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苍冥山庄 03
殷九始终没有告诉旋鳌——现在应该叫他“青山”——自己是如何失去左臂的。他不说,青山便不会,也不能问。无相宫的规矩,属下只能执行长上的命令,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越矩。
殷九只告诉他一件事,当年雁去台一役,他虽舍命相搏,却仍没能保护好少主,任其落入了谭殊的手中,因此他是无相宫的罪人。少主被擒,殷九万念俱灰,只道辜负了尊主的重托,于是打开泥犁鬼们纵身跃入以谢己罪。没想到他历经万险,最终却九死一生活了下来。
从鬼门关逃出来以后,他一直藏身于靖安侯府,并且四处打探少主还有其余三名护法的消息。三名护法音信全无,可是少主的消息却不难探知。
原来,谭殊将当年从殷九手里抢来的婴孩带上了不归山,可是没想到,这婴孩却成了个棘手的大麻烦。
不归山被奉为名门正派之首,一向把除魔卫道视作本分。若留着魔教孽种不除,他日这婴孩长大得知真相,必思为父报仇,江湖岂还有宁日?可是转念一想,这无父无母的孩子刚刚足岁,毕竟无辜,贸然杀之不仅有干天和,更于正道形象有损。几经思量权衡,终是左右为难。最后是三名护教长老想出了一个办法,将那孩子以永婴之身镇在不归山的忘执塔之中。
相传,忘执塔是一个时间不会流经的地方,所以只要那孩子一直镇在塔里,便不会长大,更不会死,以婴儿的形态永远活着,这便是永婴之身。
好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么就给他永恒的生命。至于那生命好不好、坏不坏、甘不甘、愿不愿、又或者是否有意义……通通都有什么要紧?
青山听到这里早已是怒目圆睁,发指眦裂。他像野兽似的低吼了一声,仇恨和屈辱让他理智尽丧。
殷九与他何尝不是同一种心情,只恨不能踏平不归山,杀尽一干贼道。只是眼下的情况,别说青山身中剧毒,其余二使下落不明,即便他们四使齐在,上山报仇也是难比登天。
谭殊如今已是不归山的掌门,殷九曾与他交过手,当年此人便已十分了得,如今功力必已大进。何况在他之上,更有三名神鬼难辨的护教长老,想要报仇救人,谈何容易?
殷九近日细察青山的伤势,情况实在不容乐观。他体内的蛊虫日益蠢蠢欲动,一次比一次难以压制,这让殷九寸步都不敢离开。青山每日吃的很少,上一次给他带来的食物如果不用冰镇得凉透,他根本无法入口,因为任何一点温热都可能会刺激体内毒虫苏醒。到了后来,殷九不得不就近取材,去膳房偷来活鸡活鸭供其生食。
殷九看到师哥连番忍受这种非人的苦楚,心中实是不忍,当即打定主意要前往苍冥山庄,不论用什么手段也要逼江离交出解药。
苍冥山庄的产业虽然庞大,但是隐蔽极深,对于辖下各个行当皆是暗中操控。但是有一个地方或许是突破口。
聆花楼。
将近十年之前,王城中心一带最繁华的区域突然大兴土木,然而兴建的却不是什么王侯宅邸,而是一座富丽堂皇的青楼。这聆花楼甫一建成便以其奢华浮糜震动了京畿,而那按照楼层划定客人尊卑的古怪规矩,更是让它扬名天下。
殷九听青山说过,江离手下有“织女补衣,叶舟独笛”八名掌柜,分别掌管着苍冥山庄最具暴利的八个行当,其中每一个字代表一个行当。
“织”指丝织贸易;“女”指秦楼楚馆;“补”即是“卜”,指占星卜命风水堪舆;“衣”即是“医”,指医馆药铺;“叶”指茶叶贸易;“舟”指船业;“独”即是“赌”,指赌坊;“笛”指乐坊。
这八名掌柜不仅是这八个行当的首脑,更被江离视作心腹,因此个个也都不是寻常人物。只是和他们的主子一样,这八个人也将自己的身份隐藏得极好,混迹茫茫人海之中,至今无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甚至连知道他们存在的人都很少。
殷九心中早已察觉这聆花楼不像是寻常的花门柳户,他看得出,从老板娘到伙计,个个都会咒术,而且其中不乏高手。听了青山的话以后,他更是一下便将其中的种种古怪与苍冥山庄联系起来。于是心中猜测,说不定“织女补衣”中“女”字之所指便是聆花楼,而那个叶送往来风,枝迎南北鸟的老板娘或许就是八大掌柜之一。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以聆花楼作为突破口,顺藤摸瓜去寻找江离便也没有那么困难了。
殷九为青山备齐了几天的吃食,便要出宫前往聆花楼。青山说他的断臂太过显眼,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于是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交给他,要他先去城西的沈三棺材铺寻一个名叫沈三爷的人。此人号称“鬼枢千机”,据说是鲁班弟子的后人,天下没有他做不出的奇巧机关。如果他肯出手,当可为殷九造出一条足以乱真的左臂。当年青山曾经救过他全家的性命,因此带着这个玉佩去找他,他必然尽心竭力,没有推辞之理。
殷九听说自己断臂有望复原,登时大喜。手臂虽是假的,但按着青山的说法,如果用心去训练残肢的肌肉,假以时日能够灵活控制肌肉触发机关,倒也可以还原托举、抓握等简单的动作。然而青山看着殷九空空的袖管,仍是满面愁容,不禁惋惜道:“机关再巧,假的始终还是假的,比之常人仍有不足,充充样子罢了。以你的功力,又有麟魂甲护体,怎的竟能丢掉一条左臂……”说罢又是长叹一声。殷九听了,只沉默不语。
沈三棺材铺就在城西十五里之外的一个市镇上,门脸极小,挤在街上一排店铺之中,稍不留心便不容易发现。
殷九走进店里,见里面放着几口棺材,做工不精细,材质也一般。另有几口还没上漆,敞口斜抵在最里面的墙上,地下堆着厚厚的木屑。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手里擎着一杆烟袋,坐在摇椅里半闭着眼,显然是活干了一半正在休息。见有客人进来,他眼皮只抬了一抬,也不招呼。
“沈三爷?”殷九先开了口。
那老者“嗯”了一声,仍是半闭着眼坐着不动。
“听说天下没有先生做不出的奇巧机关,”殷九用右手从上到下捋了一下自己的左袖,“在下想请三爷帮忙给做条手臂。”
那老者眯缝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马上又闭起来。喉咙里“咔”了一声,随后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又伸出一只趿着破鞋的脚去搓碾,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客官进来时没看见门上的招牌写的是棺材铺吗?老汉我只会做死人的生意……”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东西便朝自己飞来。那老者本能地伸手接过,一看,立刻吃了一惊,态度立即变了,忙问:“这玉佩是谁给你的?”
“自然是玉佩的主人。”殷九似笑非笑,“他让我来找你,请你帮我做一条手臂。”
那老者从摇椅中坐起来,匆匆走到殷九身后,扒着门在街上左右看了看,然后将店门关了。他的神色庄重而恭敬,垂着头低声对殷九说:“不知贵客前来,失礼了。”说着,走到算账的柜台前竟然打起了算盘。只听“噼噼啪啪”几声珠子碰撞的脆响,老者背后的墙突然翻转开来,成了一道暗门。
“这边请。”老者冲殷九颔首笑笑,然后转身率先迈入了暗门中,殷九紧随其后。
暗门之中是一个空间十分开阔的密室,与外面狭窄拥挤的店面全然不同。只见各种工具物件挂满了四面墙,有些是一般人家都会用到的寻常工具,可有些殷九却见也没见过;有些物件小巧玲珑,而有些构造却极其复杂……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直看得殷九目眩神迷。
沈三爷请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告诉他要造一条能够活动的手臂并不容易,可能要花上一点时间。殷九心下焦灼,若是因为这个耽搁个把月,师哥又不知要多受多少苦,于是便问他最快需要多久。回答说要一整天。殷九一惊:一天?沈三爷脸上却为难起来,说客官如果实在着急,老汉赶一赶或许能再快点。不过再快,八九个时辰也是要的。殷九大喜,忙请老人家尽快开始。
殷九本想趁这段时间先到聆花楼附近暗中观察观察,可是沈三爷硬是要他全程配合量尺寸、做模具、试戴等等。他一会儿拿来一坨泥箍在他断臂上,一会儿用尺子量这里那里。沈三爷忙个不停,殷九也没得闲,竟然一步也走不开,只索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