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火里莲劫(其之一)

七匹马,七位骑手。

这便是回援殊胜宗的潘籍一行,潘籍自从通过“莲叶”接到了法莲寺后池莲台的求救后,马上便和陈占魁以及其他五名殊胜宗居士去设法买马,以便节省赶路时的体力消耗,好一回“秘境”便投入战局。

扬州水路比陆路好走,找马赶路本来就很难,马种也矮,故而潘籍等人回援速度并不理想,却已经是没办法时的办法了。

既然知道“秘境”已遭入侵,甚至还有寺僧秀能和尚目击了疑似“大狗上人”的人物,潘籍就明白这次回援比起效率更重要的始终是要对侵入者的后方退路造成足够的威胁。

“闭眼太岁”终于还是挑动了灭度宗和殊胜宗“两宗”之斗,想到这里,潘籍便痛恨起来这名对手。

陈至虽然有着凭借一人之谋祸乱知风山一带江湖局势的恶名,潘籍毕竟贵为殊胜宗寂静堂首座,在此前他谋篇布局首先注意的始终是“天下第一智者”江麟儿,从来没把陈至这名玄衣卫协助者南宫寻常身边的谋主当做自己直接的对手。

何况成功借助智剑“分说”照见一切俗谛的异能之助铲除江麟儿后,按潘籍的想法作为南宫寻常身边谋主的“闭眼太岁”既已经是有败无胜局面,自然该转而谋求从乱局中抽身。

可陈至没有,反而借助潘籍一手缔造的乱局引导局势,把潘籍在扬州放下的一把“大火”苗头引到法莲寺和殊胜宗去,以求反制。

这叫潘籍怎能不痛恨?

“潘首座,你看……!!”

陈占魁一声提醒,将潘籍从思考拉回现实,他双脚一舒马头一勒,放慢了脚下马匹的奔速。

潘籍看到了陈至,他已经不用再猜“闭眼太岁”此举的用意,“闭眼太岁”本人现身在灵岩山“别有洞天”的奇景之外,就已经是最好的明证。

陈至双眼“紧闭”,他本来是坐在往灵岩寺的石阶上,此时不急不缓站起身来,抽起背后长剑横摆,大有挡关之意。

“‘闭眼太岁’陈少侠,久违了!”

潘籍换上一副平时和善的笑脸,这张笑脸向来能很好地帮他藏住他的笑背后隐藏的冷意和痛恨。

潘籍下马,其他殊胜宗居士也跟着下马,这方人马立马便和陈至对峙起来。

潘籍解下马具,随手一扔,对其他人道:“陈少侠在此专门等我,你们可以先行回援,相信他不会拦你们。

分出两人上山,稳住灵岩寺的僧众,入侵‘秘境’的乃是强敌,相信法莲寺也向他们求援,可他们便是去帮也派不上用场。

至于马匹,从这里开始已经用不上,放它们去吧。”

潘籍几句话安排好,向马上一拍,他刚才座下的那匹褐鬃母马长嘶一声,向来处奔去。

陈占魁和五名殊胜宗居士答了句“是”,纷纷照做,把马放向山野。

陈至毫无反应,甚至连嘲一句潘籍放马走的举动虚伪也懒得开口。

他要找的的确只有潘籍一人,便是要呛几句,也只想对潘籍一个人开口。

陈占魁心系宗门处境,点了其他三名殊胜宗居士和自己一同闯过去,陈至果然没有丝毫阻拦之意,就连陈占魁没点到的两人从陈至旁边带着提防小心翼翼绕过去他踏上往灵岩寺的山路陈至也果然并不阻拦。

陈占魁生怕上山两人起心攻击“闭眼太岁”,他完全相信寂静堂首座的判断,只怕“闭眼太岁”现在丝毫不注意别人会让同宗居士觉得有机可乘,双眼盯着那两人终于老实沿着山路跑上去才放心取出“莲叶”,念诵进入“秘境”的暗语:

“分明无惑,功业可成,一了千明,一迷万惑!”

雾气再度汇集在“别有洞天”的石壁凹穴之上,陈占魁最后看了陈至一眼,说不出对此人是敌意多还是愧意多。

在法却形带陈占魁参与讨伐“切利支丹”贼人的时候,陈占魁还和“闭眼太岁”在“桃源乡地上天国”外的石台一战中成为战友,陈占魁并未忘掉这点共斗情谊。

之后之事,陈占魁也明白是殊胜宗算计玄衣卫,甚至还将玄衣卫事实上的主事者江麟儿之死硬栽到陈至身上。

所以即使陈占魁明白陈至此时挑动“两宗”之战,已是宗门势不两立的敌人,他却多少亏心,觉得自己这方有所亏欠在先。

他只能庆幸自己不用和陈至直接动手,这烦恼暂时不用理会。

陈占魁稍叹口气,心中暗祝寂静堂首座能够取胜,然后手一挥,不再顾及这边情况,先带其他三名殊胜宗居士往宗门“秘境”出入口的浓雾拱门去了。

在场终于只剩陈至、潘籍两人,陈至剑尖一挪,正式举向潘籍,作为挑战。

潘籍双袖一抖,也摆出临战架势,脸上仍是带着从容的笑。

战,不可避免,潘籍却有心好好端详一下这名自己之前没有多在意的敌人,更有许多心事想要畅谈。

毕竟此刻潘籍想通陈至说不定是比江麟儿更为难得的对手之后,才开始觉得这个人或许和自己有相像之处。

毕竟潘籍认为自己之前对陈至的错判,原因是只将其看过想要通过帮助玄衣卫取利的南宫寻常身边谋主,丝毫没想到自己会因此被他“闭眼太岁”杠上。

潘籍笑道:“陈少侠,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是从修罗道四当家‘万世不禅’弗望修处取得进入‘秘境’之法,才使灭度宗众人能够侵入‘秘境’攻打,是吧?”

只剩彼此,陈至终于肯开口:“是。”

潘籍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双掌一拍道:“难怪,难怪。

延阙师父离开法莲寺后,延心住持因为念他或有幡然悔悟的一天,没有找人去修罗道向他讨回‘莲叶’。

而我也没想到要设法阻止这片‘莲叶’被用上,确实是我思虑上的疏漏。

多谢陈少侠借此提醒,相信像是这样的疏失,我今后绝不会再犯了。”

潘籍和人说话一向彬彬有礼,十分客气,语气上更是向来温和,让人很容易对他有所好感。

更难得的是,同为殊胜宗三大首座之一,潘籍从来不在人前摆身为寂静堂首座的架子,也不像法却形一样坚持“避字禅”,说话都是“你我”称谓分明,就更显得亲切。

陈至自然不会吃他这一套,他早就明白潘籍这温和带笑的脸后面藏着的是何等心思,只是面对潘籍,陈至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名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人物。

陈至再次开口,冷冷道:“你的疏失,就只有这样?”

潘籍和煦一笑,双手一揖,摆出一副十足谦和的态度道:“哦~

我若有其他疏失,也还望陈少侠不吝指教。

正好我也还想不明白,为何陈少侠执意要向潘某讨回一局?明明形势如此,陈少侠应该无利可图。”

陈至乐于回答此问。

“因为江麟儿之死,我只有向你讨。

至于疏失,阁下出手惊人,一举击溃玄衣卫的立场,造成扬州混乱不可避免局势,算下来疏失并不多。

但我也不必提别的方面,最重要的一方面,就是你惹到了我!”

“哦?原来我惹到陈少侠了吗?

真是奇怪,我本来还以为陈少侠和江问事之间缘分不大,情谊不深,我便是再对玄衣卫出手做什么,应该也不关少侠的事。

即便潘某冒犯到了少侠,我有不是和没顾及少侠的方面,潘某自然愿意付出代价向少侠道歉。

少侠又何至于挑动‘两宗’之斗,冒天下之大不韪让江湖中和谐的‘四山两宗一府司’再添新乱,搞到整个江湖为之动荡?”

“任何人都不能冒犯‘闭眼太岁’,当然也包括你!”

陈至这句话,让潘籍好像听到了天下间最好笑的事情。

“哈哈哈哈!好个霸道的‘闭眼太岁’,原来便是‘四山两宗一府司’也不该轻易冒犯少侠。

好,这份心性潘某之前确实小瞧了,这便向少侠真挚告歉,还望少侠千万海涵啊!”

陈至终于也一笑,这殊胜宗寂静堂首座潘籍在撩拨情绪之上倒也是一把好手。

潘籍虽然语中带讽,语调却一次开口比一次更加客气诚挚:“少侠的眉角之前确实是潘某误触,只是我们之间是否真没有可转圜的余地?

眼下殊胜宗遭遇大难,如果这事是因为潘某冒犯少侠,潘某除了悔悟之外,便只有向少侠许诺关于挑动‘两宗’之斗一事本宗绝不追究。

现在却正是良机,灭度宗众人必然想不到陈少侠会向他们动手,若少侠想要挽回眉角,借机和潘某一同回去相助。

如此本宗可免去一场劫难,于少侠方面本宗更不好计较过往,化敌为友尚且不足,本宗反而要承少侠一份天大的恩情,

潘某自己思量之下,只觉得此法两全其美,若可行,便对你我也是一桩大大的美事。

不知少侠意下如何?”

陈至只冷笑,并不打算回应潘籍这个荒谬的主张。

潘籍却要继续表露自己的“诚意”下去:“以少侠的才华,当然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大展拳脚。

纵然彼此之间有所误会,我相信少侠有足够的胸襟容让一次,潘某便是要向对少侠的冒犯做出补偿,那也该是未来之事。

难道潘某做人失败,得不到少侠的信任,居然不肯给我这么一次机会证明悔意?”

陈至终于忍不下去,冷冷讽道:“我会给你机会从背后刺来吗?”

潘籍不动声色,目光却稍微移开,怪道:“少侠何出此言?”

“你支开其他人,要他们急速驰援宗门是假。

若你真的心系宗门安危,就该众人合力将我击败,再一起聚成最大的救援力量,绝不肯和我单独相对。

你支走其他人,就是已经做好了和我一决生死的准备,因为我的所为破坏了你胸中的雄图大愿。

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又何必继续搬弄唇舌,惺惺作态呢?”

“哦~?”潘籍干笑一声:“潘某又有何‘雄图大愿’呢?”

“‘燃指善女’何语晶曾为了联络怒界、凶途岛海盗登岸一事寄身于凶途岛‘如意斋’之下做一介客卿。

无我堂首座法却形在‘切利支丹’‘患殃军’两大祸乱未兴之时便私通玄衣卫试百户裘非常,调度朝廷海防船只干涉布防。

法却形因为私心愤恨知风山一事让‘燃指善女’何语晶成擒,动用了同样的扬州刺史手下海防之船来拦截于我,让我注意到此事。

而后法却形又宁可牺牲自己成就‘人析之法’,生出离境妖魔,为两大祸乱已经爆发的扬州局势更添新乱,引来灭度宗入局。

敢问潘首座,这两人是受谁说动,又为谁奔波呢?

说动他们的人,一定是能够影响殊胜宗决议之人,有心引入怒界、凶途岛海盗作为外敌,便是两大祸乱不爆发,也早存扰乱扬州江湖、民间、朝廷局势的心思。”

“那么以少侠之见,这个人,便是我潘籍咯?

难道不能是法却形自己狂信佛法,自己擅自决定做出极端之举?

毕竟无论‘燃指善女’还是法却形本人,都是按照他法却形的意愿做事啊。”

“这或许是你希望让世人相信的说法,可法却形以自己作为媒介动用‘人析之法’,已经注定他无力再去引导身死之后的局面。

反而是你,借此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入局,亲自以为法却形弥罪之由下场引导局面,才好让局势全盘在你的控制之中。”

潘籍面带微笑,踱了几步,笑容中不免带着些得意。

一桩阴谋,最让阴谋家得意的地方往往不是暗中成就之后享受成果之时,而是有其他的赏识者看破阴谋,承认计划中妙处的时候。

潘籍笑道:“陈少侠如何向世人证明这一点呢?

江湖上‘四山两宗一府司’平衡已久,就算我是当今本宗释宗主的爱徒,难道真便能全宗上下一心,按我的计划犯破坏七大派平衡的大险?

陈少侠的指责实在太过诛心,不着边际,太过无端啊!”

这正是潘籍计划中最狡猾之处,法却形虽然因为其偏执和因为暴露而不得不在宗门中多少被孤立避嫌,最后才选择成就“人析之法”,在外人眼中殊胜宗却实实在在损失了三大首座之一,天然会将殊胜宗摆在同为祸乱受害者的立场,而不信这个推导。

陈至却摇摇头道:“确实要向外人证明这一点是不可能之事,好在我并不需要向外人证明。

只需要杀死你这名阴谋的主导者,再把你烧起来的火引到殊胜宗去。

野火烧到过的地方,便是余下火势最好的天然隔离。

我不需要正面阻止你的计划,只需要趁机让你的计划失去主导,自动瓦解。”

话已说明,潘籍越发觉得“闭眼太岁”实在有趣。

“闭眼太岁”破坏阴谋的做法,居然是从欣赏阴谋成功之处的角度着手,成为一名乱入局面的玩家。

真是一名既可恨又麻烦的敌人。

潘籍发出连连无声冷笑,杀意已经炽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