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飞龙在天(其之二)
陈至一句“教训”,换不来英步野任何反应。
英步野看着陈至,左右各走了两步,才开口道:“陈先生不急教训,先生刚才问我有没有别的好说。
我现在仍好奇,先生到底希望我交待什么?
我还以为以先生毫不惊讶的表现,先生应该已经洞悉了我的每一步,以及我之所以这么做的前因后果?”
“不是什么需要在意的过程,出自我完全不关心的理由,我确实仍有想要你交待的事情,但当然不是这些之一。”
“那到了此时,先生还需要我交待什么呢?”
英步野是发自真心不解,从和陈至来到这处偏僻地方开始,英步野表现出来的信心不小,他似乎自以为占据完全的优势,更不明白陈至既不好奇他的计划和所作所为的原因,又有什么需要他来说给陈至听。
陈至叹了口气,摇摇头道:“看来你非常想诉说些东西,尤其是你这么做的原因,我虽然不是很想听,但如果你坚持,你可以尽管开口。”
“欸~先生此言差矣,我听先生口气,仿佛正等着我这学生低头认错。
不过各人有各人的角度,在我看来,要向先生或者湘姐陪不是,也是该做之事,却该换个场合。
比如待到事了,灵栖滩上自然可以摆上一席酒,不光先生、湘姐,便让我向卷进来的这些欲界江湖朋友赔罪认罚,又有何妨?”
“……炼体者的自罚三杯,听起来倒像是个好笑的玩笑,如果你认为我需要你开这个玩笑,那这个想法的滑稽程度还不错。
作为笑话,你打算留到酒席上自罚三杯的这个点子我可以给你过。”
英步野闻言一笑,手一摆,将智剑“分说”戳进一边泥地里去。
“先生莫要酸损,我实在不觉得事到如今,先生有何必要坚持出头平息此事的立场。
陈先生的本领我向来比其他族人都清楚些……也许不及师长老,但比其他人,我却更有这方面的自信。
先生如果坚持要为这件事情出头,我承指点之恩也不浅,愿对先生劝上一劝。”
这个说法让陈至有了兴趣,陈至手一摆横,亮出请教手势,道:“请说。”
英步野果然就在智剑“分说”之旁踱起步来,似乎要把自己思绪理得更加清楚。
“师长老延请先生上岛,教授湘姐学问倒在其次,坐镇第三方立场,以待我族‘显龙派’生事端时出手该是主因。
然师长老的顾虑,首先便是我族不能陷入更为窘迫的立场,如今我已为‘显龙派’献策,造成鹿长老之死,全族上下必然生乱。
与其坐视被族外的‘虎’‘蛇’两方势力趁乱插手,不若放任‘显龙派’将事情以本族可以接受的结局平息,才更符合师长老的愿望。
在此基础之上,若先生没有能让事情平安结束的手段,也便不能向师长老交待。”
“所以你认为我若不惜以白龙族的利益损害为代价平息此事,是有失师向迁的寄望,在白龙族人眼里我出师无名。嗯,这是大义。”
陈至右手竖起一根食指。
“陈先生和我族人相交一年之久,更该明白在我族年轻一辈中‘显龙派’立场乃是主流,我族中的弱者无法在动乱之中保身,我族之乱若是闹到‘显龙派’不能服从,乱子必大。
相信以先生的本心考虑,也该不忍见得妇孺卷入争端而出现意外的伤亡,毕竟我族上下对先生可是奉若上宾。先生教授汉字、杂学给族中少年辈,早是我族中很多人的良师益友。
若闹到立场有别,先生倒是可以一走了之,这些受教少年的愿景和先生做法的差异,却只会让彼此都深受伤害。”
“这是情谊。”
陈至竖起右手中指。
“先生虽是欲界江湖中的‘闭眼太岁’,相信不管先生过去如何,我族灵栖滩永远都为先生敞开。
便是先生像之前私会汲长老之时口称的威胁一般,真要在外作为我族的威胁,毕竟内外有别,只要‘显龙派’不罢手,先生再自愿承受指摘和敌对,‘显龙派’仍能鱼死网破,将‘龙虎蛇三方遏凶蝶’的局面搅乱。
蝶门一下场,先生到时便想离岛也不容易,毕竟先生你再神通广大,想要回返欲界始终需要一艘船。
而先生需要一艘船,就先要保证在岛上仍有愿意帮先生准备这艘船的关系。
如果先生不再是我族的客卿,不会有任何一方势力肯为先生保留这层关系,便是‘龙虎蛇’三方之外的人想必也不愿意为先生敞开关系。”
“这是利弊。”
陈至伸出右手无名指。
“正是如此。
正因为先生是‘闭眼太岁’,有赶在‘天览竞锋’大会之前回返欲界准备的必要,不占天时;
先生又是客卿之身,能够斡旋于‘龙虎蛇蝶’四方之中,却不能在失去身份之后保证任何一方能够为先生保留立场,不占地利;
白龙族为先生在岛上大义所在,若为情谊着想必陷桎梏,若无视情谊便无人容让,不占人和。
有此三项在这里,先生的坚持,以我的愚见,实在是一场无谓之争。
先生曾经说过欲界之中有名大儒有言:智者不与命斗、不与法斗、不与理斗、不与势斗。
我现在倒要问问先生,天时地利人和三项先生都不居其一,命、法、理、势又占了哪一项?”
英步野先后述尽大义、情谊、利弊之失,他是真的不理解陈至为何要坚持从外由内解决此事的立场。
这是他的疑问,他现在做足学生姿态,正是要陈至为他解惑。
陈至倒是乐意为之,于是道:“确实如你所说,陈至外人之身,本来便不该在事情极端发展之后另生极端。
若你们的计划真的完美无缺,或许我真会乐意旁观结果,最多见证结果之后向师向迁告歉便是。”
英步野眉头一皱,奇怪道:“难道先生之所以要坚持此举,竟是觉得我们的计划有所疏失、纰漏?
先生是看出了什么疏失,哪一种纰漏?”
“嗯?”这次轮到陈至发出奇声,然后反问道:“你是要问其中哪一项呢?”
英步野嘴角一僵,笑挂在嘴边,干脆以再问来对:“原来先生眼里,我们这次的计划居然不是‘一项’,而是‘许多’纰漏,不知先生肯不肯一一尽述,好去学生之惑?”
“这确实要费些口舌了……罢了,看来我若不能尽量讲清,你是不知道该向我或者师湘葙交待什么。
第一,你为‘显龙派’献计既然已经定下要趁我不能顾及之时发难,就不该同时安排人来起出‘猜心小筑’的智剑‘分说’,挑衅于我。
若无此手挑衅,我的坚持或许就到实际上确保你和师湘葙安全无虞之时结束,正因为这次的挑衅,让你在那个时间点上失去劝说我旁观事态发展的机会。”
英步野笑道:“这实在算不上纰漏,也许挑衅先生在先生看来多余,先生身份未明,我是没法在这种未知的风险之下把握和布衣盟的‘丑侠’如何继续合作。
正如我刚才所说,即便挑衅了先生,先生仍有种种不好插手到底的理由。”
陈至不置可否,继续道:“第二,既然你们选择引入布衣盟‘丑侠’作为合作对象,我便知道你们是要借用‘丑侠’一年以来收纳欲界江湖作为门客,你们事后也必然将我的身份和作用作为和‘丑侠’谈判,好控制‘丑侠’的行动该限制在何种程度之内。
这一手看似是妙手,我也该称赞你顺手推舟,暗中查出‘丑侠’有所动作的迅速。
我只能通过拜访‘风从波归六角坪’引入其他‘布衣六侠’中人的想法来做钳制,看似已慢了一手。
但这同样造成你们先前的所为束缚住之后的手脚,若事情不能往极端方向发展,让事情有如泥潭,你是没法继续陷住‘丑侠’的脚步。”
英步野扔不在意,淡然道:“从一开始,我们的目标就是鹿长老。
鹿长老虽然倾向‘显龙派’立场,人却保守得多,从一开始袭击我和师湘葙便是个幌子,为的只是生出些事端然后再通过鹿长老之死扩大,彻底将‘显龙派’中的保守想法打击成碎片,让‘显龙派’动起来。”
“这点当时我虽没看出来,听到鹿长老的死讯后,便也知道得清楚。”
陈至并未夸大事实,他当时在灵栖滩上听到鹿长老之事后便当着孔任、海即区两人的面脱口而出了一句“真是出了桩麻烦事”。
那句话里所谓的麻烦,从来便不是说事态因鹿长老之死而将扩大,而是说陈至已经想明鹿白庆之死才是这桩阴谋中的第一个重点。
陈至继续说明,也便围绕这点开始:“你被师湘葙看破手脚,便是因为你主导了你们和济拳派四人一同被袭击之事的过程。
师湘葙虽半点无心向学,智慧其实不差,从她想到自己那日的去向完全被你掌握,而东海异人馆出手的时机把握得那么巧妙的时候,她就已经怀疑到那天将自己和济拳派之人引导到中伏之地的你头上。
济拳派的明长老以为是自己的责任,所以拼尽力气,不惜重伤也要力保你和师湘葙不失,就是你在执行计划之时犯下的第三个疏失,你没能让东海异人馆的袭击先依计伤你和师湘葙。
如果你当时成功,师湘葙一时只怕还怀疑不到你头上,东海异人馆主事之人更可随时创造机会放你们平安。到那时我便是救援成功,以外人之身却没法说服你父亲英长老平息怒火,插手到底才真如你所说没有立场可言。”
英步野正色起来,道:“话说到这里,才确实算得上一点失算,我小看了济拳派四人的志气。
但是事后我也做出补救,当我私下要挟济拳派的白长虹后,他明白他们济拳派四人对我族族内之事无法置喙,加上明长老的伤势仍要着落在汲长老的救治,便只有依我们的意思配合。
事情一出,他既成了嫌犯,也成了我们手中人质。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通过他挑起族人对外人的愤怒和不信,同时将带这些人来灵栖滩的先生逼得只能‘在外’。”
“事情到了这一步,你做出最必要的一手补救却不是这一手,而是逮着沈家姐妹慌张之时做出的错误安排,同样让人将逃离灵栖滩的沈红影扣下。
白长虹不现身,对你来说才符合计划的需要,你仍需要一名人质可以在事后现身,而且这名人质最好现身之时也得不到白龙族人任何的信任,事发之后被沈红霞护着逃出灵栖滩的沈红影是你意外的收获。
白长虹你可以放弃,我也可以放弃,但是这名可以现身的人质一旦现身,‘显龙派’便可以借助她无力的说辞,弄得族长白宗色不得不表态,为你们‘显龙派’的立场辩护。
你们计划虽然是要利用鹿白庆之死,但是在鹿白庆方面也只需要他给长子鹿青沃让位而已,鹿青沃做人唯唯诺诺,极易控制。
你们真正的目标,从来都是将事事不关心的白宗色逼到支持‘显龙派’这边。
只要能做到这点,白龙族内部团结一致,无论之前向‘丑侠’许诺到哪种地步,许诺如何难以兑现,都可以是后话。”
陈至一语道破计划真意,英步野不得不叹口气,夸道:“先生果然智慧过人,这确实就是我计划的全貌。
只是这样一来,先生也该知道,你提出的几项‘疏失’全然不构成对计划的威胁。
白族长的做法只能让我族族人意见先凝聚起来,才是其中重点。”
陈至不置可否,之前他说一点“疏失”便收起右手一根手指,现在对应“大义、情谊、利弊”的三根右手手指已经全部收好,他却又重新将右手食指竖起。
“第四点疏失,便是从一开始,你就弄错了白宗色必须站在你们这边的理由。
白族长向我展示了‘二气汇宗’的阴阳合脉功夫第一层,我一看便已经想通你最大的本钱在哪里。
白宗色在‘二气汇宗’功夫练到阳脉九重圆满的情况下再次尝试阴阳合脉,正是因为你和他同参了新的合脉之法。
白宗色便是和你共同参出此法后,才肯重新尝试,并因此闭关。
这是你正式推进计划的重要一环,而你和他共同研究出的合脉修习之法,出自我对你的武功进行的指点。
如果我没弄错,你和他共参此法之时,便为他阐述了我指点你的‘浑圆如意’功夫武理。
白宗色见猎心喜,认为此法可行便认定你是白龙族后辈之中必不可失的人才,这才是你日后挑明自己倒向‘显龙派’立场之时的本钱。”
英步野神情颇有些得意,接道:“这确实也是承先生对功夫指点之恩,若先生理解这一点,又怎么能觉得这算是一点疏失?
‘大义’‘情谊’‘利弊’均在我辈,难道先生以为因为这点恩情,便能让我或者白族长在此事让步?”
陈至却在此时又幽幽一叹,道:“这不止是‘疏失’,而且是最大的‘疏失’。
——你实在不该把我所传授的‘浑圆如意’手法视为恩情的。”
英步野终于变色,他想到一种可能。
“……陈先生刚才是说,那不是恩情?”
陈至郑重地点了点头,笑道:“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