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心远疏官宦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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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路说谈,很快到了京郊,房屋渐少,树木渐多,往来已无人迹,环境极为幽静。
不远处已看见一座府第,府第不大,四周是高大林木相绕,没有人影,却时有鸟雀上下飞窜,四周虫鸣之声不绝于耳,益发显得幽静。
杨士奇放慢脚步,警惕地四周打量一番,这才和风清扬快步走过去。
杨士奇轻轻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着蓝色窄袖中褂,头上扎着像道士一样的发髻。少年将二人迎进院内,只见院内清净整洁,十丈见方,银杏和香樟稀疏相间,几张石桌,放置在不同方位,既非整齐排列,也非某种图案,但一看又似乎有着某种形致,四围种有不同的花草,有的已经绽放花瓣,有的只是绿叶相簇。
少年向两人致礼,便直接道:“法师在里屋相候。”
杨士奇和风清扬大吃一惊,两人来这里,除了李为宪和刘公,不曾有任何人知道,道衍法师何以知晓他们会今日来拜会?二人也不便询问,跟着少年径直进去。
走近里屋,却是一个非常宽敞的厅堂,几面都设有大门,从正门看去,里面有一处青石铺地的庭院,两边侧门轻轻掩着,想来是直通厢房。少年领着二人走向左边房门,推开房门,却又是一道走廊,走廊一边是一排房子,一边是木栏画廊,走廊尽头又连接到庭院,整个房院有种明暗相接的简洁与神秘。
少年推开房门,只见房间幽暗,房间左侧有个大大的窗户,窗扉半掩,能看见树影婆娑。房中一侧坐着一僧人,正在看书。那人转头过来,只觉有两道精光射来,杨士奇赶紧抢上前,伏地拜道:“杨士奇拜见法师。”这人正是道衍法师。
道衍道:“杨大人请起,来这里都是朋友,何必客气。”声音苍老却是洪亮有力。道衍示意二位落座,少年斟好茶便退了出去。
道衍道:“我原想今天会有贵客临门,却不料是杨大人这样的贵客。”然后又转头看着风清扬问道:“这位贵客?”
杨士奇便道:“这位是风公子,今日到我处,说是要面见法师转交东西,我便特意领他来此拜会法师。”
道衍法师细细地看着风清扬,风清扬也打量着道衍法师。风清扬见他头如圆球,高鼻大耳,天庭饱满,脸型凌厉,眼如三角,将黑色眼珠包笼得更加紧凑,看人时似精光直射,透人心扉,听人说道衍已经八十来岁,但除去额头眼角皱纹,脸上却是肌肤平展,气色和润。
风清扬被他看得不安,便道:“我是受朋友之托,为法师送来一物。”说完便从包袱里拿出当日柳玉儿交给的绸绢,打开绸绢,拿出里面折合着的一张旧纸放入包袱,然后将绸绢交给道衍。
道衍接过绸绢,仔细看阅一番,便将绸绢放入身旁一个匣子里,轻轻道:“这是故人之物,谢谢公子,那人现在何处?”
风清扬眼圈一红,想着柳玉儿惨死在锦衣卫的乱刀之下,也不知董如雪究竟如何了,不禁又是悲伤又是愤懑,半响才道:“她已经死了。”
道衍沉默了,房间里没有人说话,只有窗外的虫鸣声忽高忽低地在空气中震响。
道衍叹了一口气道:“一切都终归如此,生非生,死非死,无常幻灭,非生非死。”
风清扬恨恨道:“我亲眼看见被锦衣卫用刀砍死的,还非生非死?”
道衍道:“你并不曾看见全部,也并不能知晓全部。”
风清扬大声道:“我们没有看见那么多无辜百姓的生死,那他们就没有生死啦?”
杨士奇脸色大变,赶紧道:“国运赖天意,生死自有命,我们都本着为国尽忠,为民尽力,一切也终有天意。”
道衍只是默然地看着风清扬,并不答话。
风清扬以前只是从书本和师祖那里知道很多历史故事,自从知道了靖难之变以及与自己相关的家庭变故,便对官场充满了不屑与敌意,尤其对皇权,充满了莫名的鄙视和仇恨。
风清扬看着杨士奇道:“多少人读书人当初都是想为国尽忠,为民尽力,有谁做到了呢?是谁改变了他们的理想?”又道:“你们知道吗?”
杨士奇和道衍沉默不语。
风清扬冷笑道:“因为为民尽忠没有利益,而为国尽忠有利益,为国尽忠不仅光冕堂皇,还能获得地位和权益。为了那点可怜的利益,误了多少人的忠君报国。”
道衍面无表情,平静地看着风清扬,人世间的所有光明与黑暗、荣华与贫贱于他早已了然于心,行如云烟。而眼前这少年不过才刚刚看见这尘世的清白与黑暗所展露的一点点遮遮掩掩。
杨士奇没料想到风清扬竟然敢对当朝第一能人直言直语,心中忐忑不安,又有说不出的畅快。他在朝中接触过道衍法师多年,但从未与这个缔造了永乐王朝却又无欲无求的怪人深入交流过,也不知道他心中怎么想的,只知道没有人敢去议论他,更没有人敢得罪他。
风清扬见他们不吭声,便道:“杨先生和法师在朝中都是位高权重,为什么不能为民请命,让那么多无辜家庭支离破碎,你们于心何忍?”
杨士奇听风清扬这么说,吓得面如土色。道衍法师现在在朝中早已没有什么实职了,说他位高权重全是自己讲给风清扬的,原本是自己觉得风清扬淳朴正直,就想暗示他可以得到道衍法师的帮助,而现在风清扬如此直言,让道衍法师情何以堪。如果道衍法师知道是自己所说,不知将会是怎样的灾难?
杨士奇冷汗直冒,赶紧打住风清扬的话,“风公子此言过激了,我们只是朝中普通一臣,虽想为民请命,也只是人微言轻,即使要做出实绩来,也非朝夕之功。”
道衍看着风清扬,突然问道:“方孝孺是你什么人?”
风清扬沉默不应。
道衍看向杨士奇,杨士奇心中一激,不敢说话。道衍沉默片刻,对杨士奇道:“现在貌似太平,但真正的纷争从未停止,不管将来谁主天下,希望会有太平盛世。”
杨士奇明白道衍法师之意,当今天子强大,人心安定,但朝中群臣多为两个派别,一个是太子党,一个是汉王党。太子是朱棣的长子朱高炽,因幼时生病腿瘸,长得肥胖壮实,尤其走路时一摇三摆,让朱棣心有遗憾,只是太子为人宽厚仁慈,一直行事谨慎,在臣民中声望极佳,朱棣几次想废了他,都因一帮忠臣周旋,终究于心不忍。汉王是朱棣次子朱高煦,长相威武英俊,颇有朱棣之风,尤其是在靖难之中,打过几次关键战役,为朱棣夺得天下立下了赫赫功勋,深得朱棣喜欢,所以虽然分封异地,但仗着朱棣宠爱,始终赖在京城不肯离去,朱棣也就由了他。汉王在京城广结天下能人异士,暗中打击翦除太子党的羽翼,如今京城和朝中,汉王的势力早已压过了太子党。
杨士奇表面上不偏不倚,深得朱棣信任,但早年倍受艰辛的杨士奇,心中一直深藏着胸怀天下、为民请命的理想,而这么多年,他看见了无数人来来去去,见证了无数人理想湮灭,贵为天子的建文帝,也曾怀抱着要为天下百姓谋福、建设太平盛世的理想,可惜天下初安,建文帝便在皇权争夺中化为灰烬。作为臣子,所有的家国理想都只能建立在君王之上,为了个人理想又不得不卷入皇权之争。杨士奇心怀理想,就不得不选择能托付理想的君王,他选择了仁厚的太子,并一直小心地坚守着自己的选择和信念。
在皇权之争中,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杀身之祸,追随建文帝殉难的人自不必说,连天下第一才子谢缙,本来深得朱棣赏识,并一手主导了《永乐大典》的编撰,却因为公开表示支持太子,被朱棣授意赐死,最终被扔在孤苦无人的冰天雪地里冻死,更不用说其他岌岌无名的官吏,无不挣扎在生与死的明暗之间。
杨士奇也曾想到道衍,他是辅导太子最资深的老师,他是最有资格发表意见的人,然而在这十几年中,他无所谓喜好,即使在太子地位非常危险的时候,他也不曾站出来。杨士奇不敢对他抱有希望,后来听说汉王也常去拜会道衍,杨士奇便死了心,只能默默藏着自己的责任和信念。
杨士奇听了道衍的话,心有所动,却只能装着一脸平静道:“法师说得是,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是最好的为民请命,尽忠天下了。”
道衍又道:“君王虽是一家之尊,为民为国却非一人之事。”
杨士奇小心道:“法师所言极是,我愿竭忠尽智,只愿求得百姓安宁,天下太平。”
道衍虚起眼睛看着杨士奇,似乎在默默沉思,突然又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着杨士奇。杨士奇感觉似有箭光闪过,不禁心中一个激灵,却强自镇定,坚定地看着道衍。
风清扬不明白二人的话中之话,只是诧异地看着两人,自己刚才的激动之情现在已慢慢平复,却听道衍又道:“强权只是天下安定的武器,公平才是民心稳定的基石,杨大人将来定会是太平重臣。”
杨士奇连忙伏地拜道:“法师言重了,只怕杨士奇担当不起。”
道衍法师自顾自道:“兵戈霸气不可长久,慈怀天下才是王道。”
杨士奇欲再拜。
道衍法师伸手一扶,只轻轻触及杨士奇身体,杨士奇竟觉有一股力量一般,让自己顺势站起来了,杨士奇再欲拜倒,道衍法师便又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杨士奇不由自主地坐到椅子上,脸色紧张,惊惧而激动。
风清扬对他们那些官场的套话和规矩毫无兴趣,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衍法师道:“我想请教法师一件事?”
道衍平静道:“请讲。”
风清扬笑呵呵道:“不知法师可知道建文帝还在世吗?”
道衍法师吃惊地看着风清扬,一言不发。杨士奇也是沉默不语,心中却是惊异难定,早年就听说朱允炆失踪,朱棣一直在暗中派人寻找,朝廷内外早有关于朱允炆的传说,只是谁都不敢提朱允炆的名字。
道衍法师突然道:“这些事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你爹爹是谁?”
风清扬道:“慈怀天下有什么用?不过为人做嫁衣,为国为民用什么用?不过株连十族!”
道衍法师默然片刻,温言道:“你真是方…孝孺家的?”
“我没有那份荣幸!”风清扬看了一眼窗外的树枝,平静而伤感,“我师祖和方老前辈是一起长大的,有过同窗之谊。”
道衍吃惊道:“你师祖是骆弘笙?”
风清扬点点头。
道衍缓缓道:“骆弘笙是一代怪侠,曾对少林寺有恩,少林寺于我有恩,骆弘笙也曾给过我大人情,我都记在心里,如果公子在京城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尽管开口。”
风清扬不以为然道:“我一个小民百姓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法师能帮助天下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才是善莫大焉。”
道衍拿起一串佛珠,一边捻一边道:“若公子有难,也许我能帮忙,至于天下百姓,已不是我能力所及了。”
风清扬嘿嘿一笑:“我没有害人之心,哪里又会有什么难。”
道衍没有说话。
杨士奇赶忙起身道:“今日烦扰法师,法师为杨士奇醍醐灌顶,我会努力,报答法师于天下百姓。”
道衍淡然道:“国家需要倚重杨大人的地方还很多,以后有什么事派人过来就行,不必劳烦亲自过来。”
杨士奇赶忙道:“士奇明白,法师多保重。”说完带着风清扬离开了道衍府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