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一章 打狗看主人
深夜。上听处值房,陆完这几日每天都要到值房里来,涉及到西北边关战事,他是以户部右侍郎的身份入值,在处置军务上,他的权力甚至大过于两个兵部侍郎。这天晚上一道紧急的战报,从大宁西北三百多里传回到京师,由翰林修撰刘春送到他手上。“陆侍郎,这件事可非同小可。”刘春作为翰林院中少有能在上听处行走的人,他并不隶属于这个衙门,如同内阁需要中书舍人等帮忙打理一些杂活一样,上听处设立之后,皇帝也调了一批人过来相助,本来要用的都是六部中的观政进士或者是郎中、员外郎、主事,但内阁力主让一些翰林院出身的人过来。名为协助,但其实就是为眼线。这天晚上,也正好是刘春当值,却碰上了蓟州的捷报。陆完打开捷报看过,点点头道:“情理之中的事情。你提前看过了?”刘春面色尴尬,这急报并不是密报,并非直接呈递到皇帝处,其实是一式两份,一份送皇帝,一份是关白于上听处,连内阁那边都不知悉,刘春虽然也知道现在当的是个两面不讨好的差事,但内阁让他怎么做,他还是会怎么做。这种急报,如果不把消息带出去,那他以后还怎么在翰林院体系混?陆完没有跟刘春斤斤计较,道:“陛下最近一直都在养病,也可能是心病,正巧这份捷报,也能让陛下病情好转一些。”刘春道:“这说得……还是太离奇,要不要再等等看?”以刘春看完这份捷报的感受,崔元和朱凤在草原上,冒着冰天雪地打了一场胜仗,但所获得的战果却显得乏善可陈,鞑靼人居然只懂得逃走,而没有要跟大明军队恋战的意思……看起来合情合理,但最不合理的地方,是这场战事发生在距离大明太远的地方,除非见到证据,否则就是空口无凭。陆完道:“仁仲,你与我年岁相当,但你与我履历不同,或是在你们翰苑中,有什么事都需要小心求证,但在边关当差,有什么报什么,以及是否求证和落实,那都是朝廷决策者的意愿,我等只管如实上报便可。”刘春就比陆完小一岁,但他考中进士之后,就只是在翰林院中混差事。那可是个清水衙门,一年除了过节的时候会有一点额外的进项之外,剩下就只能靠俸禄和俸米过活,这还不像以后会有冰敬、炭敬这些,现在当京官,也只是看起来显赫而已。除非是能混到侍中、侍讲的位子,别人才会把你当盘菜,刘春本有几次调出翰林院的机会,但像每个清高的读书人一样,刘春也盼望能在翰林院中混出点名堂。而陆完就不一样了,这属于第一线打拼出来的封疆大吏。但陆完对刘春还是客气的,因为陆完也知道,别看现在刘春显得很落魄,甚至还当了内阁的眼线,但以后这种翰林院出身的人,说不定就出头,人家要出头,很可能就是入阁,或是当礼部尚书、礼部侍郎的,再或是成为执掌翰林院的翰林学士,甚至成为将来的天子之师。刘春叹道:“最近京中的传言,包括一些邸报,都在说,此番边关各镇的战事,要无功而返,这怎么会在东边……有这么一胜呢?”刘春也想不明白。取胜的可以是王守仁,也可以是王琼,再或者是张懋,就是朱凤和崔元,这对奇葩组合,别人都没当回事。陆完微微一笑道:“说起来,这一战还真有些封狼居胥的意思,杀到草原腹地,令鞑靼部族落荒而逃,财货损失巨大……人畜甚至都不保。这样的功绩,大概只有那位张尚书亲自指点,才能取得。”“张尚书?难怪,难怪。”刘春明白陆完的暗示。张周之前别的地方都没去,单单去了个蓟州镇,结果朱凤和崔元就取得了大捷。这能说跟张周没关系?甚至可以说,这首功就是张周的!不是别人非这么想,而是别人就觉得这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至于朱凤和崔元走狗屎运这回事,是没人在意的,人们更愿意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情。陆完道:“且这两年,我也总结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任何时候,都不要去跟那位张尚书对着来,并无意义!想他年纪轻轻,就能跻身部堂,相助大明取得那么多事,对陛下既有私恩,又是社稷栋梁,这样的人为何一定要被排挤在清流之外呢?”刘春苦笑道:“道理是如此,但有些事……毕竟他并非正统读书人出身。”“怎么不是?”陆完用好似朋友的口吻到,“他乃是状元,即便旁人要将他当做方家道士,那又如何?我大明开国时有刘伯温,后有道衍,对我大明社稷有益便可,大明社稷创立之初,这些人就可以在朝上呼风唤雨,为何到眼下,那位张尚书就不行了呢?”“这……”刘春有点无法辩驳。刘伯温和姚广孝生的时候好,当时的皇帝太过于强势,而大臣噤若寒蝉,皇帝想用谁就用谁,大臣连反对的资格都没有。可现在不一样了……明朝中叶,就算不设立宰相,内阁大臣也成为实际上的丞相,对于朝政的干涉到了方方面面,本来内阁并不能亲自过问六部之事,但现在形成的规则,是一旦有事,内阁便能以顾问的身份去到六部中,做一些协调和指点。看似是顾问,但因为内阁本身有票拟的权力,六部又要仰仗于内阁来帮他们获得天子的朱批首肯,那六部就不得不在大事上听命于内阁,而不是只听他们的建议。在这种情况下,以内阁为首的文臣,自然是不允许皇帝偏听偏信的,那就会坏了他们在朝中苦心建立起来的秩序。在内阁大臣的想法之中,皇帝有事,就应该直接求助于他们,如果没答案的,再由他们去跟下面的人商议……张周这属于越级了,不通过内阁和传统文臣的最高势力,而直接对皇帝负责,这不就等于是把整个朝廷给架空了?刘春道:“那我们,要做些什么?”陆完将捷报放到一边,显得漫不经心道:“这只是关白的一份,陛下那边相信今晚就会得知消息。早些时候,蔡国公已经回京了,据说现在就在皇宫之内,连时机都选得如此恰到好处。”刘春问道:“那除了这两份……”他想问,这件事内阁或是兵部那边是不是知晓?显然刘春是知道朝中有人要参劾张周,甚至是打算借着西北军务,跟张周过不去的事情。陆完摇摇头道:“谁知道呢?等着吧。”这意思是,干嘛那么着急告诉朝中大臣?现在我们借助入值上听处的机会,最先获悉消息,就可以作为“先知”一样,看着别人闹腾,反正我陆完最喜欢看那些文臣的笑话。刘春叹道:“看来谢阁老……这次难了!”陆完瞄了刘春一眼。其实陆完知道,刘春对谢迁还是比较敬重的,甚至刘春到上听处来这件事,还是谢迁背后安排的。本来大臣参劾张周的目的,除了让张周有机会被调到南京之外,还是间接为谢迁说话,让皇帝放过谢迁,但有了眼下蓟州镇的捷报,等于说众多大臣的安排付诸东流,甚至可能会令谢迁不单单是被革职赋闲,甚至有可能会被定罪。…………朱佑樘本来已经睡下。跟张周聊了两个多时辰,当时不觉得累,等睡下来之后却觉得睡得很踏实,似乎是很久没这么踏实过了,甚至身体的疾病都显得不重要,跟张周见面,就好像是治病良药一样。“有急事。”杨鹏连夜入宫来,到了乾清宫之外,他并不知道皇帝其实此时住在西暖阁内,而是准备在传统皇帝的寝宫去面见皇帝。当值的太监是魏彬,作为宫里侍奉的太监,他是在御用监挂职,地位也算是尊崇,但在杨鹏这样的御马监太监面前,他连个屁都算不上,但他还是要阻拦杨鹏去见驾。魏彬道:“杨公公,可不要打扰了陛下的休息,要不……这件事您请示一下陈公公?”魏彬算是陈宽的人,或者说是那边体系的。如今朱佑樘除了在朝堂之内,设置了内阁、上听处两个分庭抗礼的衙门,在皇宫内府体系里,也开始用御马监来制衡司礼监。道理差不多,司礼监负责政务,而御马监更多负责军务上的事情,这也是为何捷报会传到杨鹏这里,由杨鹏入宫来奏禀。杨鹏可不像别人那么好说话,他对权贵是卑躬屈膝的,但这样的人在那些小人物面前,也是出了名的刻薄。“你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吧?边关急报这么大的事情,咱家是来面圣呈报的,你居然敢阻拦?出了事,你能承担吗?”杨鹏倒也不是真的会把魏彬怎么想,他只是用威胁的口吻,让魏彬让路。打狗还要看主人。谁让魏彬背后是张皇后,还有陈宽这群人为他撑腰呢?魏彬面色为难,却是往西暖阁的方向看了看,道:“陛下……并不在乾清宫内就寝。”“嗯。你随咱家去。”“这……”魏彬本想把难题甩给别人,一看杨鹏还执拗起来,他瞬间感觉到杨鹏这是要整自己。他也无奈跟上。…………陈宽本来也已经就寝,虽然晚上要批阅奏疏,朱批的事也没完成,有时候还要用印等。但司礼监太监也不是铁打的,晚上熬夜到半夜,已经是极限了。他也就睡在司礼监值房这边,距离乾清宫和西暖阁那边,路还是比较远的,当小太监过来告知,说是杨鹏强闯乾清宫面圣,他近乎是从睡塌上骨碌下来的。“杨鹏?”陈宽面色带着一些震惊。虽然他陈宽之前就算是风光,但杨鹏可是早一批的东厂厂公,眼下还被皇帝用来制衡司礼监。陈宽提到杨鹏,并不是那种愤怒和敌视,而带着些微的惧怕……人家以前有李广撑腰,现在有张周撑腰,又深得皇帝的信任,你陈宽很清楚现在就是皇帝眼中的工具人,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把位子腾出来……你有啥资格跟杨鹏叫板?随后韦彬也从一旁的宿舍内过来,问过小太监具体情况后,才对陈宽道:“他深夜面圣,是为何事?”陈宽迅速冷静下来,道:“或是喜忧参半。你先出去。”“是。”小太监领命离开。随后陈宽才对韦彬道:“要么是捷报,要么是败报,以咱家对杨鹏的了解,坏事他是不会登门的。除非是迫不得已。”韦彬一听,这话中有话。大概的意思是说,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是败报,且是杨鹏不得不报……但其实情理之外,这可能性比较低,因为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如果是败报的话,杨鹏吃饱了撑的要去强闯乾清宫面圣?韦彬道:“或许他只是例行公事呢?”言外之意,不管是捷报还是败报,现在照理说都是由杨鹏上报,应该恢复到一半对一半,而不是二八分,甚至是九成九这种。陈宽冷冷问道:“你觉得可能吗?”这让韦彬也有些丧气。“走。”陈宽道,“无论如何,现在咱都不应该在这里,赶紧前往西暖阁,或是陛下要召见那位蔡国公议事了。”“嗯。”韦彬也是预料到这一点。谁让张周现在回京了,人还在皇宫里呢?不管是捷报还是败报,有了军务上的事情,皇帝一定会找张周去商议,若他们在场的话,就算意见不会被采纳,至少也知道皇帝和张周商议了什么,但如果不去的话……就等于是让杨鹏白捡了便宜。二人急匆匆整理仪容后,往西暖阁而去。还没等到地方,就见李璋匆忙从里面出来。“两位公公。”李璋见二人,也赶紧行礼。“怎么回事?”陈宽问道。李璋笑道:“捷报来了,陛下让传召蔡国公过来,说是……要论功行赏,您二位不会到现在才知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