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奉诏进学 01

鬼枢千机沈三爷的本事,可不只是做出一条能活动的假手臂那样简单。殷九是直到亲眼看见一座富丽堂皇的酒楼,在顷刻之间变成一座巨大的迷宫时方才领悟,原来这聆花楼才是沈三爷最得意的作品。

他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再也没见过消失在迷宫中的锦娘和青山二人。他终于把一切都弄明白了,原来昔日无相宫的银瞳鬼使和墨影凡使早已经叛了宫,如今都在为苍冥山庄卖命。至于他们二人经历了什么,又因何背叛,他既不知道,也不关心。因为不论是何理由,叛宫者死。

现在,聆花楼一切如旧,又恢复成了往日熙熙攘攘的样子。它既然可以在顷刻之间变成迷宫,当然也可以在顷刻之间变回纸醉金迷的欢场。殷九此刻还是坐在一楼厅堂里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那是几个月前他和青山一起坐的位置。现在他再去看聆花楼里的一切,都已和从前大不相同。这店里的小二、操管弄弦的乐师、缓歌慢舞的讴者全都跟吟盏、木犀他们一样,是聆花楼里豢养的杀手。可是殷九并不打算用无相宫的酷刑去逼问他们什么,因为他们都是锦娘一手调教出来的。无相宫的手段锦娘最熟悉不过,她既然放心地将他们留下,而没有在离开之前全部杀光,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们根本不知道锦娘的行踪,要么是酷刑用在他们身上,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殷九认为后一种的可能性甚至还要更大一些。

早在还没见过锦娘的面时,殷九就已经断定她的身份绝不简单。因为聆花楼本就不是寻常的地方,这里的老板娘又岂会是寻常之人?只是殷九从没想过,这个不寻常的女人和销声匿迹了将近二十年的陆吾会有什么关联?直到他推断出青山背后的帮手正是锦娘时,这个如花似玉的青楼老板娘才和昔日无相宫第三护法的形象渐渐重合起来。

对于用咒术的高手来说,改变容貌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何况无相宫覆灭,四大护法各奔东西之时,殷九——当年他还叫烛龙——的年岁尚小,对于很多事情的记忆也十分潦草。

可旋鳌或青山也好,陆吾或锦娘也罢,不论他们的名字、身份抑或容貌发生了怎样的改换,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也是永远都不会变的。锦娘若不是关心则乱,殷九恐怕还没有那么容易把一切都想清楚。

当年无相宫尚在时候,他们两人的事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那时的殷九虽然才只有五六岁,却也不难察觉,旋鳌师哥与陆吾姐姐看彼此时的眼神,与看别人时是完全不一样的。可究竟哪里不一样,他当时并不懂得。可是现在他懂了,因为他心里也住着一个用同样的眼神看待自己的人,原来那眼神所要传达的含义就叫做柔情蜜意。

殷九在这里守株待兔已经十几天了,他想,青山和锦娘现在都为苍冥山庄卖命,他们这样处心积虑地接近自己,无非是为了《连山笈》。如今他们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因此根本不需要亲自去找他们,只需要以逸待劳在这里等待,他们早晚会再找上门来的。

于是他唤来小二,又要了两角上好的江城酽并十几样精致小菜。小二撇撇嘴,对他在这里白吃白喝感到十分不满,但还是按吩咐乖乖端上了酒菜。因为他知道,这位客官可不管聆花楼的什么规矩不规矩,这可是一位能把老板娘都逼走的主,所以不得不对其言听计从。

这时,不远处一桌客人在闲谈时蹦出的三个字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耳朵——“不归山”。于是他一面饮酒一面更加留心去听,原来,他们是在讨论最近从王宫中传出的一道政令。这道政令是针对当朝所有有爵位的臣子颁布的,是说要从他们当中选召部分已经成年的子弟前往不归山进学。这对所有符合条件的臣子来说不啻是天大的喜讯,因为这向来是只有王室宗亲才有的资格。

由于历代君王皆信奉道教,尤其尊奉不归山一脉为正宗,所以久而久之,不归山的地位和影响已经与皇家牢牢绑定,俨然成了举国之信仰。据说王以前在身体无恙时,每年都要去山上朝圣。寻常官员,若是能够随王伴驾前往山上一览,便已是无限荣宠。如今又允许自家子弟上山进学,这便更加是光耀门楣的天恩了。

可是这些话在殷九听来,却如同五雷轰顶。因为如果按照这样的条件,万川也在选召之列,而他是不能上不归山的。

当天夜里,殷九再一次悄悄潜入了侯府。自从离开侯府以后他便很少回来,即使回来,也从不教任何人发现行踪。可是今天,他一翻入墙内便直奔万川的房间而去。

万川见师父夤夜前来,又惊又喜。原来,殷九为了追查两个叛徒的行踪,已经很久没有陪万川在子虚幻境中练功了。师徒二人一别数月,此时见面自少不了絮絮互问一番近况。

殷九问起选召王公子弟前往不归山进学一事,万川还没等他说完,便仰起脸嘿嘿笑道:“师父的消息怎么这样灵通?今日宫中才派人来传了旨,师父就知道了。”殷九听罢,心中顿时咯噔一声。可是万川却喜得眉飞色舞,把什么荣宠、天恩一个个挂在嘴上说个没完。他还说,上官家所有子侄辈当中,唯他一个人被选中了。连镜明和剑泽两个堂哥也通通落选,为了这事,旁氏和胡氏还跑来哭闹了一番。

殷九见万川很少如此得意自豪,心中更加踌躇。看他的样子不难推想,阖府上下也必将此事看作是无上荣耀,想要阻止只怕不易。正自彷徨无计之时,只听门外有人轻声说道:“川儿,你在和谁讲话?”

是映月的声音。

殷九听见这声音,只觉心旌猛然一荡。他若以无相宫第一护法的心智去做决断,此时立即离开才是上策。且不说与这一家人的牵扯越多,对彼此就越是危险。单是儿女情长这一项,便是他这种人最不该去想去碰的。可是突然之间,身体中属于烛龙的那一部分消失了,而属于殷九的部分却偏偏活了过来。于是他的双脚生了根,想拔都拔不动,整个人就那样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

万川见师父回府,本就想去叫姐姐来叙话。这时听见映月就在门外,忙跃下床去开门,一面嚷:“姐,你看谁回来了!”

映月迈进门,眼睛毫无准备地撞上了殷九。她先是一怔,又一笑,随口招呼了一句:“殷先生来啦。”她把以前叫惯了的“殷大哥”又换回了“殷先生”,可是语气却自然到没有让任何一个人尴尬,仿佛不过是在随口招呼一位时常登门造访的熟客。

万川近来也渐通男女之事,明知姐姐这一怔一笑一招呼之间,已不知有多少思绪在无声地起落。于是寻个由头便出去了,又将值夜的小厮都赶出了院子,自己站在廊上守着。

殷九虽有一肚子话要对映月说,也深知万川的好意,可眼下却不是互道离愁别绪的时候。他想,映月一向聪慧,或许可以想出一个既能阻止万川前去不归山,又不至于让他、侯爷还有夫人起疑的办法,于是便对她说了。至于原因,他却始终三缄其口。

映月看着殷九的脸,很长时间都没说话。她并不是在琢磨他那些没说出口的原因,更不是怀疑他的意图。她信任殷九就像信任弟弟或者爹娘那样,是没有条件,彻头彻尾的。如果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想让自己知道的,那一定是知道了这件事情,对自己或者对整个上官家都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这一点,哪怕是在她猜出殷九是无相宫护法的时候都没有丝毫改变过。

不知过了多久,映月摇了摇头,开了口:“川儿必须得上不归山。”

“为什么?”殷九惊道。

映月浅浅地一笑,说:“你只不说你的‘为什么’,倒要来问我的‘为什么’,我若不说,你道如何?”

“月儿……”殷九一急竟脱口喊出了映月的小名,等他回过神时不觉脸上已阵阵发烫,于是忙在后面接上“姑娘”二字,“我……”

映月瞧他发窘的样子本来甚觉好笑,可又见他神色凝重,料知此事或许非同小可,便也收起玩笑,将原委一一道来。映月说,选召万川前往不归山进学,乃是宫中直接降旨。且不说什么荣宠不荣宠,如若不去,首先便已是抗旨。父亲在朝堂中的势力早已今时不同往日,尤其是王称病以来,朝堂全由国师瑶光把控着,无数双眼睛时刻盯着上官家,等着抓父亲的把柄。王受到国师的蛊惑,早就猜疑上官家有不臣之心,所以一直在寻找机会收回父亲的兵权,只是父亲行事滴水不漏,所以苦无由头。这个时候,若有任何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给整个上官家招致祸患。所以,万川如果不去,便等于公然抗旨,国师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大做文章。

末了,她又说道:“父亲真的在意这份荣宠吗?我看倒不见得。今天侯府敲锣打鼓热闹了一整天,明儿个后儿个还要连摆几天的宴席庆祝万川被选中,这些都是做给人看的——尤其是做给宫里人看的。意思是说,上官家永远是王的奴才,永远对王的一切赏赐都感到万分荣幸。”映月的语气十分平静,无喜无恶,几个月不见她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映月自小就聪明,可那只是属于小女孩儿的古灵精怪。然而今日再看她,似乎已经具备了洞烛世事的心性。

殷九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眉心早已拧成了一个巨大的疙瘩。他向窗棂外看去,见万川正像个忠实的护卫那样在院子当中巡逻,恐怕他还以为自己为姐姐和师父制造了一场秘密的风花雪月呢。殷九心乱如麻,最后他终于把心一横:“即是如此,我陪川儿同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