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凶途事息(其之二)

到了夜里,陈至想要在方寸城中找出师向迁的线索,就要比白天困难得多。

方寸城毕竟是座城。

到了夜里,一座城不止城门要闭上,城楼上巡逻的兵士也自然是不会少的。

凶途岛上既不归属欲界荣朝朝廷,又不归于怒界幕府,这些兵士自然也不属于这两者中任意一方,而是属于蝶门这派江湖势力的私兵。

“龙虎蛇三方遏凶蝶”中的蝶门。

任何人敢在夜间乱闯方寸城,就等于是跟蝶门作对,能够逾越这层规矩的,只怕只有蝶门中人认定为凶途岛共主的“凶皇”花在渊一个人。

陈至既不愿意得罪蝶门之人,也不愿意等到天明后再遵方寸城里的规矩进城。

师向迁托人偷偷塞给鹿青沃儿子的那方布巾是淡青色的,萍水连环寨的接头人只有在夜间渡船护送客人之时才会在小船船头上系着这种布巾。

所以陈至相信,如果自己想要在师向迁以“被白宗色召回”的名义回到灵栖滩之前和他谈一谈,就只有在晚上进了方寸城才行。

方寸城的城墙不足两丈,以陈至的功夫想要偷偷攀上去而不被发现,高度倒不是问题,问题反而在城墙上总有蝶门的一只“蝴蝶”去守夜,闹出动静惊动了此人,只怕师向迁同样不肯露面。

好在这一年来,陈至已经在凶途岛上认识了不少“朋友”,所以他直接叫门,说自己是受“朋友”相邀而来。

城楼上很快传来喊声,问陈至的身份以及他的“朋友”是谁。

陈至运上真力,声音虽不大却足以让城楼上的士兵听清:“请你们去城里问一下,就说‘猜心小筑’的陈定臻依约而来,望尚桂、武观柳两位派人来迎。”

陈至一下子报出两位“朋友”,而且这两个人分属不同的势力,城上的声音马上接着喊问:“这两位都是你的朋友?”

“正是,无论哪一位愿意派人来接,都可以!”

城上的声音将信将疑,却把事情应下:“好!!你且在门外暂等,若有人肯接定会放行!

若一个半时辰之后仍无人来接,那就请你在城外等到城兵点卯结束正式开门!!”

如果陈至报出的“朋友”对城上士兵来说是陌生名字,只怕城上士兵也不会这么客气答应此事。

还好陈至“交”到的“朋友”,都有些特殊的身份。

凶途岛不归属欲界荣朝或者怒界幕府任何一方,这两方却各有使者在岛上,陈至提到的尚桂和武观柳两人正好分属这两方。

所以刚才城楼上的士兵听到这里两个名字之后,疑问陈至居然同时和这两人交上朋友,也实在是自然之事。

荣朝朝廷对凶途岛曾经一度志在必得,凶途岛被海上海盗进犯的时候,那时的扬州刺史姓袁,该人派遣了毛姓武人留驻凶途岛上,给该人封了个镇岛将军的杂号,自己便返回扬州广布海防,以免凶途岛陷落后群海盗乘胜进犯扬州。

可那一次之后,朝廷里的袁氏就和平宗皇帝时的外戚不合,被责了个擅离职守之罪,扬州刺史从此也换成一年前扬州两大祸乱兴起时的黄现。

不过杂号将军毛将军却因此被重视,尤其凶途岛之后击退海盗,这位毛将军每月必使唤商船送塘报回天京城,好像凶途岛自此被荣朝稳稳控制,而海盗则是这位毛将军聚兵而退一般。

到了平宗皇帝后期,凶途岛始终没真正落到荣朝手中,增派的兵员也被遣回,朝廷才明白凶途岛上其实是个烂摊子,从此也断了发往凶途岛的饷,直到“十日天下”后新帝正式即位,饷才又重新续上。

尚桂便是这位毛将军的幕僚,其父亲乃是昔时扬州刺史袁大人帐下一名都尉,尚桂本人虽非朝廷封的武官,却也是知兵之人。

更为难得的是尚桂继其父之风,对江湖事也颇上心,所以听闻白龙族来了位“陈定臻”陈先生后,尚桂便私下求见,从此和陈至“交上朋友”,陈至也不负他的期望,将扬州两大祸乱和玄衣卫在朝中失势之事的详情见告。

不过陈至希望这次先接他的不要是尚桂,因为虽然尚桂为人颇有可取之处,他跟着的上司——那位毛将军却实在不是个东西,为人更是除了一张并不牢的嘴外,什么也指望不上。

镇岛将军毛将军虽然每月都依然往天京城送上“凶岛塘报”,每每必称压服岛上江湖流匪取得大捷,实际上凶途岛却在蝶门和其他三股势力的对峙下成了“泰平岛”从此事实对其人品便可见一斑。

陈至虽然对当今荣朝朝廷没什么好感,却也不愿意自己向尚桂说的事情转头就被这位毛将军拿去骗饷,平白帮个骗子暗中资敌。陈至早就清楚这位毛将军拿到的赏赐往往也是变卖给了海盗或者怒界人。

至于武观柳,陈至则是因为另外的事认识了这个人。

那件事情,正好有关于扬州之前“切利支丹”祸乱的收尾,一年前陈至安排之下,修罗道帮忙找出了化名“柳三严”的柳生十兵卫三严,事后却要经过凶途岛的中转,将这名实在路痴的怒界剑者宗师护送回怒界土地去。

也正是因为师向迁从中插手,向陈至引荐了怒界那位同样在骗饷的武观柳,才通过此人的帮忙找到合适的随行人和船只,送走了柳三严。

无论陈至把凶途岛上的动静说给了尚桂和武观柳哪方,他们的上司都会拿这事情作为自己在岛上活动的成果去骗饷,相较之下,陈至倒是更愿意让那位怒界奉行去从幕府的口袋里骗饷。

陈至只等了半个多时辰,城门便开了条小缝,前来接他进城的正是那位武观柳。

武观柳人甚矮,身高才不到七尺,总是身穿一身浅葱青的怒界羽织,背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诚”字,他本人脸上却时刻摆着和这个“诚”字丝毫不搭的假笑。

就连武观柳这个名字也是假的,此人似乎仰慕柳三严,连取假名的规矩也是学了柳三严的那套,他的本名听说叫做武田观柳斋。

无论见这个人几次,陈至都觉得只怕这人身上最诚实的部分,反而是他羽织背上那个“诚”字。

因为这个“诚”字代表了一个怒界剑术道场,唤作“诚卫馆”,武观柳本人虽然不是这个道场出身的武者,却加入了这个“诚卫馆”的武者经过怒界会津藩的松平藩主重组后结成的新组织“壬生浪士队”。

尚桂本人虽然颇为重视江湖,却毕竟不是江湖中人,而武观柳则是一名被怒界幕府延揽的正经怒界江湖人,陈至自然和他也有更多的话好说。

何况因为送回柳三严之事,武观柳乃是凶途岛上少数一开始就知道陈至“闭眼太岁”真实身份的人,这个人肯为陈至向那位怒界奉行保密这一点,当然让陈至更有好感。

武观柳一露面,没有多说,先摆出那标志性的假笑,将陈至带进方寸城里才开口:“陈少侠能用得到在下,其实是在下之福。只是我看得出陈少侠是想借我们井伊奉行的方便趁夜进城,还希望陈少侠也同样能带些福气给我们的井伊大人才好。”

井伊兼弼,就是那位代表怒界幕府留驻岛上的奉行的名字。

陈至欣赏武观柳的直接,于是道:“武兄可以向井伊奉行告知,‘龙虎蛇三方遏凶蝶’的局面仍会继续。

白龙族内虽有动作,可如今事情已经摆平,这个局势不会大变。

井伊奉行可以继续安心坐镇城中,进行他的‘凶途岛经略’了。”

正如同欲界把渗透其他势力,挑拨反乱趁机录用人员制造优势的行为称为“反正”,怒界也习惯把这种行为称之为“经略”。

其实白龙族内部“显龙派”之事无论对怒界还是欲界在凶途岛上的局势都无甚影响,陈至把这事情陈给武观柳也只是被那位井伊奉行拿去骗饷,如果换个打算有所作为的人耳中,陈至这几句近乎讽刺,可无论毛将军还是井伊奉行志都只在骗饷而已,说给他们的人听,这些人反而要欣然接受。

武观柳听完之后,假笑不退,挤了挤眼睛后又道:“光是这点其实有所不够,其实另有一件事我希望陈少侠能够帮忙。”

“哦?什么事?”

如果光是应付井伊奉行需要的骗饷借口,光陈至带来的消息就足以编造一大串的事实,十足够用。不过这一天,似乎不是那位井伊奉行而是武观柳,有了更大的胃口。

不然他也不会说是“他希望陈至帮忙”了。

武观柳稍一停顿,改用小声说道:“安部宽,陈少侠只怕要回欲界的时候不远了吧。

如果陈少侠能够顺利回返欲界,我希望陈少侠能托人带回此人的下落。”

安部宽便是小安帮帮主室自宽的真名,这点陈至当然已经清楚,他答道:“此人……在扬州一事上帮了我不少的忙。

出于义气,我似乎也不该帮怒界幕府找到他。”

武观柳声音压得更低,道:“欸~少侠有所不知,如今形势不同。

山本宽、安部宽、桥本宽、斋藤宽……此人化名虽多,其实不过是九鬼水军帐下一名番船船主‘阿宽’,怒界朝廷想要通缉他本来就是以为他私掠了受到保护的商船,之后逃之夭夭。

而贵欲界扬州两大祸乱之后,他在那期间帮忙扰乱扬州局势的名声也被传回了怒界。

我会派人寻访此人也是这个原因,哪怕他不肯回怒界九鬼水军之下,只要肯修书一封,言明在怒界扬州襄助叛乱一事出于井伊奉行的‘经略’之策,也将是大功一件。”

所谓怒界九鬼水军,只不过是一只听命于怒界幕府的海盗而已,陈至先前并不清楚室自宽要往欲界避祸所为何事,如今终于听到了内情。

陈至一笑,讽道:“只怕并不是井伊奉行想要此功,而是武兄想要重回怒界去,所以才迫切需要这‘经略’之功吧?”

“嘿嘿,少侠愿意如此理解,那便这么理解无妨。

总之此事对我颇为重要,先前我帮忙暗中送返柳生大人,此时我也不是为了此事希望少侠回报于我,只是希望少侠肯帮这个忙。”

陈至答道:“这个忙我可以帮你,只是我只能从中着人牵线,具体如何接洽此人或者此人作何主意都要看他自己。

也希望武兄告知在下一句:怒界幕府是从哪里得到扬州之乱的内幕消息?这个消息的来源是萍水连环寨还是殊胜宗?”

萍水连环寨不拒任何客人,殊胜宗虽然潘籍已死,潘籍定下的“出卖荣朝土地”策略方向未改。

陈至想要这项事实,是为了判断到底是萍水连环寨中另有一方势力暗中勾结怒界,还是殊胜宗方面有陈至可利用的新口实。

武观柳习惯性地一挠发髻旁边的秃头,才答道:“好,好……这不难。

是我派去欲界的奸细通过萍水连环寨的渠道打探到的。”

武观柳和室自宽都有一个共同的习惯,就是他们的手挠起头上秃的部分时,一定是说假话。

陈至心想,这下也不用特地从师向迁处打听是否有这回事了,实际上一直在把扬州消息传去怒界的必然是殊胜宗的人。

陈至做出满意的神情,点了点头,武观柳也随着哈哈干笑两声。

这两个人当然谁都没有相信对方十成的话。

和武观柳作别之后,陈至马上开始在方寸城的街上乱逛,直到看到包果汉在一座酒楼的露台上依栏望他。

陈至走进酒楼,被人带上二楼,在这里等他的除了包果汉、师向迁外,还多了一个席子和。

陈至未落座,师向迁已经挥手遣开席子和、包果汉二人。

陈至这才落座,坐下之后第一句话便是:“英步野搞出的乱子已经结束,族长白宗色将会为此事收尾。

我希望能尽快离开凶途岛,回到欲界去。”

师向迁点了点头,平静相对:“嗯,很好,你答应我的事已经全部做到。

最多五天,我一定会为你安排好回返欲界的船。”

“很好。”陈至又问道:“你到底是从何时知道英步野将会惹出这件事?”

师向迁答得简单:“你知道‘画中人’化形之能,也知道‘画中人’借画生形后也可以知道对象记忆中之事。

小女私下向英步野倾吐烦恼之事,当然也瞒不过我。”

陈至确实已经厘清席子和与“画中人”平时是如何通过“画中人”假扮师湘葙私会师向迁互通有无之事,此时得到师向迁证实,更明白师向迁暗中担忧的事正是英步野。

这确实是师向迁不愿意自己出手解决之事,所以他才借陈至之手,事前也没跟陈至提到过关于此事的任何线索。

这确实是对麻烦的父女,陈至心道,口上又提到另一件事:“这次回返欲界,我希望师湘葙同行。”

“嗯?”这似乎大出师向迁的预料:“为什么?”

“因为她已不止是你的女儿,同样也是我的徒弟。”

陈至终于想到一个办法,能让这对别扭的父女不用再烦恼彼此如何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