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4章 魁星峁飞骑,玉皇山论剑(6)第二
完颜永琏,肖逝,皆是剑圣,一金一宋,正道巅峰。
数十年后这相遇,一个剑在疾书,一个,剑行气中。
前者早已经不把剑当杀器,后者早已经把剑弃去了。
绝顶高手的对决总是这般,外人眼里,举重若轻、履险如夷,甚至可以用“游戏武场”来形容:
你完全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出手的、眨一次眼他们到底交锋了多少回合;无法接近他们的武功水平,根本看不到具体招式,只能感觉意识形态,甚至只能看个热闹。
热闹:声声铿锵,剑剑激荡,纵横捭阖,跋扈飞扬,耳朵眼睛都过足瘾,嘴巴从头到尾就没合上,
意识形态:完颜永琏兼济天下,情深义重,故而广博无限;肖逝独善其身,灭了情欲,故而高不可攀,
前者越打越觉壮观,大道至简,后者越打越觉苍然,大方无隅——
谁能想,格局有乾坤的王爷,剑法能做到如此,简单通透;谁又能想,性格有棱角的肖逝,剑法能做到如此,方正无锋?
却都是雄视古今、大师风范,无论看意识形态还是看热闹的,都一致觉得,他俩剑法没缺陷。
具体招式?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这过去的一百八十回合有多少次的不相伯仲、险象环生、你死我活。
是的,电光火石,对方招式被自己拆得七七八八,兔起鹘落,自己攻防也被对方解得干干净净。风卷残云,谁风谁云?
相见恨晚,“这才是对手。”
这才是知己,那些连看都看不懂我的人,出手怎么打得动我。
都是武林神话却无缘一战的他们,不知道其实他俩脾气也相近。昔年挑战渊声时,渊声说,五局三胜,你带五把兵器与我战,每输一局每丢给我一把,没带足五把那就我借给你。
完颜永琏答,我只能有一把剑;肖逝答,我从不用别人的剑。
他们的回答一样,我就跟你渊声比一场,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没概率,没侥幸。
不过现在他们不知道对方和自己脾气一样,因为根本没心思对话,因为要聚精会神见招拆招,因为必须在一个非人的速度和力道下进行着其实算入门的事。到这早已经高处不胜寒的年纪和地位,又有几人能把你拖回到刚习武的少年时。
当然他们很快就知道了。
到七百回合时肖逝终于开口:“完颜永琏,我徒儿的内力,便已同你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完颜永琏就笑了一声:“教得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于是才教人看见了曹王也有和肖逝一样、少年意气的一面,这分明也是个断人口舌的口舌。
被他俩这么抬着夸,独孤清绝笑都笑醒了。
千招后,肖逝和王爷两人都不愿胶着不下,所以信手拈来各大门派功法,专门扬己之长攻敌之短,
于是完颜永琏肩膀箭伤处,须臾就被肖逝气力集中击打了七八十回,而肖逝则被完颜永琏笔锋故意缠绕着必须要来回多次、疲于奔命,竟然开始气短,
然而肖逝一旦气短就打得没那么快了,可同时王爷伤势一牵动便不能命中,于是一起想釜底抽薪,却合力烧了锅浆糊。
尽管他俩越打越不满意、相互撞击后的剑境在他二人眼中渐渐平凡无奇,围观者却愈发觉得自己是等闲之辈、久而久之一个都不敢靠近——
追魂夺命,如雷轰顶,靠近者,死!
甚而至于噤若寒蝉,生怕一说话,那些杀伤力就全朝自己这儿灌。
是的,肖逝近身,空气全成灰烬,王爷周遭,云雾无处容身。
再看下去,越斗越激,眼花缭乱,光影里哪还分王爷或肖逝?就只有一方势力在疯狂写字,一方势力以雪水不停抹消;一方势力越被抹越是龙飞凤舞,一方势力越抹不掉越祭出沧海横流。
浓墨席卷,冰川盘旋,一回比一回更猛烈相撞,一次比一次更快得教人晕眩,好在他二人剑法意境都有水,才教人忽略了火场的燥热。
好在?赶紧救火去啊。
林阡忽然发现,自己提出这公平比武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因为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得脚不能移……
风翻火焰欲烧人,脚下正摇晃不息也不知是火烧还是剑斗引起,
不过林阡很快又放下心来,他的提议没错,王爷和肖逝腾挪辗转又千回合,把敢冲上这楼顶的火也全扫荡,暂时此地还算个真空区……
也是在两千招后,才总算见了些胜负的端倪:相同时间内,肖逝的攻击次数明显比王爷要多了稍许,但是众人不知道这算不算就是技高一筹?
“我此一剑,曾接苍穹,与陨星擦肩,垦天山为平地。”肖逝所言非虚,他当真曾在陨石雨下这般提升,世人拿人练手,他拿天。
这一剑开垦过来,若无王爷在场,整个环县都有被夷为平地之势,万道疾风闪电之下王爷岿然不动,剑势却已在酝酿,厚积薄发,瞬即反笼:“不妨全到我卷中!”
两剑对攻,极速翻飞,山河尽灭,浮生一梦。
王爷这兼容并蓄实在神妙,好像什么招法都能接得下,然而肖逝这场飓风过境,王爷接连打了两个盘旋,岳离暗叫不好,要让王爷感到吃力,这在高手堂曾经也仅有“战狼”能办得到。
而肖逝,这一剑的气力竟然全数被完颜永琏化解,怎不吃惊,主动权差点被夺,一时也难再得手。这一剑,他记得二十多年前渊声说,算你赢……
诚然,那是二十多年前了……
尚未决出胜负,但肖逝觉得自己攻多于守已经站在上风,一定要教完颜永琏他俯首称臣!孰料就在双方调匀气息再战之际,斜路忽起一道暗黑色光芒,突如其来朝着完颜永琏猛射。
这对于正在旁观战局的金宋众将来说,全都是猝不及防,
来者不善,速力非凡,威势惊魂,
“小心。”肖逝提醒之时,与完颜永琏一同有所反应,比楼中众人都快,同时朝那光芒横封,
肖逝当然很怒,哪个敢断我比武?
哪个?突然一惊,才发现他和完颜永琏的反应都比此人慢!数万剑气剑光同时绞,都没能把那一道黑色光芒折断,嘣一声那光芒还是打在完颜永琏肩上,劲力彪悍直将他斥开老远。
“王爷!”岳离、封寒、暗卫全是大惊失色,纷纷不顾生死冲上前来,完颜永琏肩上血如泉涌,面色苍白俨然是元气大伤,吟儿情之所至险些移步去看,热风一吹又清醒制止了自己,林阡刚好看在眼里,那时凌大杰怒骂:“是谁,暗箭伤人!”
谁,暗箭伤人!难道是婚宴上暗杀吟儿的幕后主使?然而来者却教在场所有都面如土色,要么见过他本人要么见过他画像,烧成灰也不敢不认识。
楼内外火势忽强忽弱,想趁乱进来其实可行,可是但凡有些许理智都是想赶紧出去吧……奈何有人比肖逝更疯——
来人不是人!
“比武,竟不叫我吗。”那人一开口,林阡先忏悔,他在魁星峁真不该演戏,现在玉皇山把本尊给演来了。
渊声!
什么叫“肖逝和完颜永琏是唯二对渊声有胜绩的人”?
前者是惨败一次之后、卧薪尝胆针对渊声勤学苦练两年,最后以一招可以说成是平手的“算你赢”的胜过;一个是在渊声蒙受不白之冤、心乱如麻之时与其比武,最后以半招优势胜出却可以说成是胜之不武的胜过。他们一个造成了渊声的不屑,一个造成了渊声的不服。
渊声他粗犷硬朗的脸上,全然是三十年锁不住的嚣张:“不过,违反比武规矩的,必须先出局。”难怪先打完颜永琏了,不是要暗杀他,而是嫌他碍眼。
“真是一点用都没有。”完颜永琏虽受伤并遭嘲讽,神智却清楚得很,为了教凌大杰等人安心,竟还说笑。
林阡心一凛,试探起渊声是否正常状态:“浣尘居士他?”
“生病了,我出来给他买药。”渊声这么回答,令人无法确定真伪,此情此境,唯能当他不是疯魔状态,因为他们全部都不想死。
结果他第二句还是让他们毛骨悚然的话:“薛晏呢,叫他出来!”安慰肖逝:“老头,给你喘口气,我先同他打,再来接你招。”
哪还有薛晏……金宋全体倒吸一口凉气,互耗过后,玉皇山竟无一人能匹敌……不、活命!
“快去找薛晏……”徐辕当机立断拖延时间,石磐恢复力最强,随时准备在渊声不耐烦时顶上。
“王爷似乎中了毒,唐小江,赶紧拿药来!”暗卫通医术,说,渊声这一掌不是要杀人,所以王爷看起来鲜血淋漓实际上都是外伤并不严重,但王爷脸色苍白是因为渊声刚好把楼顶残留的火毒粉末打进了王爷伤口里。
“好……”唐小江赶紧将功赎罪。凌大杰看离战局较远有一角落尚无火势、依稀还摆放着一张颇为湿寒的石板床,急忙扶王爷先去休憩,岳离立即上前帮忙,谁料就在那时,倏然背后起罡风,硬生生朝他后心灌:“岳中天,我买药时,你在哪儿。”平素能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句话,出现在渊声口中谁敢露表情!
岳离一惊,换平常一定避开,但此刻避开就会伤了王爷……毫不犹豫,脚步未动,任凭这一掌推到自己身上,发生得太快石磐还未及拔剑,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岳离只觉背上猛地一暖,与此同时有人飘闪而至,挡在他背后并以一招“快雪时晴”守护王爷杀向渊声。
岳离这一惊更甚,同时那暗卫已叫出声来:“忧吾思……”来的外援果然是那和尚,所用武器乃是一对判官笔,虽然他攻势立刻就被渊声掌风击散,却是从容不迫转攻为守,一边以上乘轻功躲过渊声的八十一道由真气构成的锋利轨线,一边立即重新出笔以“鸿飞兽骇之姿、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连袭渊声周身七次,取穴打位,精准无匹,一如既往,招式名称越长,越可见对手的狠辣。
“师父……”林阡难以置信,孤独泪竟会来环庆,而且好像还是高手堂的人?彼时林阡在静宁会战拜师,和孤独泪交深言浅,竟完全没想到师父是这个来历。
“和尚,这判官笔的实力,实在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完颜永琏微笑说,这声“和尚”,才是和尚最愿意听到的称呼,一笑,不虚此行。
“你早该想通!”凌大杰喜不自禁,他在静宁就求和尚出山,只是他躲着不肯相见;封寒听到林阡那声师父,却蹙了蹙眉,其实他也见过林阡的一些招式:“忧吾思,你怎收了林阡当徒弟?”当是时,暗卫仍然惊喜凝望,岳离却是心念繁复。
“收他为徒,不过是想过一把当王爷师父的瘾,谁想到这么巧,他和王爷那么像,竟还是王爷快婿呢。”和尚不羁地笑着,袖中双笔狷介狂傲,他现在当然知道林阡是谁了,既想明白了决定入世,那当然要沿途恶补天下大势。
“那是何人?”薛焕不解,问楚风流,楚风流回答:“高手堂之一,不过,陇南之役后、退出了。”“听说当年他武功勉强及得上天尊地魔,现在只怕已直追王爷,可见,身处俗世和无欲清修还是有差别……”轩辕九烨说时,薛焕和楚风流都狐疑地投以目光,这句居然有不属于毒蛇的隐遁之意,楚风流先问:“你想作甚?”
“一时感慨……”轩辕九烨赶紧装深沉,他不能给他们看出,他对独孤清绝的那句预言很在意。若非被青城四绝剑阵围攻过,他和林阡正面交锋到底相差多少?
正想着,冷不防就听薛焕说:“林阡……”轩辕九烨一怔,和楚风流一起循声而看,没想到,林阡竟也在吟儿和徐辕的搀扶下,不客气地躺到王爷休憩的石板床上来了,只见徐辕先问:“众位,不介意我主公暂且在此疗伤?”可明明独孤清绝此刻休憩之处有的是宋人有的是落脚点!然而一众金人来不及拒绝,林阡已经舔着脸坐下了,场面一度相当尴尬,封寒只能朝徐辕瞪眼。
当是时,孤独泪正与渊声对战,肖逝随时替补上阵,吟儿知道渊声正常、暂时可以不用担心,所以心情舒缓了些,再看完颜永琏身边,等闲金军全在救火,留在楼顶全是心腹……也便只能在这不会造成流言蜚语的时刻,才能与金军诸将尤其父亲,不分彼此,坦诚相见。
于是乎默默达成协议,林阡和王爷分别睡一半石板床。
大战中不歇还好,一旦坐下真是天旋地转、头昏眼花……林阡虽是刻意来此,频繁吐血却是不假,都不知道樊井是何时冒死上来给他看伤的,清醒后林阡就听到樊井丢下一小碗药说:“主母,主公中了毒,很可能是唐门喂在暗器上的。解了毒可能会好些。”
“好。”吟儿看林阡不支,习惯性地在旁调药,其实也有点心不在焉,就听那暗卫笑了一声:“人说儿女应该反哺,给王爷喂药的事你来吧。”原来那贵妇看出完颜永琏正在意着,笑着帮这个口硬心软的父亲开口,完颜永琏一愣回神,听到吟儿“嗯”了一声抬头看他,叹了口气,没有反驳只能装糊涂。
林阡本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睡过来的,这当儿也知道吟儿迫不及待去给王爷端茶递水服侍,当然由着她去了。祝孟尝刚好跑上前来,看封寒朝徐辕瞪眼气不打一处来赶快瞪回去,转头看吟儿仔细照料起完颜永琏,气道:“主母,为何给王爷一口口喂,给主公就囫囵强灌?”
“孟尝……”林阡蹙眉还没制止,封寒就不甘示弱:“公主,莫停,王爷的药凉,吃得慢就没用啦。”他虽是在婚礼上才见到吟儿,但二十五年前他还是个愣头青的时候,逗过襁褓里的吟儿玩,说话语气也就自来熟。
“主公这药是火性,烫,绝对不能囫囵吃。”祝孟尝气呼呼地说,“主母,刚好王爷不能慢,那就给王爷强灌了,赶紧回来伺候主公。”
“这怎么行,怎能对父亲强灌?”封寒寸土必争,众目睽睽之下和祝孟尝开始了幼稚的两小儿辩日。
吟儿原先就跪在那石板的中间,数易药碗,不知喂谁,换来换去,突然冷道:“叫你们吵!”低头分辨,倏然认错,“我喂错了。”
“这……”封寒和祝孟尝皆赶紧闭嘴,一干人等也脸色灰白,姑娘,他们一个中寒毒一个中火毒,你端错药会害死人的!
缓得一缓,林阡当先笑了起来,见王爷也面露微笑,金宋群雄难得一次会心笑,除了凌大杰仍然板着脸外,全都暂且抛弃了仇恨烦恼,虽然只挣得这一息时间,看上去也挺荒诞的说出去谁信呢。
如果说吟儿是林阡和王爷的媒介之一,那么真是天定的缘分,和尚正是另一个。
这一息时间,不得不说是他帮忙争取来的,否则这楼顶上没人能有喘息之机。
“尽三江于一吸,吞鱼龙之神奸。”顿挫双笔,狮蹲虎踞,“徒弟且学,王爷且赏。”
这才是个正经的媒介,持笔点挑刺戳,力道绵绵不绝,
而渊声,明明手里没笔,真气却如笔形,霸气回手,闪电般将和尚笼罩。
“顿首顿首。”和尚这招平时是把别人打得跪着走的,今日遇渊声只能自己滚着闪,却一样是迅疾骇人,与此同时判官笔凌空一现“星斗俯可扪”,天马行空,驰骋飘逸。
林阡和完颜永琏正待喝彩,却发现不能学或赏更多的招式了,在渊声惊人的内力下,和尚四十回合后压根施展不开,一对判官笔也被他夺了一只去,渊声说:“我认得你,上次怕丢武器,拿本书来打我。呵。”
“……”林阡脸色惨白,就说啊,打完擂台,别人都把兵器失给了渊声,为何孤独泪丢了本?原来还没打就怯场了,这么说他哪里有佛缘啊……暗叫惭愧,岂能对师父不敬,于是脸就更白。祝孟尝说:主公,怎么脸白了!可别吓我老祝啊!
眼看渊声点到即止不杀人,众人都松了口气,心想他在正常状态就好办得多了,于是还有气力的陆续上前挑战,肖逝调匀气息久矣,把二十回合输的石磐和三十八回合输的岳离都往一边拎,直言:“你俩还嫩。”
渊声说:“你们人太多,就不用五局三胜了,想打的每人都可与我比一场,我胜过那和尚要四十招,胜过旁人最多不会超过六十,总之战绩最好的,天下第二。”
这话一出,全体皆惊,渊声实在狂妄,意思是你们打来打去也就只能争个天下第二。
可是他说出这话没人反驳而是每个人都头破血流也要试着上。尤其独孤清绝,此刻没法打的他,心里被千军万马践踏而过:林阡,我后悔了,早知道渊声要来,我不该给你受这一掌的。哎哟,疼啊,悔死啦。
渊声却没把他自己的体力下降算进来,或许他潜意识里看轻了这些人,忽略了这些人大多都是不世出的天才,委实是能给他消磨的。
尤其肖逝,闻言冷冷一笑:“六十招想胜我?谁教你的算盘。”
“老头,还用算盘?手指足矣。”渊声说完,便又与他较量起来。
如果说肖逝和王爷是正派巅峰,剑平气稳,意境中正,那么渊声是典型的邪派巅峰,剑走偏锋,风格强烈。
在渊声的对比下,才发现,正派果然有限制,邪派却真无短板,至少,那个对王爷能攻多于守的肖逝,在渊声面前攻击招式起码减了一半。
打开五招之后,渊声突然脸色一改:“肖逝,是你啊!”
众人尽皆提心吊胆,这家伙脑子又不清楚了吗,渊声又道:“没认出你,当年你英气勃发,如今却发花鬓白,虽还凌厉,却不再锐气。不过剑法进展了,六十招,我还真是妄言……”
“知道就好。”肖逝冷冷进击。
“七十招,差不多。”渊声笃定回斩。
“大话少说,莫输给我丢人。”肖逝双眉一轩,攻防并举。
“撑不过七十招,你就永远退出对第二的角逐吧。”渊声来势汹汹。
“好得很,七十招内,我若赢你,你便自断双臂,不再见人,敢不敢赌?”肖逝去势如电。
“无所谓,赌便赌,因为那不可能。”渊声狂笑。
林阡忽略后面的讨价还价不听,对前面的一些还是能听出音来,肖逝的气质很明显和年轻时大相径庭了,年轻时向渊声求战,现如今向世人求败;而王爷,渊声却还认得出来,可见气质就一直没怎么变化。
“王爷,还同昔年一样。”那时,和尚气喘吁吁地到王爷身旁见礼。
“师父……”林阡忙要起身相让,和尚摇头,没见他出袖林阡就被按躺下:“躺着吧。”
“和尚,与林阡怎会认得?”完颜永琏问。
“贫僧一直隐居在静宁西岩寺,前些日子听他练刀嫌吵清梦,与他对战一场,他抢酒喝,像极了王爷。贫僧见他练的饮恨刀和佛经不容,为了救妻明知会入魔却还要学,固执冥顽,还是像极了王爷。多番制止他仍不听,反而前来与我说教,说什么万物都是一体,总是像极了王爷。”和尚笑叹时,高手堂没有一人反驳,确实林阡有些地方和王爷很像,但也可以认为王爷是真林阡只是虚假……和尚继续说:“贫僧觉得有趣,便想收他为徒,后来,又想着不能误人子弟,既收他为徒了,那么多年前悟了一半的洗髓经,就应当继续参悟,一边自学,一边教他,相互成长。”
“悟出了什么?”完颜永琏又问。
“半吊子的徒弟说,饮恨刀和佛经表面不容,根底却是同根同源。半吊子的贫僧苦思冥想,忽然有一天就参透了,贫僧与王爷曾有共同理想,陇南之役和王爷分道扬镳,但王爷只是走了弯路,并未彻底远离,既然同根同源,不过是表面不容,终有一日还会与贫僧殊途同归。贫僧应当回来,助王爷一臂之力。”和尚回答。
“真是愿意回来了?”凌大杰愈发惊喜。
“那么,师父……”林阡立即意识到,此战之后孤独泪会回到完颜永琏身边,那么,他日师徒俩也免不了会兵戎相见。
“看似不应存在的偏偏存在了,那这存在就一定有用处。现在虽然两难,他日或能两全,就像今夜、此楼所见。”和尚似笑非笑看吟儿,她一直跪在这石板中间,可那里哪里有什么界限?
然而,种族的融合,有这样轻易吗。今夜,金宋群雄确实抛弃了国别,在这里战唐门、战肖逝、战渊声,在这里笑她给林阡和王爷端错药,可是,楼外呢,仍然是对盛世的逐鹿、对静宁的争端、对家国的攻夺。
以谁融谁?难以定夺。双方信仰既相同又对立,根深蒂固,水火不容。才迈出感情相融的第一步,都得冒着被人戳后背骂“暗通款曲”的风险,更何况志向如何相融?金能承认侵略?宋能停止复国?要谁让步,谁都不可能让步。至少现在,和尚在笑,吟儿却在偷偷掉眼泪,她知道,出了这高楼,就不能和父亲再牵扯了,不能了。
“暮烟。”完颜永琏回看她,“你师父,如何了。”
“啊……”她赶紧抹泪,没想到父亲也看向她,“云蓝师父吗,她……她没有性命之忧。”
“陇南之役,为父因为一时的意气,忘记那并非找回你的办法,也因此悖逆了自己的许多同道,包括徒禅勇,包括这和尚,包括你的母亲,所幸虽然我曾走错路,你师父却想到用你来赎罪,也为我保留和延续了你母亲的一些本意,让我在今日能够有重新面对知己的可能。”完颜永琏竟然在为陇南之役承认错误!那也是他多年来第一次对那一战的反省。
“神岔、泰安、陈仓、静宁,诸多血洗,我也不对。”忽然一个声音响起在吟儿身侧,林阡他也没对对面金人隐瞒愧疚。
在场的金宋高手全都愕然,意料之外,不可思议,故而连肖逝和渊声的战斗都不顾了。
“为父想实现天下大同,那就该接受所有女真、契丹、鞑靼、汉人,天下人都绝对不疑,无论伐宋、抗金,最后都必然一体,不再有血统之分。”王爷说。
“绝对互信,我也是这么想。”林阡也说。
“以杀止杀,除恶扬善,激浊扬清,拨乱反正,我已为之做出无数努力,彻底融合之前,只剩最后几道阻碍了。”完颜永琏说,那之中包括郢王,包括林阡。
“嗯,我也是。”林阡说,那之中包括吴曦,包括完颜永琏。
胡弄玉远远看着王爷口若悬河而主公口拙,只知道说我也是,心想着气势也忒弱了。心念一动,融合、一统,王爷和主公的理想真好,却注定在镜子的两面,最后的阻力必有对方,两个人也都是绝对不会退却的。涉及家国,八十年来太多不能免除的仇恨,宋和金都不可能对对方不战屈兵,只能看最后王爷和主公谁能把谁在最低消耗下制伏。
所以今夜,对于大部分人来讲,也只能交流出一些惺惺相惜的感情,说了等于没说。不过对于主母来讲意义非凡,至少他父女二人算是互诉了衷肠。而且,胡弄玉大概能领会到,主母和那和尚的价值一样,看起来会增加两难,实际却可能降低流血。因为她的存在就是融合就是一统。
“暮烟,我很感谢你的云蓝师父,庆幸是她收养了你,教会你魄力,教会你担当。可惜你担当的,终究不是父志。”王爷叹息,实际已对她的认祖归宗放弃,“从此后,我会奏明圣上,此前全是误会,这世上早就没有完颜暮烟,二十五年前她便夭折了。你随林阡抗金,也不会太为难。”
“我会尽量少杀人,多救人,不教爹……您为难。”吟儿泪眼朦胧,可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至少她听出来了,尽管她明面上不会再以公主身份占到任何便宜,但父亲和林阡一样答应了她,如果他日能主宰对方生杀,能尽量留彼此一条活路。
“虽然没有完颜暮烟了,但是你还存在,会叫爹,为父就是高兴的。”完颜永琏继续说,吟儿更增愧疚,忍不住哭出声来。
凌大杰冷冷看着她,可别再哭了。即使一样仁慈,你,林念昔,还是站林阡啊。
“未来之事,谁又知道。不过贫僧觉得,既然同根同源,那便一定同归。”和尚笑拍林阡肩膀,继而扶着王爷站起,路过岳离打了个照面,两人的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
陡然近处起喧哗,原是肖逝和渊声交锋第六十五招,俨然出现了要输的可能,
“拿剑来。”完颜永琏对暗卫说。
“王爷。”此刻护着冥灭剑的暗卫不肯。
“只是给肖逝打个辅助罢了,不碍事。”别的人,暂时也没那个功力补位。
事实上,在靠近七十招的关键时刻,肖逝和渊声两人对赌注的在乎已油然而生,打出来的神妙招式纵然连他们自己都前所未想——
从大约五十招后,他俩一改先前的云淡风轻,陡然开始了气力速度和意境的你追我逐的井喷式上涨,毕生所学凝聚其中,教围观众人连声惊叹,还能这么强劲?还能这么快?还能这么打?渊声为了躲肖逝转了多少圈,肖逝为了接渊声走的什么步?往往是渊声才达到个极限,肖逝立马就刷新记录,往复循环,十招而已就石破天惊了七次。关键他二人还都是空手,就只看到衣带在飞气浪在滚,一恍惚却见冰川倾盆、炼狱狂升,肖逝袖中雪拂得星河落沉,渊声臂上火滚得癫龙翻腾。雪火相冲,不可一世。
但是六十招后,这一切便发生了改变,那渊声不愧是破解疑难杂症的能手,肖逝那招“明月落阶前”,适才完颜永琏只能以一招类似“白云生镜里”的剑式防守,渊声临场创造发挥,竟直接打出了“凿破苍苔地,偷他一片天”的气魄,直接就将肖逝的攻势全阻。也便是说,肖逝在陨石雨里练过剑又如何,那场陨石雨是我渊声强逼着天给下出来的,就要这么霸道。
渊声却很明显冒着变疯的危险,各类心法开始叠加混乱不堪,那时林阡赶紧坐起,是因为再不握住饮恨刀、那妖邪之物会跟着渊声跑!
六十二招左右,渊声已经占据主动,为了尽快拿下肖逝,他二人万气对峙之时,渊声故意放弃了自己一路,给肖逝露出个再明显不过的破绽,肖逝眼疾手快着手反守为攻,然而移近之时,才发现那破绽虽明显、却微小,必须用一招极为尖锐的属于渊声的剑法才能破。
渊声这破绽露得巧妙,肖逝只有两个选择,其一便是求胜,经不住诱惑打出那一招,那一招渊声自己清楚缺陷,只要往左冲就会使右边露出三处破绽,届时渊声全力绕道便可长驱直入,三个机会能把肖逝打败,牺牲的也不过是被斩半截衣袖而已。
说时迟那时快,肖逝在最后一刻却选择了撤回!不求胜,那剑招他不是不会打,只是那与肖逝自身剑法体系完全不容:我不能放弃对剑道巅峰的追求,要方正无锋、大象无形,怎能选他渊声的东西来紊乱自己!?
肖逝克制了求胜欲返回来,刚好抵挡住渊声这绕道来打的一剑,倒也算是歪打正着,避免了被渊声算计而溃不成军,然而堪堪打退渊声三路攻杀,气力一时难以为继,虽然选择没做错,到底是跳进了渊声给的那个破绽里,难免被渊声牵着鼻子跑,肖逝又撑两招便难维持,右路一直无法弥补,危急关头,完颜永琏一剑掠到肖逝右路,免他遭受血光之灾。
“又来破坏规矩了。”渊声定睛一看,嘲讽。
“规矩?昔年你的擂台,规矩自有你定,环庆是我管辖,规矩我说了算。”完颜永琏笑时,宋军无法反驳,环庆此刻是他赢了,青城派四大弟子领着盟军和盛世拼死也只从金军手里夺回两成地盘。
“刚刚的武斗还没完,可惜了,否则此刻与他战的是你。”肖逝没直接谢谢完颜永琏。
“天下第二,让给你了。”完颜永琏豪爽笑,因为适才看见肖逝有原则而渊声随时没有,自然是更希望肖逝能帮他把渊声制伏了。
“完颜永琏,我认第二,除了这怪物谁敢认第一。”肖逝顿然收起谢意,不客气地说。
“肖逝,你以为以二敌一,就能撑过七十招?”渊声笑,“撑不过,就要退出对第二的角逐。”
“渊声,还剩五招若不赢他,你便自断双臂、不再见人。”完颜永琏才不管那么多,只希望渊声能一直不入魔就好,
这一次,有自己和肖逝一同为饵,还有个封寒以湮灭之道随时从侧控制,七十招时渊声还神志清醒绝对可能,如果能骗得他自断双臂,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三分天下,争雄争霸。
若言完颜永琏是罗缨从风飞,长剑自低昂。那肖逝是危冠切浮云,长剑出天外。渊声却是利剑鸣手中,一击而尸僵。都是剑,风格全不同。
其情其景,玄妙莫测,如见青松临古路、又感白月满寒山,但青松是王爷,白月是肖逝,那古路和寒山,却都是渊声,就有这样的一个人,可以根据敌人,随意切换自己的心法和意境!遇神杀神,遇圣斩圣,战鬼转生!
林阡一直控制着自己鞘中饮恨刀,甚好,这几招的功夫,妖邪之物安稳不少,没有和渊声相互影响,渊声表情波澜不惊、应该不会入魔?林阡一边握着刀一边紧张地默默数着:“六十八,六十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