常。如果说简东阳是“怪阴倔”,那简郁骏就是“稳冷柔”。“稳”来自于父亲——简夕伦做事四平八稳,性格平和,思维缜密;“冷”来自于母亲——郁晋琳表面热心,实际冷酷,思考谨慎,决定果断;“柔”则来自于外公——郁怀里颇有政治智慧,光而不滑,韧而坚,历经大风大浪始终屹立不倒。可以说,简郁骏决定从政,跟外公的言传身教有直接关系。
不知道是性格差异还是简郁骏没学到位,郁怀里的“武术太极拳”到外孙手里变成了“柔道”,或者说牛皮糖。也许跟管家有关,简郁骏不需要过多地考虑对手出重拳。他在官场时,头疼的主要是公务员;成为平民后,无法与之摆脱关系的人开始头疼了。更要命的是,他明明商业天赋很低,却热衷于做生意,还自我感觉良好……
“咳咳!”简郁骏终于忍不住了,扭了扭有些发酸的脖子,拱手道:“简董,好久不见。”
简越随口应道:“欢迎欢迎,洋洋过来没?”
简郁骏不动声色地答道:“小女舟车劳顿,又不习惯吃海鲜,没有随行。”
简越诧异道:“不会吧——洋洋很喜欢吃海鲜,尤其喜欢吃多宝鱼。七台的多宝鱼虽是养殖的,但价廉物美,不能不来。”
听众神色古怪,莫非传言属实?简越看在眼里,笑道:“没想到你们跟普通人一样八卦,将很简单的事情弄得很复杂,我这种人跟情圣不沾边,更不可能看到一个小女孩大发花痴。”
“你年纪也不大。”柳宝贵实在忍不住了:“如果不是关心,很难知道这么多的细节。”
简越笑道:“你忘了我们都姓简,家族里略出色的人才我都了如指掌。天黑了,进去吧。”
听众都如释重负,柳宝贵当机立断:“简书记,简董,我斗胆代二位做主,你们一屋,我们一屋,吃完再一起喝茶聊聊,行不?”
“行!”简越说:“我没意见,书记您呢?”
简郁骏说:“这样更好,走吧。”
一行人次第进了酒楼,这旮旯似乎是澄溪市府的定点酒店或某种类型的高级俱乐部,酒楼里空空荡荡的。简越联想起前世打着“干部培训中心”名头的机关度假村,基本确定就是这类货色。从这点看,澄溪官场的腐败仍没有根本性的扭转,抑或根本无法扭转,因为大环境如此。
懒得想,挑了一间靠北的包厢,随手点了一些喜欢吃的菜,清一色的小份。简郁骏有样学样,三下两下搞定。没点酒,安德丽娅带的酒档次很高,里面有秘制的芬兰伏特加,而且是柠檬口味的。简越很喜欢,简郁骏也想尝尝。
服务员比客人多,主人又准备已久,上菜的速度非常快。简越和简郁骏才聊了不到五分钟,菜就上齐了。服务员很自觉,掩上两道门。至于酒店经理,自然在走廊候着。除了以示恭敬,主要是站岗放哨——里面的两位,一位澄溪官场的一哥,一位是民间的一哥。如果捅了娄子,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简越折腾了一下午,饿得厉害,对简郁骏也不需要客气,径直拿起筷子开吃。半饱之后才与简郁骏喝了第一杯酒——小杯,一饮而尽。他很少喝酒,芬兰伏特加度数高,头很快有些晕,面色潮红。简郁骏则面不改色,接着自斟自饮,喝了第二杯。
简越竖起大拇指,赞道:“闻名不如一见,您的酒量比传说中的更好。”
简郁骏蹙眉道:“少诈我,我在正式场合很少喝酒,知道我酒量好的人屈指可数。我总觉得你对我家的了解远超想象,透着一丝古怪,能告诉我原因吗?”
简越心道,因为你是我前世唯一叫过“爸”还不带前缀的人,我是最了解你的人,没有之一,嘴上却说:“您是澄溪主官的候选人之一,我因此多花了点心思。”
简郁骏不置可否,“你是成年人,你和平寺简家的纠纷我不需要插手,也不适合插手,但澄溪这边我不能视而不见。你是聪明人,我就不兜圈子了——在我的心目中,你比你伯父更热衷于政治,而且政治倾向非常危险。如果你不收敛,我跟你没法和平共处。”
简越正色道:“我知道您听过很多传言,但基本上都是以讹传讹。我今年六月之前一直在读书,从没有真正参与过政治活动。我说的,都是下属和合作伙伴想听的,不代表我的真实想法。”
简郁骏说:“我能理解,未成年人几乎什么都要借助其他人的手,想让下属听话,合作伙伴不使坏,必须对症下药,但有些言辞没人逼你说,比如‘天高任鸟飞’这样叛逆的话,这个你不否认吧?”
简越反问:“您知道‘天高任鸟飞’的原始意思是什么吗?”
简郁骏摇头,“解释一下。”
简越说:“91年简宁青、简宁海和简平铎出生之后,我是事实孤儿,几乎感受不到亲情的温暖。我信奉‘人一定要靠自己’,没有亲情,可以创造亲情。吉洛社会福利院便是这种思路的产物,不是我有什么政治企图。事实也是如此,我除了派人监督外,其他基本没管过。”
简郁骏喝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知道你资助吉洛社会福利院的原始目的很纯洁。”
简越淡淡地说:“血缘是最可靠的关系之一,放之四海而皆准。94年出国之前,我定下了‘天高任鸟飞’计划,又叫184410计划——18岁之前,在欧洲找一个排的情人,生一个班的孩子。换句话说,看似野心勃勃的海狼计划只不过是天高任鸟飞计划的工具,我远比你们想的实际和无聊。”
简郁骏瞠目结舌,忽然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你果然在打我女儿的主意!”
简越暗暗叫苦,这下跳进太平洋也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