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鬼木藏宫 01

时值端阳节前后,整个王城如同被火海四面包围,终日毒热难耐。街面上的行人照比以前也少了许多,小贩门缩在房檐的阴影底下,眼睛畏光似的只睁开一半,手里有气无力地摇着但凡能扇出点风的东西,连偶尔发出的叫卖声都是濒死的。

锦娘推开聆花楼的门,刚往街上走了几步,马上被烫着似的一下缩了回来。她拧起眉毛狠命地扇着扇子,手里那把精巧的苏绣小团扇给她扇得像伙夫点灶台一般。这样的天气让她的脾气变得极坏,连流水般哗啦啦进账的银子都安抚她不得。所以从早上开始,她不是骂天气就是骂伙计,只有当客人上门的时候她才会强制压着性子变回笑靥如花的老板娘。

这天晚上,聆花楼来了一位看上去很不寻常的客人。此人身着曜黑色的劲装,头上一顶罩着黑纱的帷帽将面孔遮挡得严严实实。他一进门,厅堂内所有客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聆花楼的客人多是为寻欢作乐或显弄财势身份而来,是而个个锦衣华服,恨不能遍身金装玉裹,如今见到这样一个刺客装扮的人突然进门,心中不免各自纳罕。

锦娘花枝招展地迎上前去,娇声笑语,客官长客官短,可那黑衣人却理也不理,直接便要上楼。锦娘将流水肩左右一拧,挡在黑衣人面前,风情万种地笑道:“虽然我已是徐娘半老,但也还不至于让人望而生厌吧?客官这般不解风情,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可当真是伤人的心呢。”堂厅内的客人应声起哄,心肝宝贝地乱叫一通。有的嚷“谁说你是半老徐娘,你比那黄花闺女还俊呢!”有的则大喊“他不要我要”等等轻薄言辞。这本就是欢场的寻常把戏,这些风月老手们平日早就玩惯了的。可那黑衣人像没听见似的,拔足便继续往楼上走。锦娘将团扇往那人扶着楼梯栏杆的手上轻轻一捺,接着说:“楼下的好姑娘也多的是,客官又何非要上楼去呢?”

黑色的帷帽微微往上抬了抬,锦娘知道黑纱后面的一双眼睛现在终于在看她了。一个低沉的男声从黑纱里面传出来,“让开。”

锦娘拿出平日寻那些土大款开心的口气,笑呵呵地问:”客官这是想要上几楼呀?“

“三楼。”

“哎呦,那可不巧了,”锦娘眼睛一翻,“三楼被人包了,包给河洛十二帮的几位大爷了。”她故意将重音放在“河洛十二帮”这几个字上,似乎已经料定这几个字远比护卫们拿着棍棒驱赶他还要有用。

可没曾想那黑衣人却又说了一句:“让开。”

锦娘站在原地没动,脸上仍然笑着,可是神色却犹豫起来,似乎在飞快地重新判断此人的身份。就在这时,他眼前的黑衣人却突如同水中的墨汁一般“腾”地扩散开来,凭空消失了,眼前只剩下千丝万缕的黑色烟雾尚且悬浮在空气中。再去寻看时,那人早就到了她身后的楼梯高处,一只脚已经迈上了二楼。“对了,”黑衣人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来拜托她,“后巷里有些东西还得麻烦老板娘差人搬进来。”

锦娘忙命人去瞧,去不多时,众人只见那名被派去的小厮神色慌张地跑了回来。锦娘大骂:“见了鬼了你!到底什么东西?”

那小厮脸的白得十分恐怖,他结巴着:“是…是…十二口棺材!”

众宾一片哗然,锦娘也被惊得不轻。那黑衣人对众人的反应视若无睹,幽幽地开口补充道:“还有十二只白烛。”说罢,便一步一阶缓缓踱上楼去了。

人们早就听说过江湖上近来发生的种种怪事,传言都说是无相宫的大护法向各派寻仇索命。只是人人都只听过没见过,不料今日却在这里遇上,因此他们非但不怕反而兴奋异常,都想亲眼一睹传说中的青麟神使如何以一人之力对付那十二个难缠的恶鬼。

就在人们喧闹议论之际,厅堂西北角突然站起了九名佩剑的白衣男子,他们的衣服白得晃眼,遍身无任何装饰,只有领口都绣着一枚淡曙色的海棠。其中一人正是当日在聆花楼的中庭徒手接下太湖石,救了秦焰一命的男人。

锦娘心中暗惊:不归山,又是他们。可这九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竟浑然不觉。

其实当日她便已经觉得奇怪,不归山的弟子向来不轻易下山,更不会轻易离开云梦泽。可是如今,这么多名弟子齐聚在万里之遥的王城,必是事出有因。现在想想,恐怕多半也是为了魔教护法现身的传言而来。

她思索未毕,那九个白衣弟子已经一阵风似的上了楼。锦娘气得叉着腰在楼下破口大骂:“谁让你们上楼的?!都给老娘下来!你们当老娘这聆花楼是什么地方……”说着便提了裙子气鼓鼓地也跟了上去,楼梯给她的足跟跺得山响。

三楼上早已是一片狼藉。

九名白衣弟子将黑衣人团团围住,双方相持,谁也不肯妄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二具尸体。几股鲜血不知从什么地方缓缓流淌过来,淌过锦娘绣鞋的鞋底,一路没停,直流下了楼梯。

堂厅内四处都是喷溅的血浆,正对楼梯的墙壁上原本挂着张颠的《肚痛贴》,此时被溅上了一条如同鸟翼般张扬开来的血迹,狂草的笔体穿红而过,一划一钩都瞬间野了起来。

锦娘扯开嗓子正要开骂,可是空气里的腥味突然闯进了鼻腔,她只觉得胃里猛地一阵痉挛,当即弯腰开始干呕。

一名弟子侧过脸说:“老板娘还是快请下楼去吧,这妖人甚是凶残,待会儿动起手来怕误伤了你。”

“放你娘的屁!”锦娘直起腰来骂道,“你们一群臭道士不好好在道观里清修,跑到窑子里来撒什么野?!还有你——”她嗔目立眉,兰花指往前娇俏地一伸,指向那个黑衣人,“戴着个黑纱装神弄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都以为老娘好欺负是不是?!”

这时,九人当中的一名少年收了架势,来到锦娘面前规规矩矩地作了一揖,说:“在下不归山洛云凝,代表各位师兄弟给老板娘赔不是了。”说罢,又是一揖,“我等并非蓄意闹事,而是奉师命捉拿这名屡犯杀孽的魔教妖人。今日损毁之桌椅器物我等自会照价赔偿,只是此人狡诈阴险,我等苦寻数月无果,如今这妖人既在此现身,说什么也要将他羁押回山受审!”

洛云凝。锦娘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刚刚她便看出来,此人年纪轻轻,身份却居九人之首。其余八个人有的显然比他年长,有的比他年幼,却都对他毕恭毕敬,实在不知何故。

她正要开口说话,却突然听见那黑衣人哈哈大笑起来。“不归山。”他一字一顿,似乎在赏顽这三个字,“当年屠戮我无相宫人,焚烧我无相宫殿,你们不归山可是带了个好头。我还没去找你们,你们倒是急着来送死。”

“少废话!”洛云凝的表情和语气同时冷了下来,“领教青麟神使的高招!”他的话刚说到“使”字,一道月牙状的黑色罡气已经朝他迎面劈来。云凝脚尖一拧,身体一斜,那罡气从他鼻尖擦过,在身后的墙上斫出一道深深的痕迹。他心中暗吃一惊。

接下去,黑衣人双手五指并拢,以掌为刃,朝四面八方或劈或砍。每一下出手,都有一道和刚刚一模一样的月牙形罡气迅猛地弹射而出。一时间,无数道黑影袭地破空,横纵错乱,一应器物凡被刮碰皆立时炸破。

那黑衣人嘴上虽然要强,但心里绝不敢小觑不归山的人,是故一出手便是杀招。这修罗手刀是最适合以一敌众的咒术,施展开来可以范围性地击杀敌人。刚刚河洛十二帮的众人就是死在这手刀之下的,只是他们修为太低,吭都没吭出一声便同时毙了命。

不归山的八名弟子在堂厅内飞速地变换着位置,已经化成了八道白影子。这手刀的威力之盛,他们也不敢贸然去接,只好闪避。实在避不开的,才拔剑出来抵挡。整个三楼,眼中不见一刀一剑,耳边却充斥着金属兵刃撞击摩擦的刺耳声响。

他们当中唯有云凝仍站在原地没动,他挡在锦娘前面,不见有任何动作,可是却没有一道罡气可以近他的身。他的双瞳随着黑衣人的出招快速地移动着,似乎在寻找对手招式中的破绽。然而就在这时,黑衣人突然十分痛苦地低咽了一声,单膝跪倒在地。空气中那无数道月牙形的黑影,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八柄明晃晃的长剑就在他跪倒在地的刹那,齐刷刷地指向了他。

锦娘被吓到了似的,浑身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可是接下去,她神色马上恢复如常,讪笑道:“哟呵,‘青麟神使’,我当什么厉害角色呢,原来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我呸,就这么点能耐还敢来我聆花楼撒野……”说着便凑上前去,似要掀开那黑衣人的帷帽一看究竟。

“不可!”洛云凝在她身后大喊一声,可是已经晚了。她的手刚伸出去,便被黑衣人电光火石般地夺过了手腕。锦娘只觉腕上一痛,还没叫出声音,喉颈处又多出一只手来。

“都退下,”黑衣人的声音已不似先前那样沉着有力,显然在忍受着某种痛苦,“再不退下我扭断她的脖子。”

锦娘吓得花容失色,连声呼唤道爷救命。

八名执剑弟子拿不定主意,纷纷犹豫地等着云凝的号令。洛云凝眼见功败垂成,心中自是十分不甘。可是他下山之前,掌门再三叮嘱过,切不可伤及无辜。

早先他们得知河洛十二帮的人要齐聚王城商讨水域划分之事,料想烛龙必定得知消息前来击杀。因此他率众人暗中跟着,也不提醒,故意用他们做诱饵引烛龙上钩,如今已赔上了他们的性命。这十二个人自从总把头柴飞虎死后,在河洛一带为非作歹,烧杀劫掠,就算用他们的命换得生擒烛龙,也不算伤及无辜。可这老板娘虽是风尘女子,但若因此事丢了性命,回去之后实难与掌门交差。洛云凝思索再四,只好咬了咬牙,不情愿地朝众人一挥手,于是八柄长剑齐齐落下。

黑衣人挟持锦娘踉踉跄跄到了后院,众人恐他狗急跳墙,因此都不敢靠近,只得远远跟着。来到后门,黑衣人将锦娘朝众人一推,两名弟子用剑鞘将她拦腰扶住,再去看时,哪还有什么黑衣人的行迹。

锦娘朝众弟子千恩万谢,一口一个道爷,全然忘了半个时辰之前还骂过他们“臭道士”。洛云凝嫌烦似的翻眼冷笑一声,神情甚是不耐。身边一个年长些的男子这时问:“现在怎么办?”

云凝余怒未消,咬牙说道:“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