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林子

才一个月不见,魏荣霖就明显老了一截,脸上的憔悴与疲惫难掩。他正当盛年,身强力壮,性格开朗,可以想象这段时间承受了什么样的压力。不过冤有头债有主,他要怪也应该怪康谢,简越没做错什么,自然也不会有心理负担。抬手打了个招呼,吩咐司机在附近等候,然后问起近况。

魏荣霖说:“离开美国后,我先去京城拜访我堂兄,然后回老家呆了一段时间。小螃蟹上周决定来岑山定居,我没地方可去,于是跟着过来了。我们在小吃一条街开了一家烧烤店,正在装修。店里有些吵,我不懂装潢,帮不上忙,便出来熟悉环境。无意中发现您在路上走,您的气质变了很多,衣着打扮也跟以前完全不同,我担心认错了,迟迟不敢凑上来。”

简越笑道:“看到大奔,终于确定是我,对不?”

魏荣霖傻笑:“对,您在国外的时候衣着考究,出行是奔驰宝马路虎,保镖不离身。现在是一套大众化的休闲装,整套行头不超过500块,比我穿的还差。没有保镖,我找了一圈都没发现。还有,您现在看起来有30多,比我还大,呵呵。”

简越忍俊不禁,“你光盯着别人,没看到你自己现在的样子,我再老成也不会比你显老。你要会用排除法,我个子高,仅此一项就可以排除很多不确定因素。”

魏荣霖嘟哝道:“没想到您比我更不熟悉岑山,这里是景区,人来人往,又有很多北方人。我一路走过来,身高与您相近的人过百。——小螃蟹郁郁寡欢,觉得自己做错了,希望您原谅他。”

简越轻笑:“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他说的?”

魏荣霖说:“他没说什么,但依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后悔了。只是您跟他的关系现在这么僵,又忙,他想道歉一时也找不到您的人。”

简越淡淡地说:“有些底线是碰不得的,碰了关系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道歉改变不了什么,你无需浪费时间,他以后爱咋咋的,只要不惹我,我都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魏荣霖黯然道:“我知道,如果不是小时候的情分,伽云医院的事就不会这么算了。是我多嘴,您忙吧。”

简越挥手告别,快步上车——副驾驶位,系好安全带,吩咐司机直接去前景大厦,然后斜靠在座椅上闭目沉思。

岑山广场一带是闹市区,红绿灯多,开不快,走了一阵,司机忽然出声:“简董,跟你说话的人我年初在岑山公园见过。”

简越睁眼笑道:“你记性挺好的,车开得不错,高姓大名?”

司机咧嘴一笑,“不敢当,李建德,木子李,‘建设’的建,‘道德’的德。不是我记性好,而是因为他长得帅,我也当过兵,对军人比较敏感。跟你说话的人叫魏荣霖,对不?”

简越很纳闷:“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建德说:“市局对两类外来人一向上心,一是拉帮结派的,二是魏荣霖和康谢这种当过兵经历不明的危险分子。我是街道派出所岑山分所的治安民警,留职停薪,名义上的,工作内容跟以前一样,就是工资从岑山经开拿。”

简越晕了一下,“你们盯得这么紧,如果他们有特殊任务,一个不好,市局领导就要吃上级挂落。”

李建德满不在乎:“管他们有什么任务,危险分子必须盯着,市局领导会不会吃挂落跟我们这些基层没关系。”

简越理智地转移话题:“魏荣霖当时是一个人吗?”

李建德说:“还有一个女的,长得很漂亮,根据口音判断,老家可能在长流区。嗯,肯定是句江人。”

“还有呢?”

李建德说:“岑山置业对岑阳苑购房人的资格审查很严,康谢是为数不多的特例。我们仔细调查过,他老家的确在岑阳村,但解放前的岑阳村与现在的岑阳新村位置相当。如果他真的想保留祖上的宅基地,应该在岑阳新村买房,而不是岑阳苑。岑阳新村开始建设的时候,他爷爷康川山还活着,但没有干涉。我们怀疑其中有猫腻,便向健在的老人打听。老人们说,康川山比较迷信,热衷于风水之术,因此我们推断,康谢未来十有八九会住在岑阳苑。他这次回来,应该是早就安排好的。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为什么会闹得那么僵,但你是做大事的人,如此绝情肯定是他做了什么不能容忍的事。你放心,不管他过来有什么目的,都不用担心,在我们的地盘上,他翻不起什么大浪,——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你说,只要能回答的我知无不言。”

李建德说:“高杜被收编之前,财政充裕,现在承担的职能越来越多,预算却被市里掐着,过得很憋屈,你为什么会支持收编?”

简越反问:“如果高杜仍保持独立地位,岑山经开能做到现在这么大不?”

李建德想了想,“应该不能,只是我们都觉得变成街道坏处多于好处。市里在高杜收的钱,用到高杜的很少,绝大部分都被投到龙湖和宝溪。宝溪看似光鲜,实际破破烂烂,典型的那啥——无效GDP。”

简越哑然失笑,“我给你一点提示——以退为进,示敌以弱,引蛇出洞,诱敌深入,请君入瓮,水漫金山。”

李建德恍然大悟,随即苦恼道:“可是法海有很多宝贝和帮手,虽然我们现在占据了主动权,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简越轻笑:“谁是魔谁是道——他们不是道,我们也不是魔。还有问题吗?”

李建德笑道:“当然有,只是不该我来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问。我们之前做梦都没想过你会拿齐悦食品做武器,佩服佩服,人跟人不能比啊。”

简越长叹道:“你们高看我了,我这些天一直在肉疼中。”

李建德愕然道:“不会吧?”

简越说:“我是商人,不是政客,不会把核心企业当棋子。你只要想想金桐的地理条件和常住人口数量,应该不难理解——这是我打的一个败仗,而不是胜仗,损失远大于收获。你说商人没钱能做什么——政府机关没钱憋屈,商人没钱同样憋屈,缚手缚脚。”

李建德若有所思,随即安慰道:“你不用沮丧,商场如战场,没有常胜将军,能稳住阵脚就是胜利。以我们现在的实力,齐悦集团在澄溪的其他产业,都可以高枕无忧。”

简越笑道:“我怎么觉得你说话的方式越来越不像司机了。”

李建德苦着脸答道:“我本来就不是司机,我是警察,只是喜欢开车,又因为功夫不错,柳董经常让我客串司机和保镖。”

“还有呢?”

李建德说:“我们家主要在公检法系统工作,我爸退休前是中石乡派出所所长,我妹妹在法院,我弟弟在市公安局刑警队。”

“市交通局局长高清平是你什么人?”

李建德说:“是我小表叔,早就听说你消息灵通,今天终于见识了。不过你以后千万不要把我和他经常扯在一起,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我最烦他老在我面前装长辈。”

简越扑哧一笑,“可他确实是你的长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你爸的亲表弟。”

李建德挠挠脑袋,哀声道:“你说以前的人为什么要生那么多,弄得辈分全乱了。不幸中的万幸是他比我大那么一点点,不然我真叫不出口。”

简越纵声大笑,李建德见势不妙,立刻改谈其他的。这厮很有趣,说话也颇有分寸,车内一路欢声笑语,不知不觉中前景大厦到了。简越告辞下车,看了一下表,发现还有时间,便开始爬楼梯。

齐悦贸易所在的前景大厦和齐悦投资所在的文诚大厦外形类似,但内部结构不同。前景大厦是中置楼梯,单-双-单循环,平缓宽阔,坡度为30,每个台阶均铺有减震垫。如此设计的原因很简单——简越知道自己未来肯定会很忙,没空经常锻炼,准备以爬楼代替。

75米不短,9月中旬的天气又偏热,爬到20楼时已是汗流浃背。五位正在等候的高管都有些晕,姜承佑抱怨道:“老板爬楼,员工怎么办?”

简越诧异道:“什么怎么办——想爬的就爬,不想爬的坐电梯,坐电梯任何时候都不会影响晋升。——我现在真的很显老吗?”

“当然!”姜承佑说:“你现在穿得老气横秋的,单看气质,说你40都有人信。进去吧,我们很忙,上班时间不能闲聊。”

简越很无语,掏出钥匙开门。一阵忙活,给下属们送上饮品。五位高管神态各异——姜承佑坦然受之,马向荣神色古怪,孟志涛受宠若惊,周竞芳职业化地道谢,苏泽坤惊骇莫名。

“泽坤,你怎么了?”孟志涛问。

苏泽坤苦笑:“简董给我的是苦丁茶,我以前从不喝苦丁茶,昨天晚上才开始喝的,我怎么也想不通他是怎么知道的,毛骨悚然。”

听众一起调转目光,简越双手一摊,“你们想得太多了,我只喝咖啡、红茶和柠檬水,拿错了,把小叶苦丁当成绿茶了。”

听众都哭笑不得,简越继续:“‘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虽不一定适合现在的国情,但齐悦集团是正规企业,我们以后将以文化和制度来管人。”

“在国内这种环境谈文化和制度不靠谱,用人要疑,疑人要用。”姜承佑说。

简越说:“‘用人要疑,疑人要用’理念没错,但在实际操作中很难把握尺度,跟人管人没有本质的不同。商场上,高效的团队获胜的机会远比低效的团队多。偌大的中国,十几亿人,只要肯花时间,总可以找到足够的同道中人,用不着委曲求全。就算一时找不到,也可以自行培养。人是一种可塑性很强的动物,只要长期生活在一种特殊环境中,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海韵职院就是例证,甚至澄溪也可以作为例证。”

姜承佑欲言又止,周竞芳接上:“你不要忘了齐悦食品案澄溪本土势力也有份,岑山经开本质上不是我们的子公司,而是合作伙伴。我们在岑山集团实际上是小股东,我和东贵精心核算过,我们的真实持股已被稀释到20%左右。如果岑山集团走出澄溪,我们的股份将进一步下降。”

简越轻笑:“你肯定听说过这句话——在中国,小事讲法律,中事讲关系,大事讲政治。法律可以影响关系,关系可以影响政治,反之亦然。岑山经开占据了澄溪市区最黄金的地域,在岑山集团的地位不可动摇。即便岑山集团将来走出澄溪,我们在岑山经开仍是控股股东。我从没想过控制岑山集团,更不想在澄溪称王称霸。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安稳地分更多的钱和在澄溪活得舒服一点。”

周竞芳半信半疑:“真的吗?”

姜承佑没好气地接上:“根据我对他的了解,99%是真的,为了安稳地分钱,他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我们永远不能用机会成本去判断他的选择,他骨子里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

简越竖起大拇指,笑道:“知我者,承佑也。我现在给你们交个底,从明年开始,岑山经开每年至少能给齐悦集团贡献三个亿的纯利。换句话说,虽然齐悦集团现在很穷,但各位不用担心我这个小老板发不出工资。”

大家都笑,马向荣说:“如果你都发不出工资,中国就没有几个老板发得出工资。说说吧,917亿美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我们憋很久了!”

简越嘿嘿一笑,“MUZE想要榈利涯,但我不想给,提了几个条件,其中之一是让他们证明有掌控榈利涯的财力,就这么简单。”

马向荣刚要继续,姜承佑挥手打断他:“向荣,够了,这事跟我们没关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果你再问,就会成为第一个落马的新晋高管。”

马向荣一惊,“有这么严重吗?”

姜承佑愠道:“你是不是嫌倒在这件事上的人不够多?你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在拉我们下水?”

马向荣讪笑道:“我就是随口问问,没别的意思,你不用上纲上线。我刚来不久,不了解简董的忌讳,不像你们,都是老人,最少也呆了三年……”

“谁告诉你我是老人?”周竞芳插嘴。

马向荣一呆,“你不是海韵律师事务所所长吗?”

周竞芳说:“我之前的工作性质跟谢子乐类似,不是员工,而是合作伙伴,在齐悦集团的资历很浅。在座的人中,你的资历实际上是最深的,因为你是岑山经开出来的,岑山经开是简董最早直管的企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层关系和岑山经开在集团中的特殊地位是你随意的底气。只是此一时彼一时,随着海韵职院的毕业生批量入职岑山集团和澄溪建筑集团,加上委培的上千人,岑山集团政府派大势已去。你应该知道,海韵职院的培养模式与众不同,进校就算参加了工作。从94年3月海韵职业学校算起,海韵职院已累计培养了两万多人,这些人大部分在澄溪工作。简董信奉名师出高徒,舍得出本钱请好老师,海韵职院的毕业生成材率很高,澄溪三分之一的工业产值是他们办的企业贡献的。”

马向荣静静地听完,笑道:“你不要忘了我才是公关部总监,比你了解澄溪。你祖籍虽是澄溪,但现在充其量算半个澄溪人,连澄溪话都不会说。我现在怀疑,简董办海韵职院,就是想培养小企业主和合作伙伴。他一向喜欢高中低端通吃,让竞争对手无路可走。”

听众都笑,简越拍拍手,“各位,你们来自于不同的成员企业,性格和工作风格也不大相同,现在是磨合期,难免起矛盾,我希望内斗适可而止。向荣啊,公关部是集团的重要部门,你既然接受了总监的职位,就应该先做好本职工作,而不是瞎琢磨。其他毋庸多言,你是个聪明人。开会吧,承佑先来。”

姜承佑无奈道:“集团的财务资料你了如指掌,没有什么好说的,直接说你想知道什么吧。”

“行,健力宝项目部进展怎样?”

“澄溪国投原则上表示支持,但没有实质性动作。在官场的风波尘埃落定之前,陆庭城那个老狐狸是不会轻易行动的。”

“银行贷款批下来了吗?”

姜承佑咬牙道:“不但没批下来,银行还有可能集体收贷。如果贷款全部被收走,我们的现金流将濒临枯竭。”

“可能性有多高?”

姜承佑望向苏泽坤,后者说:“至少六成,我正在安排人打听详情,最迟周五能给你报告。林子一大什么鸟都有,我们不能高估齐悦集团在澄溪的影响力。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

简越笑道:“你都说了林子一大什么鸟都有,还担心什么,我最不怕的就是混战。如果对手有重火力而己方没有,又不得不战,最明智的策略是冲过去混战。暴风雨不可怕,可怕的是来临前的防备……”

“不要在开会的时候打禅机,”姜承佑很不耐烦:“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个大老板不能带不好的头。”

简越哑然失笑,“没问题,晚上施尚林请吃饭,我当面问问。”

“如果是鸿门宴呢?”

“那我的运气真好,又轻松确定了一批靠不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