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白绫

只见那信上上写道:“彭掌门敬启:此遭武林中人自相残杀,江湖分崩离析,实在令人叹惋痛心。究其缘由,实乃裴贼煽风点火,居中挑唆。彭掌门轻信谗言,以至有此惨祸。请君立诛此贼,围困自解。——乔鹏”。

裴圣章读罢寥寥数字,却陷入了沉思,他长久以来,一直以彭派第二号人物自居,自认上下事务莫不经由己手,实权已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但这封信能绕过自己,直达彭天戈手中,说明彭天戈并不止他一个心腹,也说明彭天戈并非一直所表现出的那样全仰仗自己,信任自己。裴圣章愤怒失落之下,也伴着喜悦,喜的是彭天戈绝非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淡然无争,由于软弱,而是城府极深,心机极重,而这对于争夺盟主之位是必不可少的。

裴圣章思虑片刻,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只说道:“彭大哥,这是乔贼离间之计,你不可不察”。

彭天戈笑得有一丝酸楚,道:“乔贼认定你是掌管实权的权臣,只要除掉你,他便不以我这个弱主为威胁。可怜老夫!自先师逝去之后,隐忍蛰伏数十年,挣了个礼贤下士,恬然淡薄的虚名,却是虎威不足,无人畏我惧我。就算是你,也常常不将我放在眼里”,话罢转过身来。裴圣章见到他面上幽幽的笑容,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半晌才摇头道:“我若真是权臣,你若真是弱主,你又岂杀得了我?你韬光养晦,处处示弱,瞒得过我,未必瞒得过姓乔的。他写这信,只是让你自毁长城”。

彭天戈冷冰冰地道:“如今咱们身陷绝境,无论他是什么想法,你若不死,局面不开”。裴圣章道:“你杀了我,便是向乔鹏示弱,如何再与他相争?”。彭天戈笑道:“这是密信,并无旁人得知。我要杀你,自有其他罪名。你这些天刚愎自用,杀伐无度,早已弄得怨声载道。你若不死,我既有外患,又有内忧。其实我何尝愿意做这自断臂膀之事?如此绝境之中,我也是逼不得已,你有什么未竟之愿,不妨说来,我尽力帮你去办。你若自忖剑法无双,尚能敌我这长枪,也或者你认为自己一呼百应,倒也不妨一试”。

裴圣章听到此处,仰天大笑,片刻才道:“你能有如此独断,可见我多年来所辅佐的并不是软弱无能之人,我心甚慰。我死了,也能使泰山派免于尽数覆灭,何乐不为?”,又思忖半晌,说道:“至于后事,我泰山派人丁虽多,可造之才却是寥寥,只有一个童壳,武艺虽然平平,尚还有点城府格局,你若能免于此难,须得扶他上位,令我泰山派不至于群龙无首,一片散沙”。

彭天戈点头道:“好,这个不难!”,将裴圣章右臂一挽,带了起来,轻声说道:“想当初我师父一死,叶向仓夺去盟主之位,我悲痛失落之情,无以言表,幸得你多有安慰,能稍得排解振作。这三十多年来,你一直奉我为主,为我太行派重夺盟主之位殚精竭虑,从翩翩少年,熬成了如今须发皆白的一个老者。你对我的恩情,我心中分明之极。你对我期待愈多,恩情愈重,我愈不能辜负,便是杀了你,也在所不惜。我今日虽然杀你,我心中之痛,更甚于三十多年前的落魄”,话罢眼角略起一丝泪光。

裴圣章仰面朝天,长叹道:“事已至此,不必再说”。

彭天戈双掌一拍,登时闪入两人,分别是彭天戈的大弟子方遂,和五岭舵舵主龙潜海。龙潜海抢先一步,将裴圣章腰间宝剑一按,方遂已一记小擒拿,将他右臂钩住,轻声说道:“师命难违,裴叔勿怪!”。裴圣章回头将彭天戈一望,冷笑一声,任由二人押出门去。裴圣章苦笑道:“龙兄弟,你们是要刺死我,还是毒死我?”。龙潜海一把将他腰间宝剑卸了下来,冷冷说道:“彭大哥念你劳苦功高,早关照过让你自尽”。裴圣章悲怆中哈哈大笑道:“恭喜龙兄弟!他杀了我,以后你就是炙手可热之人了”。龙潜海摇了摇头,冷笑道:“你从来自恃功高,骄横跋扈,却忘了真正的主子是谁。我历来只按他意思办事,不敢僭越一星半点。这区区自保之术,你到死还不明白”。

两人将他押过门廊,沿路遇见不少精疲力竭,胡乱游荡的饥饿汉子,齐刷刷盯过来看这奇怪的场景。三人穿过松林,进到一间僻陋厅室,龙潜海将一段白练扔在地上,说道:”裴兄,请便了!“。裴圣章只将两眼望着白练,双目空洞一言不发。方遂道:”龙叔,他不情愿又如何?“。龙潜海道:”咱们半个时辰后再来,若是还不自尽,咱们助他上路“。二人便退出室外,将大门一关,死死守住。

裴圣章发了一阵呆,会想起这几十年来殚精竭虑,一心只在”辅佐大业“之上,未料到头来后院失火,落得如此下场,当下悲从中来,仰天恸哭,再过得片刻,稍稍平复,心中已是万念俱灰,将白练穿过横梁,系了个结实,正要悬梁,突听外间嘈杂声起,吵起震天的喧闹,突然大门被人踢开,两人闯了进来,正是童壳和唐固。

童壳唐固二人闯入,均大叫”师父“,破口大骂起来。方遂,龙潜海二人跟着抢入,一个捉枪,一个拔剑,大叫道:”一并杀了!“。童壳唐固二人愤懑不已,回手便是一剑。龙潜海怒道:”这是一窝子的反贼呢!“。裴圣章闻之变色,强令道:”你二人若还认我是师父,立刻给我住手!“。

童壳唐固二人只得收剑,裴圣章已抢先道:”龙兄弟,他两个只是护师心切,并无反心,请你明察!“。龙潜海道:”既然如此,都给我退出去!“。童壳血红着眼道:”龙舵主,早知你嫉恨我师父,你在彭掌门那里说了什么谗言,令得他如此对待我师父?“。龙潜海道:”你再胡言乱语,休怪我心狠!“。唐固大骂道:”你妈的,管是你姓龙的,还是那姓彭的,有种的咱们便斗一斗。师父!外边好些人是咱们一道的,你只要一声令下,咱们自此和姓彭的分道扬镳“。

裴圣章连声怒吼,方将二人止住,说道:”龙兄弟,他两个既然进来,你便准许我们师徒三个说几句话,我再上路“。龙潜海摇头道:”不成,谁知你们要密谋什么?“。裴圣章突然眼神一厉道:”你若做得这样绝,我便做一次垂死之争,又有何妨?“。

裴圣章毕竟执掌大权数十年,拥趸甚多,外间高呼之声不绝。龙潜海不敢逼迫太甚,说道:”半炷香时间“,便和方遂出门。

童壳唐固二人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裴圣章含泪盯住两个徒儿,连连点头道:”你们今日冒死来救我,也算我没白疼你两个一场“。

童壳收敛哭声,低声道:”师父,外间反你的人有,站你一边的也不少,你只要发句话,今日谁生谁死还不一定“。

裴圣章摇头道:”如今内忧外患,情形复杂。况且事到如今,我已毫无斗志,我只盼死我一人,保全咱们泰山派数百之众。你两个将来是咱们泰山派的领袖人物,必须沉着隐忍,万万不可意气用事,不可辜负为师一片苦心“。唐固揩了眼泪,点头道:”好,师父,有什么话你要对我们说?“。

裴圣章道:”你二人平日老是斗嘴斗气,关键时刻却能团结一心,我心甚慰。童壳,你处事尚算机敏内敛,我这掌门之位是要传给你的,唐固,我知你的剑法在你师兄弟中算是遥遥的第一位,这掌门之位传你童师兄,却不传你,你有何话说?“。

唐固破涕为笑道:”师父,实话说,我也想过和童师哥争这位置呢,不过也只是争您的宠,并不真是贪恋权力。童师哥处事得体,对我们这些师弟很是宽容大度,大位传给他,我心服口服,若有半点虚言,教我万箭穿心而死!“。

裴圣章点头道:”你这般想,我泉下甚慰。咱们泰山派近年来青黄不接,鲜有剑上的苗子,你剑术颇高,以后该当搜罗可造之才,助你师哥一臂之力,将咱们泰山派发扬光大。你这孩子我从小就惯得太过,以至于顽皮狠辣,有几分邪劲,但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情有义的。你以后要修身养性,沐浴正道,特别是要戒除**,若能如此,将来必能成为一代剑法名家“。唐固点头咽泪道:”我自己毛病自己晓得,我尽力改,改不过来请唐师哥责罚!“。

裴圣章将他额头一抚,说道:”若说宠爱,你五岁时便被我收入门内,我膝下无子,待你便如自己儿子一般“,唐固听得泪水涟涟。

裴圣章又对童壳道:”你记住,这掌门之位虽然传了你,你须得佯作不知,等有朝一日彭掌门扶你上位,你才坐得“。童壳轻轻点头道:”这个我理会得“。

师徒三人再温存说了几句,龙潜海在外敲门道:”可以了!“。裴圣章道:”差不多了,说久了让那厮生疑。为师要上路了,你两个只管出门,别再做儿女惺惺之态“。童壳唐固二人紧盯裴圣章双眼,郑重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出了门。龙潜海进得屋来,说道:”怎么,没谁要见了罢?“。裴圣章冷笑道:”没了,你且出去,半炷香后进来,我自将尸首留你“。

裴圣章将后事亲自对徒儿托付了,更是了无牵挂,踩着高凳,便把头往白绫上套去,凳子一踢,喉咙顿时一紧,一股血全挤往天灵盖里,双足止不住地乱弹,脑海里光影乱闪,越来越昏暗。纵他先前再视死如归,此刻死亡当前,也是魂飞魄散,暗里高呼一声道:”老夫去也!“。突觉脚上被人拿住,脖子上一松,也说不出是难受还是好受,顿时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