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一窟(二)
任何团体内部都有刺头,MUZE的头号刺头是绰号“纳粹”、俗称“席尔格”的MMI监事会主席汉斯-迈耶巴哈。
日耳曼出帅哥,斯拉夫出美女。从生物学特征来看,席尔格日耳曼血统的比例非常高——金发碧眼白皮肤,身材高大,眼窝内陷,鼻子直挺,嘴唇薄。可惜零件虽不错,但老天组装时敷衍了事,成品不怎么样养眼——发质糟糕,皮肤粗糙,鼻子偏大,虽高但不强壮,唇不红齿不白。
在媒体记者的眼中,席尔格是一个少见的好男人——不抽烟,不酗酒,不赌博,不挑食,对妻子格尔达忠贞不二,聪明好学,勤奋朴素,乐善好施,思维缜密,做事细致,集德意志民族的优点于一身。
没错,席尔格是不抽烟,但不是不想抽,而是因为经常下车间和心血管不好;不酗酒是因为他喝酒很挑剔,只喝本地产的两种特苦啤酒;不赌博是因为他不会赌,在汉堡读书时曾经输掉裤子;不挑食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没什么吃的,工作后负担重;不花心是因为没有资本,又不会讨好女孩子。这厮虽然成了富翁,但从不参加上流社会的聚会,常年穿着浅灰色西服和MMI的工作服。更让人无语的是,他明明有钱,也不老,却不肯换车,直到现在还开着老掉牙的二代捷达,已经不能用朴素来形容,而是怪癖。还有,非常难交流,除非他主动开口,否则极少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沉默寡言到让人抓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只要不影响他人,都可以接受。可是席尔格不属于此列,某些方面很拗,拗到让人哭笑不得,比如家族姓氏。迈耶巴哈家族本姓迈耶巴赫,因为战争和方言,登记时出错。席尔格的爷爷戈特利布是文盲,没有发现,父亲弗雷多懒得改,将错就错。雅克布入荷兰籍时,顺手改成“迈耶巴赫”,出狱后,兄弟俩大吵了一架。弗雷多过世早,迪特琳德不清楚,雅克布没有确切证据,只好改回来。
在迈耶巴哈家,家族姓氏实际上是小事,无非是加不加er的问题,即使别人叫错,家族成员也从不纠正,没有必要。相比之下,婚姻是个大麻烦。席尔格“纳粹”的绰号不是凭空而来的,在家族成员选择配偶时从不肯让步,一定要对方是日耳曼血统主导。他以身作则,娶了一位较纯的日耳曼妞。格尔达是下萨克森州韦德马克人,祖上少有外族血统,有点爷们气质,说话爽朗,做事干脆利落。
雅克布虽然不在乎什么血统,但自小就习惯了哥哥在家里的强势地位,为避免席尔格找麻烦,打了个擦边球。伊芙琳是鹿特丹人,有四分之一法兰西和八分之一波兰血统,不过日耳曼特征明显。雅克布骗哥哥,说伊芙琳是纯粹的日耳曼人。半吊子人类学家席尔格信以为真,雅克布轻松过关。可惜基因不会说谎,安德丽娅长大之后异族血统的力量慢慢显现出来,比纯粹的德国女孩子多了一份优雅与精致,于是雅克布有难了。哥俩的矛盾在弟弟娶了一位意大利妞奥莉埃塔后到了白热化阶段,接着转为冷战,经常一两个星期不说话。
如果席尔格不把个人偏好带到工作上,简越可以视而不见,但他偏偏带了,而且带了不止一点。最典型的是相亲会,MMI的德国员工娶的东欧老婆几乎都有日耳曼血统,准确来说是1871年德意志帝国成立后的德意志血统。虽然这些女人有着波兰人、立陶宛人、乌克兰人、白俄罗斯人、俄罗斯人、爱沙尼亚人等称呼,但都可以算德意志裔,而且大多金发碧眼。具体是怎么回事简越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日耳曼和德国的历史极为复杂,经常被政治势力改来改去,擦完屁股又擦脸。席尔格由着性子胡来,已影响到MUZE的全球拓展计划和人才招聘。更大的麻烦是,这家伙现在尾大不掉。
MMI虽是MUZE的成员,但运作机制与兄弟们不大相同。因为ZAF和席尔格的存在,它很像一家集体企业,企业文化兼德式和美式之长。两大股东共持有66%的股份,大约50%甚至更多的利润最终将分给员工。虽然MMI从不宣传这一点,但员工们都心知肚明,工作起来很卖力。外面也慢慢知道了,自去年开始经常有合同到期的顶尖高手主动上门,MMI的研发和制造能力增长迅速。
机械是德国的传统优势产业,底蕴深厚,人力资源充沛,运行机制完善,无需独辟蹊径。ZAF派驻在MMI的监事从不插手具体经营,二股东兼机械专家席尔格因此成为无可争议的老大,在每个关键部门都安插有心腹,逐步控制了MMI的运作。
MUZE旗下的产业中,除MMI使用DE域名,其他均使用EU。表面上看,MMI用DE更合适,因为德国的机械大名鼎鼎,用DE可以更快地打开销路。问题在于,MMI现在不是一家小企业,而是全球最大的机床和传动件制造商,刻意标榜自己的德国血统带来的麻烦比好处更多。席尔格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视而不见,反而推波助澜,典型的跟钱过不去。
正想着,手机响了,是格尔达:“伽俾额尔,有空过来吃饭,我们今天提前开饭。”
简越知道席尔格提前回来了,忙答应。挂了电话,叫上格希维德。因为目的地不远,两人没有开车,步行前往。
“如果纳粹继续这样,您会撤掉他的MMI监事会主席吗?”
简越摇摇头,“不会,但我会彻底剥离汽车事业部,让MMI和西格尔集团分家。”
格希维德登时乐了,“纳粹肯定不同意,汽车事业部是MMI最赚钱的部门,您本质上还是逼他屈服。”
简越淡然道:“他既然跟钱过不去,我为什么不成全他。这次过去,不管他是否屈服,我都会剥离汽车研究院。这个机构是我寄养在MMI的,独立核算。我没那么伟大,专门给别人做嫁衣裳,无论天使还是恶魔到人间都要吃饭。”
格希维德恍然大悟:“怪不得您在温特弗灵另外找了一块地皮,原来从一开始就打算留着莫琳实验室的汽车研发部门,您的演技真好。”
简越正色道:“我没演戏,只是你们心存侥幸罢了。我不管不是想送礼,而是因为没有必要管。莫琳机械是独立注册,MMI汽车研究院也是独立注册,一块是MMI的牌子,另一块是EMK的牌子,叫EMFAT,即埃德蒙多-玛佩尔-费林根汽车技术公司。”
格希维德疑惑道:“EMFAT的管理层似乎不是莫琳机械的一帮人,您是怎么找来的?”
简越很无语,“你是嫌我的事情不够多,还是觉得我应该去做人事主管?”
格希维德吐了一下舌头,“我忘了威兰德一帮人跟了您快七年了,早就能独挡一面了。——您是不是很讨厌穆斯林和黑人?”
简越严肃道:“我本人并不排斥穆斯林,MUZE招聘本土员工时只考核德语能力,信仰不在审查范围内。我也不歧视黑人,我歧视没脑子的人,黑人普遍智商较低,不养眼,黑人穆斯林垃圾比例过高。如果不控制基因和文化污染,德国迟早会毁在黑人穆斯林手里,原则问题没有商量的余地。”
格希维德沉默片刻,有些迟疑地问:“您——您知道您这样想意味着什么吗?”
简越淡淡地说:“一些不干不净的政客会身败名裂,一些肆意而为的德意志人会生活在恐惧中,绝大部分黑人穆斯林会遭殃,联邦安全机构会手忙脚乱,联邦政府会很被动。可是库尔特,你没发现德国已经是这样了吗,联邦安全机构根本无法阻止民间发自内心的渴望。康德组参与的两次大规模暴力事件,你们连一个组织者都没抓到。不要说外面,你常年跟在我身边,依然对康德组知之甚少。不是你笨,而是你不想弄清楚。”
格希维德苦着脸继续:“我想来想去,都想不通为什么倡导国际化的MUZE能征服保守封闭的南拜仁。”
简越微笑道:“因为我也是一个保守封闭的人,MUZE的操作看似激进冒险,实际上非常保守,军团式推进和堡垒式推进都是非常保守封闭的策略。保守不是不变,而是谨慎。封闭不是不与外界交流,而是不过多地接受外来的新事物。MUZE构建的产业生态圈本质上是封闭的,只是因为它过大,所以你们才觉得是半开放的。康德会与基社盟的争斗,实际上是保守派之间的争斗。两者之间的差别在于,基社盟是传统的保守派,而康德会是与时俱进的保守派。南拜仁的土著不是不能接受移民,而是不能接受低素质的移民和国中国,扎赫教育集团的未婚博士很受本地姑娘的欢迎。”
格希维德晕乎乎的,半晌才说:“似乎真的是这样,慕尼黑都市圈比以前更保守了,而不是激进了。”
简越笑道:“你真够迟钝的,MUZE在南拜仁竭力营造‘家’的氛围,家是心灵的港湾,假以时日,任何在这片土地上长期居住的人都会被这种氛围束缚。虽然外面很热闹很精彩,但没人会忘记这里。不要说以后,现在很多人就离不开了,经常有事没事坐飞机回来看看。”
格希维德叹道:“慕尼黑机场的运力紧张,不知道第三条跑道能不能批下来,弗赖辛人和埃尔丁人都强烈反对。即使能批下来,搬迁成本也非常高,德国实在太小了。”
简越嘿嘿一笑,“德国很小,世界很大,比如澳大利亚西部。LAP矿业已在珀斯打好基础,随时可以大规模移民。”
格希维德有些晕,“您不会是认真的吧?”
简越正色道:“西澳地广人稀,西南部是地中海式气候,德国人过去可以适应。德国发达,德国人普遍会说英语,移民去澳洲很轻松。你们不愿意做没关系,过些年我会亲自操刀开发房地产,肯定可以大赚一笔。”
格希维德被打败了,刚好出了学校,顺势转移话题。两人沿着人行道边走边聊,不久便到了格罗德街。席尔格仍住在老房子里,邻居搬家的也极少。简越挨个打招呼,然后按门铃。
“门没锁。”里面传来格尔达的声音。简越推门进屋,吃了一惊——席尔格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窝深陷,神色憔悴,疲惫难掩。与七年前相比,明显老了一截。
主客对视一阵,席尔格慢悠悠地说:“你没带保镖,少见。”
居然是这个开场白,简越随口应道:“库尔特在楼下,你不是老虎。”
席尔格冷冷道:“我当然不是老虎,我是兔子。”
“噗——”正在泡茶的格尔达乐不可支,简越神色古怪。席尔格一呆,“哪里不对?”
格尔达埋怨道:“兔子在华语里指的是男宠或男同,不能随便用。你学了六年华语,仍然是个半吊子。”
席尔格很尴尬,简越轻轻解围:“你生病了?”
席尔格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格尔达接上:“他身体没病,有心病,自找的,不值得同情。我说,你是监事长,不是董事长和总裁,弗里兹都不烦恼,你烦恼什么。伽俾额尔不会害你的,你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算计的。”
简越哑然失笑,“行,你们今天有什么想知道的,我有问必答。”
格尔达说:“我们想知道你和安丽分手的原因。”
简越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第一,我碰到安丽时,她是个小女孩,我早熟,没有妹妹,把她当妹妹看待。第二,她早期一直是我的玩伴,不是女朋友。第三,我承认97到00年对她有异样的感觉,动作有些过头,但没有过界。第四,安丽小时候性格比较平和,长大后主见越来越强,十足一个女强人,我不想外面跟别人斗,回家后还要跟老婆斗。第五,我们有些观点格格不入,我不是雅克布,她却是伊芙琳的升级版。如果我们结婚,以后肯定经常吵架。”
听众都默然,过了一阵,格尔达说:“你有妹妹。”
简越笑笑道:“我从没有见过阿雪,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亲情。论怪异,你家跟我家相比是小巫见大巫。我一直呆在德国不回去,就是不想面对这种怪异的关系。其实你们都知道原因,不提是不想惹得我不高兴。”
“艾格妮丝呢?”席尔格问。
简越傲然道:“匡特家族虽强,但还没有到能让我把婚姻当筹码的程度。甚至可以说,地球上不存在能让我把婚姻当筹码的势力。我与她交往,只因为双方很谈得来。至于入股宝马,我不是对宝马有兴趣,而是对终端控制有兴趣。汽车的平均利润虽不高,却是机械领域为数不多的直接面对消费者的产业。优立得垂直整合,扎赫垂直整合,MMI也需要垂直整合,以最大限度地提升利润率和抗风险能力,不用受制于人。如果老牌势力愿意带我们玩,我们就跟着,如果他们压榨或者刻意卡我们,我们就自己玩。”
“如果EMFAT彻底独立,MMI以后能分多少钱?”
简越说:“EMFAT从来都不是MMI的产业,而是EMK的产业,以前怎么办,以后就怎么办。MMI能拿多少钱,要看你们愿意出多少力,能出多少力。EMK除EMFAT外,在瑞士、瑞典、加拿大、美国和日本各有一座研发中心。我回国后,会重建明月科技,替MMI理顺在中国的通路。还有呢?”
“以后MMI谁说了算?”
简越说:“按现有模式操作,不过前提是你的态度。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莫非忘了95年之前的憋屈,没钱你能玩什么?如果不是优立得,MMI能从舍弗勒手上抢到FAG?你明知道我的三辆车都是改装过的防弹车,自重大,需要强力发动机,却说我的车也排放超标,不该干涉你换车。我知道捷达是你工作后买的第一辆车,很有感情,可你是沃林汽车有实无名的副董事长,开着大众的车影响恶劣。MUZE这么多高管,除了你,谁在开竞争对手的车?”
席尔格嗫嗫嚅嚅,格尔达解围:“对你来说,MMI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产业,但对他来说是全部。你不肯入籍,你伯父在中国又身居高位,他很担心你以后的操作会连累MMI。你今年才16,青春正盛,有的是时间,而他43岁了,身体又不好,经不起折腾。我总觉得你放弃安丽是因为她的心脏病史,而不是性格。”
简越摇摇头,“迈耶巴赫家族没有心血管病史,安丽的先天性心脏病跟伊芙琳怀孕时的心理状态和奔波有关。手术非常成功,安丽现在如同常人。席尔格的心血管不好主要是饮食习惯引起的,一是他经常喝苦啤酒,二是他吃得太咸了。还有,你不觉得他现在胖了很多吗,体重严重超标,也许你听说过外面给他取的新绰号——肥纳粹!”
格尔达纵声大笑,席尔格脸一红,立刻转移话题:“是迈耶巴哈家族,不是迈耶巴赫家族。”
简越忍俊不禁,“迈耶巴赫才是正宗的德国姓氏,你们家肯定有故事。”
席尔格弱弱地说:“我们家没什么故事,本来就叫迈耶巴哈……”
“停!”简越说:“我对打听别人的隐私没兴趣,只是很奇怪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意大利人。北意地区也是日耳曼血统主导,北德人可以鄙视意大利,南德人似乎没有这个资本,南德和北意居民血统上很接近。”
席尔格半信半疑:“真的吗?”
“当然!”简越严肃道:“曾经统治北意的伦巴第人是日耳曼人的一支,起源于瑞典南部,后来伦巴第王国虽没有了,但留下了大量的传统和成就。北意和南意的差别非常大,意大利不远,你可以去看看。”
席尔格沉默一阵,突然垂头丧气,嘟哝道:“那我想错了,我一直以为意大利人都是拉丁人。”
简越晕倒,这是什么人啊,估计跟这厮类似的德国人不在少数,巴伐利亚的保守和封闭名不虚传。咦,这家伙似乎是在汉堡读的书。
格尔达看在眼里,笑道:“你要是了解他的过去,就不会惊讶了。他读书时,非常讨厌文史类的课程,成绩很差,读FH是没办法,不是他想读。还有,喜欢自以为是,当初他求亲时,我爸不同意,说他是巴伐利亚人。北德和南德互相看不顺眼,现在又加上了东德和西德。随着东德经济的发展,传统意义上的东德和西德慢慢消失了,现在开始四方混战,以后估计是各州混战。我觉得你一开始的思路就有问题,你应该去汉诺威大学留学,而不是TUM。”
简越哭笑不得,懒得继续,“还有问题吗?”
席尔格说:“雷布克希望你能牵头调整龙舌兰酒的分配制度,MMI人少,拿福利的时候很吃亏。”
简越爽快地答应,挥手告别,一溜烟地下了楼。正在转圈的格希维德立刻停下迎上来,一脸紧张地问:“谈崩了?”
简越笑道:“比我想象中的顺利,MMI不再是问题了,一窟顺利建成。虽有瑕疵,但不会垮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