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5【便胜却人间无数】

太平坊,王家。

翟林王氏举家南迁暂居广陵,自然比不得在北地人脉深远根基雄厚,然而这毕竟是江北门阀之首,名气远远大过躲藏在宝台山里的林家。

再加上王承是文坛大儒,地位堪比文宗,大齐境内的文人对其仰慕已久,此番他最疼爱的长女出阁,女婿又是手握重兵的山阳郡公,没有人会错过这个示好亲近的机会,一时间贵客盈门文华鼎盛。

王安与王承一道招待宾客,兄弟二人长袖善舞应对自如。

府中的喧哗被高墙屋宇隔开,传不进王初珑的耳中,当然就算她能听见不会在意,因为此刻她的心情很复杂。

她坐在大案之旁,面前是一面铜镜,镜中是一张清丽娇艳的脸庞。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

乌黑的秀发梳成云髻,黄金掐丝牡丹镶玛瑙的流苏步摇轻轻摇晃着,愈发为她一身大红嫁衣增添了几分妩媚。

盛装之下,贵气盈盈。

屋内站着的全福太太们,静悄悄地看着这位即将成为郡公夫人的女子,不由得暗暗感叹一声不愧是名门贵女,这身雍容华贵的气派浑然天成,穿上嫁衣之后宛如天之骄女,令人几乎不敢直视。

她们却不知王初珑此刻心中的忐忑。

过去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终于体会到来自陆沉的温存和体贴,两人不再是只谈正事不涉私情的联姻对象,而是逐渐走进对方世界的有情人。

虽说陆沉有时候的举动让她羞涩难堪,但是总好过相敬如冰。

按说她应该满怀喜悦地等待他来迎接,然而在长达一年有余的期盼过后,当这一天终于到来,她又不可避免地患得患失。

陆沉对她应该是喜欢的,只不知究竟有多喜欢。

王初珑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陆沉对林溪的喜欢更加纯粹且深厚。

她对此并无不满,因为她知道陆沉和林溪的感情是水到渠成,两人一起经历过数不尽的风浪,称得上生死与共并肩同行。

不争不抢,这是她向陆沉表明的态度,内心亦作此想。

可是一辈子很漫长,谁能保证不会发生任何变故?

简单而言,她害怕有朝一日会被陆沉冷落。

这种事情在高门大族的内宅屡见不鲜,哪怕是美若天仙的女子,也有可能会被人厌弃。

他会变成那样的人吗?

王初珑双手攥在一起,望着镜中的自己,肤似凝脂面若桃花,眼中却泛着不安且紧张的情绪。

她不禁悄然垂首,默默地苦笑一声。

“大小姐,公爷已至,还请移步正堂。”

外间传来管事娘子恭敬的声音。

锦书和玉素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王初珑搀扶起来,然后扶着她往外走去。

喧嚣渐次入耳,王初珑迈着谨慎的步伐走来,及至正堂之内,站定后缓缓抬头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陆沉脸上发自肺腑的喜悦之意。

这一刻王初珑紧绷的心弦忽地松弛下来,她从陆沉眼中看见的只有爱慕和怜惜,不掺杂一丝一毫古怪的情绪。

陆沉此刻宛若微醺,颇有飘飘然之感。

方才他已经见到林溪难得一见的明艳之姿,眼下又见到王初珑这朵天生贵气的雍容牡丹,人间绝色尽收眼底,夫复何求?

这对璧人长久地对视,堂内其他人莫不投以善意的微笑,尤其是高坐主位的中年男女,他们身为王初珑的父母,见女婿如此神情岂会不欢喜?

只不过婚礼仪程不容耽搁,王安便给赞者使了个眼色,与此同时广陵知府詹徽作为男方执事,也在陆沉身后轻轻咳了一声。

陆沉对王初珑微微一笑,旋即收回目光。

片刻过后,仪式完成,王承起身道:“静安,小女便托付于你了。”

陆沉诚恳地说道:“请二位高堂放心,她往后在陆家不会受到半点委屈。”

相较于林颉的大气从容,王承在气势上自然要弱一些,不过还是本着为人父的心情,又多叮嘱了一会。

陆沉没有丝毫不耐,安静地听着并且一一应下。

王承收住话头,看向王初珑郑重地说道:“夫珠玉非宝,淑圣为宝;令徳不亏,室家是宜。乐乎和平,无乖戾也;存乎宽宏,无忌嫉也;敦乎仁慈,无残害也;执礼秉义,无纵越也;祗率先训,无愆违也。不厉人适己,不以欲戕物。以是而内助焉,积而不已,福禄萃焉。望尔无违父母之训。”

王初珑垂首道:“女儿虽不敏,敢不从命。”

王承微微颔首,旁边的正室夫人顾氏早已双眼微红,泪流不止。

王初珑亦不禁泪洒当场。

王承按下心中的伤感,道:“吉时已至,静安,去吧。”

陆沉抬手一礼,然后携王初珑出门,王家人一直送到门外,既欣喜又伤感地目送王初珑登上那辆璎珞珠盖马车。

鞭炮声和鼓乐声同时响起,马车缓缓驶动。

车厢之内,气氛略显古怪。

两位同样身穿大红嫁衣的年轻女子凝望着彼此。

说来也奇,这是她们首次相见,即便在很早之前她们就知道对方的存在,从侧面了解过很多对方的故事。

王初珑素来内敛淡然,眼下亦难掩惊讶局促之色。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和林溪坐在同一辆马车上,这显然不是一个忙中出错的安排。

望着林溪脸上充满善意的笑容,王初珑猛然间反应过来,行礼道:“见过姐姐。”

“坐下说话。”

林溪拉着她的手,继而微笑道:“我年纪比你大,论理你喊我一声姐姐不为过,但是我希望你明白,这声姐姐和年纪有关,与其他无关。”

王初珑蕙质兰心,怎会听不懂这句话的深意?

她混乱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柔声道:“姐姐大度,妹妹却不能得寸进尺。”

林溪看着她柔顺的眉眼,心中忽地生出几分促狭之意,便顺势说道:“既然如此,今夜便要委屈妹妹了。”

这是一個无法回避的问题。

从礼法上来说,平妻之举并无逾越,再者有先帝的赐婚圣旨,全天下的道学之辈都挑不出错处,陆沉大可理直气壮地同时迎娶她们。

然而有些事终究需要分出一个先后,便如极为重要的洞房之喜。

陆沉分身乏术,今夜他注定只能选择一人。

或许这家伙心里幻想过大被同眠,可顶多只是想想而已,不论林溪还是王初珑都不会同意这种荒唐的想法。

王初珑自然明白林溪这句话的含义,她心中泛起几分苦涩,悄然垂首道:“理当如此。”

林溪失笑道:“你呀……未免对他太好了。”

王初珑抬眼不解地望着她。

林溪牵着她的手,轻声道:“你我身份相同,不必刻意委屈自己,更不必担心我会因此介怀。我知道你心中略有忐忑,怕我不是那种好相处的性情,不瞒你说,我也有类似的想法。”

王初珑微露讶异。

若论家世背景,翟林王氏当然远胜林家,可是林家本就走的是另一条路,哪怕不提林颉这位武榜第一人,林溪自身也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顶尖高手,堪称女中豪杰,怎会害怕她这样的弱女子?

林溪继续说道:“我知道伱不信,其实这不难理解。虽说我有一身武功,但在内宅之中武功有何用处?你是翟林王氏的千金小姐,学识渊博知书达理,聪慧机敏心思缜密,不像我们草莽中人见识浅薄,世人在你面前莫不自惭形秽,我也不例外。”

王初珑心中一慌,连忙摇头道:“姐姐,我不是那种喜欢算计的人。”

“我知道。”

林溪轻轻一笑,温言道:“以前不确定,现在我不再怀疑。你我各有所长,往后不分大小,如此才是长久之计。”

王初珑凝望着她的双眸,脸上渐渐绽放笑容,应道:“是。”

这一刻她终于安心。

“至于今晚……”

林溪眼波流动,往王初珑身边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今晚我们让他一个人独守空房,如何?”

王初珑双眼一亮,莞尔道:“姐姐此议甚妙。”

马车外面的新郎官神情从容,他离得稍微有些远,没有像之前那样靠近马车,自然不知道里面的情况,更无法猜到两位正室夫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亲近起来。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陆沉怕引发她们心中的不适。

无论如何,没有女子心甘情愿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妾室另当别论。

他抬眼向前望去,郡公府已然在望。

一大群人正在府外恭候。

马车在门前停下,两位新人从马车中联袂走出来,随即便有全福太太上前搀扶。

喜庆之中带着几分恢弘的礼乐声响彻内外,婚礼正式开始。

荣国公萧望之担任主婚人,特意赶来的淮州刺史姚崇充任证婚。

一场别开生面的三人拜堂仪式在两位重臣的主持下展开,上百位贵客见证之下,陆沉终于完成人生当中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陆通高坐主位,老头子看着堂下互相对拜的三人,老怀甚慰不胜唏嘘。

“礼成!”

随着萧望之中气十足的嗓音传开,大堂内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声。

陆沉牵着两位新人的手,幸福的感觉充斥心间。

这一刻他无比期待夜色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