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二章 王大喇嘛的往事
见她这么说,王大喇嘛也松了口气。
“我们大都,是泰西首善之地。南来北往的人络绎不绝,习俗也各不相同,所以难免会有些抵牾。我们教会虽然一直在尽力改善,但也肯定比不上中原官府那套已经很成熟的制度。还是希望你能体谅一下。”
“都说了,没事的。”唐赛儿摆摆手:“再说,制度完不完善,跟俺也没啥关系。中原官府那套礼节,还能招待俺不成?俺还希望他们礼节不那么齐全呢——他们行礼,钱可都是俺们出的啊。”
“呃……”王大喇嘛想了想,发现还真是这个道理,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俺倒也有想问的事情。”唐赛儿这次主动开口:“王师父,您也是中原人士?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啊。”
“严格来说,我爹是中原人,但我不是。我出生在河中,还算是大唐地界,可惜从没回过关中的老家。”王大喇嘛语气里带上了点遗憾:“本来,我当年出使帖木儿宫廷的时候,还准备顺路回家看看的,结果事情太多,至今都没能成行过。”
“哎,大家祖上谁没迁徙过。”小姑娘唐赛儿反而安慰起他来:“俺爷娘当年也絮叨的很,就是不想离家逃难。但先生们所谓安土重迁,在俺看来,不过是舍不得多年经营的土地,和熟悉的乡亲。”
“土地的开垦和深耕,很麻烦,甚至不是一代人能做好的。邻里乡亲的信任,是安全的最大依靠,也是想要过好日子必须的。因为一个人的话,很多产业根本没法经营,像水利、器械这类,都得合作起来才能搞好。”
“跑到外地去,这些优势就都没了。一个人跑去异乡,几乎就是找死。哪怕全村一起走,都容易和人家土人冲突,所以大家才会尽量回避。但反过来,要新的地方能住的更好,搬个家又有什么呢?”
“这倒是。我其实也不是耕种、做工的人,不过是游方的僧侣罢了。”王大喇嘛点点头,赞同了她的说法:“这么一来,倒显得我自作多情了。”
“俺老家的先生,也天天感慨这个,惋惜那个。可能你们文化人都这样吧。”唐赛儿看起来已经习惯了:“不过,河中离这边也不近,而且沿途都是天方教地界。您是怎么跑到这边的啊?也是跟俺们一样,和商人一起来的?那样的话,天下各地之间的往来,好像比俺当初想的,要频繁的多啊。”
“先秦的时候,我们这里就有人往来天竺了。汉朝的时候,天竺人就在南洋建立了一串小国。各地之间,本来就往来不少,只有中国独立于世——或者说,不独立于它的地方,都给老祖宗打下来完了。”王大喇嘛告诉她:“所以,最大的障碍,就是去南洋很麻烦。到了南洋之后,无论去哪边,就都轻松多了。”
“不过我的经历,倒是不同。这件事说来话就长了……”他想了想,说道:“你知道波斯曾经有过的喇嘛寺么?”
“不知道。俺只是路过那里,没怎么深入了解过。”唐赛儿摇摇头:“那个喇嘛寺现在也没了吧?那就更不清楚了。”
“是啊,已经没了。”王大喇嘛说:“当年伊儿汗国建立的时候,开国藩王旭烈兀笃信佛法,专门从东方请来师父,建立寺庙。”
“那个时候,元朝西道诸王的汗廷,虽然有些已经远处唐土之外,但在各地还是有不少采邑。比如伊儿汗国,虽然主体部分在波斯地区,但在河中、藏地和彰德路,都有分散的封地。金帐汗国的封地,则在山西平阳、河北真定、湖南永州。”
“这些领地上的人口和财税,理论上依然是归于宗王所有的。双方之间的关系,也和现在欧洲的一众封君、封臣差不多,就算地理上不挨着,联系也比较紧密。旭烈兀本人,就和当时藏地风头最盛的止贡派来往密切,还在那里专门派驻了士兵,保护寺院和喇嘛。”
“但忽必烈夺位之后,情况出现了变化。他没收了大部分位于汉地的采邑。剩下的那些,也丧失了行政独立性,只是每年派官吏,把赋税送往各个汗国的驻地,表示管辖关系还在。”
“伊儿汗国在藏地的封地,一开始还未受到影响。但当地的宗教环境也变了。止贡派和蒙哥汗的关系也很好,但和忽必烈却有矛盾。据说,止贡派的僧侣甚至在辩经法会上,公开驳斥过忽必烈,把他说的无言以对。”
“正常情况下,这也不是太麻烦的问题,因为朝廷争斗中总是免不了要站队、得罪人的。拖雷四子里,他们和另外仨关系都不错,估计也是因此就有恃无恐,觉得反正也没他什么事。谁知,蒙哥汗却突然身亡,一系列内战之后,不被看好的忽必烈抢到了汗位。”
“止贡派也因此受到了打击,忽必烈开始扶持一直坚定支持自己的萨迦派首领八思巴,去争夺藏地的控制权。至元二十七年,不甘失败的止贡派联络伊儿汗国和察合台汗国,请他们出兵入藏。萨迦派也立刻上奏朝廷,举报止贡派谋反,请元朝派兵支援。”
“窝阔台系的汗王海都,派遣蒙古联军从西域进入藏地。元军则沿着唐时故道,从河西入藏。双方在前藏交战,最后,实力更强的元军击败蒙古军,焚毁止贡寺。”
“这件事被称为‘止贡林洛’,就是藏语的止贡寺之变。止贡派此后更加落魄,作为止贡派最大的施主,伊儿汗国在藏地的封地也遭到撤销。元朝开始在各个重要地点,直接派驻军队,设置驿站。还派遣官吏,整顿土司,前后三次统计藏地户籍,推行法律,征收赋税。”
“大唐时,朝廷在宣政殿接待吐蕃使者,于是元朝就把管理藏地的机构命名为‘宣政院’。这应该是中原朝廷第一次直接管辖这里。”
“不过,我们那边,日子就不好过了。波斯地区的寺院和僧侣,大多是旭烈兀从藏地请来的。伊儿汗国丢了那边的飞地,教派也受到重创,导致大家也成了无根之木。后来,伊儿汗国高层里,天方教的势力越来越强,到合赞汗的时候,终于宣布废止之前的宗教宽容政策,只准信仰天方教。”
“波斯地区的景教,就是在这一轮事件中受害严重。汗廷的命令一发布,迫不及待的天方教徒就捣毁了所有的景教寺庙,杀戮僧人,虐待信徒。”
“佛教的情况要好一些,因为伊儿汗国依然是大元的附庸,双方常有往来,不敢搞得太过分。毕竟要是按波斯人的愿望,直接杀光异教徒的话,怕是得把合罕和使臣们都给杀了……所以,伊儿汗国只是拆毁了佛教寺院,禁止今后再修建,没有放任对僧侣和信众的屠杀。”
“但当地的僧侣们,比景教神父灵活的多。风声一起,大家纷纷冒充天方教祭司,换了个招牌,继续我行我素地活动。天方教内部,不同派系也十分繁杂,分不清楚。最后只能下达命令,许诺把乐意离开的和尚、喇嘛们都礼送出境,只要他们别再乱念经就行了。”
“我师父,就是这些喇嘛里的一员——不过他离开之后,去了一趟藏地老家,又回来了。”王大喇嘛说:
“他一直给我说,这件事是教派的大耻辱,无论如何都要报仇。所以,他回家之后,处理完了那边的事情,就准备潜回波斯。上师和师兄弟们都对此不解,但他还是在诸佛、菩萨、祖师面前,发下宏愿,定要覆灭波斯与天竺的外道,复兴佛法。”
“那之后,他就打着天方教的名义,暗地里讲授佛经,教育信徒。喇嘛教相比其他佛教教派,更看重上师,而不是着重于佛经原文。所以他也对经书做了不少改写,方便当地人接受和传播。”
“我小时候,家里经商时,好像出了什么事情。我父母就丢下我,连夜逃走,不知道跑哪去了。”王大喇嘛回忆起来:“有人发现我,就把我带给师父。他说,自己正准备收徒,正好就碰上了我,这大概是菩萨的意思吧。于是把我收养了下来,和其他孩子一起教养。”
“波斯人喜欢教门制度,他们的宗派,都是各路上师,也就是所谓的伊玛目代代相传。教徒们也更认伊玛目,而不是创教先贤和传世经书——和我们喇嘛教差不多。所以,他的教派在这里适应的还不错,十几年下来,已经有不少人了。”
“但人多起来之后,内部矛盾也大了很多。师父的宏愿终究只是自己的宏愿。”王大喇嘛摇了摇头:“后来,我十几岁的时候,师父去世了。几个弟子开始争夺上师伊玛目的位置,教派一片混乱。我和当时风头最盛的二弟子关系不好,干脆自己离开,四处游方去了。”
“后来,我来到安纳托利亚,求见了这边的尹道长。他说服我投了拜上帝教,接纳我加入教会,给罗马办事。之后的事情,伱们就都知道了。”
“真曲折啊。”唐赛儿评价道:“我以为我们已经很不顺了。看来全天下,到处都是苦命人啊。”
“是啊,这地方不比中原。中原虽然也有暴政、贪官,但起码大部分时间、大部分地方,还是太平的。这边呢?哪怕我这样,看起来混的还行的,其实都是从小遭过不少罪的。”王大喇嘛摇摇头:“我没有师父那样的大目标,但也一直在努力推动罗马大一统。希望这些年,多少也能行些功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