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1【只缘身在最高层】

京城,皇宫和宁门外。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及至广场边缘,马车稳稳地停下,紧接着一位身段颀长的少年走下马车,毕恭毕敬地伸出手,搀扶着一位老人下车。

站在宽阔平整的广场上,老人稍稍驻足,眼中满是感慨之色。

他轻轻拍了拍少年的手背,李公绪便搀着他来到宫门附近。

负责值守的禁军校尉已经迎了上来,老人不待对方行礼,当先说道:“烦请通传一声,老臣李道彦,求见陛下。”

校尉不敢耽搁,恭敬地说道:“老相爷请稍待。”

李道彦微微颔首,随即一言不发,挺直身躯站着。

约莫一炷香过后,只见内侍省少监苑玉吉带着数名小黄门,急急忙忙地小跑而来,到了跟前忙不迭地说道:“陛下口谕,宣左相觐见。”

李道彦便对李公绪说道:“你在宫外候着。”

少年垂首道:“是,祖父。”

苑玉吉顺势上来搀着李道彦,谦恭地说道:“老相爷,请。”

李道彦年老体衰脚步不快,光是从宫门到端诚殿这段距离便走了很长时间,而且这一次他似乎格外迟缓。

苑玉吉和几位小黄门不知就里,面上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情绪,谨小慎微地赔笑着。

来到崇政殿内,李道彦松开苑玉吉的手臂,抬头看向御案后的年轻天子,郑重大礼道:“臣李道彦,拜见陛下。”

李宗本见状不禁微微错愕,随即抬手道:“左相不必多礼,快快平身。”

他朝苑玉吉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立刻去将李道彦搀扶起来。

李宗本继续说道:“给左相赐座。”

一名小黄门搬来圆凳放下,但是李道彦并未落座,他望着李宗本不急不缓地说道:“启奏陛下,老臣有一事相求。”

李宗本心中忽然飘起一抹紧张,连忙道:“左相但说无妨。”

李道彦垂首道:“陛下,老臣近来愈感体虚乏力,政务几乎全靠右相打理,不禁深感惭愧。先贤有言,在其位当谋其政,而老臣只是空占其位而已。为朝堂长远计,老臣愿乞骸骨,重归桑梓之地了此残生,还望陛下开恩允准。”

殿内瞬间一片死寂。

李宗本嘴唇翕动,眼神甚至出现短暂的失焦,反应过来之后不顾仪容地仓促起身,茫然道:“左相……”

旁边苑玉吉和一众宫人无不屏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所有人都知道李道彦老了,也清楚他肯定不会在朝堂上停留太久,但是老人的身体还没到走不动道的地步,神志依旧清醒,再坚持一年半载理应没有问题,至少要等新年到来天子改元。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突然,先前完全没有半点迹象。

李宗本勉强恢复了冷静,关切地说道:“莫非是朝中有人忤逆了左相?若有这等不知好歹的官员,左相还请直言,朕定然不会轻饶!”

李道彦微微一笑,摇头道:“陛下,并无此事。其实早在两年前,老臣便向先帝请辞过数次,只是这几年大齐内忧外患诸事不断,连先帝都在带病苦撑,老臣亦不好撒手离去。去年冬天在御花园里,先帝曾对老臣说,务必要辅弼新君扶保大齐江山,老臣岂有不遵之理?现如今陛下皇位稳固,内有荣国公、右相和钟尚书这等贤臣能臣,外有陆沉、刘守光与边军一众骁勇将帅,大齐奋起之势不可阻挡,已经不需要老臣了。”

这番话听得李宗本极为动容,他坚决地说道:“朕需要左相的扶持,大齐亦离不开左相坐镇中枢,还请左相收回先前之言。倘若左相身体疲惫,大可不再参加朝会,朕会让人将重要奏章送到相府。”

李道彦稍稍沉默,最终还是平静地说道:“陛下,老臣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生老病死无人可避,老臣委实有心无力,再者右相和钟尚书精熟政务,他们同样会用心辅弼陛下。”

李宗本叹了一声,望着老人的面庞,他缓缓道:“左相,坐下说。”

“谢陛下赐座。”

李道彦的礼节一丝不苟,旋即坐在那张圆凳上。

李宗本亦坐了回去,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方才所言并非虚情假意,而是确实没有做好对方辞官的准备。

虽说他登基之初,韩灵符便溘然长逝,但是那位老公爷退出朝堂已久,他的逝世对朝廷的运转没有多少干碍。

然而李道彦的情况截然不同,这不仅仅是当朝左相离去的问题。

李道彦做了十多年的宰相,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不知凡几,而且他还是江南门阀望族之首,在民间的影响力更加深远。

这样一位大人物突然辞官,必然会牵动方方面面的势力格局。

李道彦望着天子的神情,温言道:“陛下,勿忧。”

这一刻李宗本心中忽地涌起几分伤感,因为他从这位老人的身上隐约瞧见了先皇的影子。

似乎是想起一些往事,他的脸色略显不自然,旋即轻咳一声,诚恳地说道:“朕实在不愿看到左相离开朝堂,但是左相心意已定,朕亦不好强留,因为你已经为大齐辛勤一生。”

李道彦微笑道:“多谢陛下。”

李宗本摇了摇头,喟然道:“骤闻此事,朕心惶恐不安,有几件事想请教左相。”

李道彦道:“陛下请说。”

“左相辞官之后,谁能接替左相之位?”

“自然是薛南亭。”

“何人为右相?”

“吏部尚书钟乘足当此任。”

李宗本稍稍沉默,片刻后又问道:“敢问左相,何人可掌吏部?”

李道彦望着他的双眼,缓缓道:“理当圣裁。”

李宗本没有从老人口中听到李适之的名字,既有些欣慰,又有几分失望,心绪之复杂难以言表。

此刻他已经确定,老人心志坚定,所以压根没有上奏乞骸骨,而是直截了当地入宫求见。

否则按照朝廷的惯例,李道彦上表请辞,李宗本留中不许,往往可以拖延好几个月。

李宗本只觉心里有些堵。

其实他应该欣然接受李道彦的辞呈,因为这位老相爷在朝中的拥趸实在太多,很多时候无论他这位天子想做什么,都必须要顾及到李道彦的想法,哪怕对方不会冒然反对,这种感觉依然让他不甚爽利。

李道彦一走,李宗本手中的权柄会进一步集中,毕竟薛南亭虽然能力强悍,论名望远远无法和李道彦相比。

朝堂之上再也没人能起到李道彦这样的掣肘之力。

可是不知为何,望着老人苍老又平静的神情,李宗本心里没来由地泛起几分茫然无措,就好像雏鹰将要第一次面对疾风骤雨。

注意到天子流露出的不舍之意,李道彦心中一软,缓缓道:“陛下,朝中格局经过先帝的一番调整,老臣亦有所出力,如今还算平稳。只要不出现太大的动荡,陛下便无需忧心。”

李宗本点头道:“朕记下了。”

李道彦又道:“薛南亭刚直秉公,钟乘顾全大局,或许有时候他们会忠言逆耳,但是请陛下相信,他们都是贤臣和能臣。老臣走后,若是他们有忤逆陛下之举,还望陛下能够宽宥一二。”

李宗本应道:“请左相放心。”

李道彦轻轻一笑,面上浮现一抹暖色,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老臣知道,陛下对陆沉不太放心,无论是先前他在京城时陛下的诸多手段,还是前不久让许彦弼接任定州刺史,皆为防患于未然的安排。老臣不认为陛下此举有误,只不过陆沉这个臣子与常人不太一样,陛下若不介怀,老臣便想多说两句。”

直到此时此刻,李宗本的表情终于略显尴尬。

他做的那些事情自然瞒不过面前这位老人,只是眼下对方公开挑破,难免让他无所适从。

李道彦恍若未见,平和地说道:“陛下,老臣看着陆沉从一介无名白身成长为今日的山阳郡公、边军主帅,亦亲眼见证先帝是如何对待陆沉。其实老臣完全理解陛下心中的忧虑,但是老臣斗胆妄言,只要陛下用人不疑,陆沉便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李宗本默然。

李道彦站起身来,郑重地说道:“陛下,请相信先帝和老臣看人的眼光。”

李宗本心中一凛,望着老人诚恳的目光,他忽然想起当初在墨苑,那次与陆沉谈话之后自己的感慨。

“你若不负大齐,本王定不负你。”

言犹在耳。

这位年轻的天子再度起身,朝着老人拱手一礼,道:“谨受教。”

李道彦侧身避开,行礼道:“老臣告退。”

李宗本看向苑玉吉,不容置疑地说道:“去请步辇来,送老相爷出宫。”

李道彦婉拒,但是李宗本极其坚决,老人最终只得作罢。

坐在步辇之上,从崇政殿到前朝端诚殿,穿过这座巍峨的皇宫,老人平静又淡然的目光注视着周遭的一切。

每一片琉璃屋顶,每一座楼阁殿宇,每一道青石长阶。

及至宫外,他再度回首,那双眼睛里仿佛有着十余年来的风云变幻与沧海桑田。

最终化作一片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