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刀落兢危(其之十)
雨开始下急了,至少比秦隽等人步步为营的脚步显得要急。
藏真心手提一口刀,看着秦隽等五人缓缓前进的身影。
游剑“灯庐”的灯光范围内,倒是雨水落下也丝毫不碍事,这剑芒看来果真如一见这口名锋就可得知的讯息一样,不光能在荒郊野岭里带来光明和温暖,同样可以助人回避雨水。
藏真心突然有种冲动,想要叫回来秦隽等人,让他们带上廖恰秋一起前进。
她忍住了,因为她充分明白这五人在雨中沉重的脚步其中的深意。
从“疤面神”丁道顿做出草屋布阵静待来敌的安排后,秦隽他们就直接在雨水中前进,他们的做法也代表了他们的决心。
既然敌人要用未知的危险来阻止他们的脚步,他们就要用光明正大的态度踏稳每一步。
这何尝不是一种对抗?
处处草屋之中,双双冷眼望着雨中前进的几人。
这些江湖人在没窗之处,也用兵刃在草屋的墙壁上开了个洞,以便不错过敌人的动作。
从草屋中望向秦隽五人的眼睛里,最为阴毒的目光并不是来自“五毒不老翁”耿慢的,而是来自索玉絮、索居然父子。
这对父子两人本来也是注意着全部五人,但是只盯了一会儿,就已经发现“悬命一字简”简约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两人所在草屋的方向。
所以他们两人对视着这股目光,渐渐变得只用阴毒的眼睛盯着简约一人。
简约的眼神冷冽,索家父子的四只眼睛也越发阴毒。
眼是人心灵的门户,一个人的心底是什么样子,眼睛都可以透出来。
“……父亲,你识得那个人吗?”
“不认识……”索玉絮眼不稍移,只动嘴回答儿子的问题“……又或者曾经认得,但是我已经记不得了。
看他的眼神,他应该认得我。”
索居然咬牙狠狠道:“如果他真是父亲的故人,此番也专为父亲而来,那么他必须死!”
索玉絮“嗯”了一声,他当然同意这一点。
索玉絮、索居然父子平时行走江湖,伪装出来的慷慨潇洒气度,也是保护住他们本心,骗取人信任的一大利器。
像他们这种人,最怕的就是过去。
索玉絮虽然已经不记得简约,但是从简约的眼神就知道,简约必定是从他索玉絮的过去中走出来的人。
索玉絮的故人,就只有他对不起的人。
索家父子两人都只有把自己的过去埋葬,才能安心走出未来的每一步。
“三不治郎中”张郸首先从秦隽等五人的队伍之中脱队,他走向最为偏远的草屋,那处草屋中藏着他必杀的对象“五毒不老翁”耿慢。
耿慢不急不躁,他继承自师父名字中的这个“慢”字,就是他一项可靠的武器。
对于擅长施毒之人,察四方风向,勘地形高低,以有心算别人的无心,才是他们最可怕的手段,这个耿慢继承来的“慢”字毫不逊色他继承下来的毒术。
和耿慢在同一处草屋的,还有三名江湖败类,两个使刀,一个使对三尺来长的短枪。
耿慢的眼中没透出任何心绪,把最恶毒的心思藏在他的心底,这三个人投向张郸的目光却颇有戏谑之意,任雨幕在双方眼神中间隔断,这份戏谑感也表现得清楚。
在这三人看来,张郸这名郎中打扮的敌人在雨中小心翼翼靠近的模样似乎很好笑。
耿慢一走进这间草屋,就已经交给三人各一粒药丸要三人吞服,再在草屋内各处泼洒了古怪的药物。
所以这三人信心满满,他们相信这名只身前来挑战的敌人,是用自己滑稽而愚蠢的模样步步走来送死。
他们本是江湖中不起眼的败类,“五毒不老翁”这个名号就是他们此时信心的最大来源。
他们自然也想不到,耿慢进入草屋后做好一切准备,等的不止是“三不治郎中”张郸前来。
耿慢同时也在等他们所服用的毒药发作。
这三个人以为自己服下的是特殊的避毒药物或者解药,他们完全没想过耿慢可能也在他们身上施毒的可能。
而耿慢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打算,要借三人血肉之躯里流淌的血液,来养一种可怕的剧毒。
所以从耿慢一进入这间草屋,看到这三个人的时候,在耿慢眼里他们三个就已经等同于死人。
张郸已经走得近了,近到不光可以看清这三名江湖人眼中戏谑之意,甚至可以闻到雨水也压不下去的古怪味道的地步。
张郸皱起眉头,他当然明白降下的雨水站在他这边,只要雨不停,大多数毒物都没法借此散布。
张郸当然更不难想到,若要在这种环境下施毒,要么就要用可以混入水中,接雨水的蒸腾来散布的药物;要么就干脆用沾身生效、带有腐蚀作用的药物。
可这两种毒物,理论上应该不会有这么明显的气味,这种雨水也压不下去的刺鼻气味,只有来自于借风散布的毒药才能有此特性。
这名擅长施毒的敌人,打算做什么?
“五毒不老翁”耿慢当然不会容许敌人想清任何细节,张郸已经走得够近,近到他“慢”的个性也觉得等得够久了。
所以耿慢缓缓开口,不急不躁地轻声向其他三人下令:“距离合适了,杀。”
耿慢是个慢性子,他口中道出个“杀”字也是慢慢悠悠的,毫无气势可言。
两名持刀汉子里的一个不解,他以为是要等对手闯进屋中再动手,不然“五毒不老翁”在各处泼洒的药物又算什么?他出口问道:“我们不等他闯进来再动手吗?”
面对此人的发问,耿慢只慢悠悠重复了一次:“距离合适了,杀。”
持对短枪的汉子马上道:“他奶奶的,你听清耿仙翁的意思了,他说距离合适就是合适了。
杀啦杀啦——!!”
迁怒之语转为大喝之声,持短枪的汉子当先,这三名江湖人鱼贯而出,闯入越来越急的雨幕。
“三不治郎中”张郸眼看敌人杀过来,他突然明白了一点:敌人正是要用沾身的毒药,那么这三人,就自然是耿慢施毒的工具。
张郸怒不可遏,作为治病救人的大夫,他当然最恨这种玩弄性命的手段。
“你——!!”
张郸怒声发出,三名敌人已经各施招数,向他杀来。
“疤面神”丁道顿的安排,妙处就在缕臂会这一方的人马纵然要进降雨范围而战,他们的身上总是更干燥,他们的衣裳总不如敌人沉重,是以他们的状态也必然比敌人有利。
这三人虽然武功稀松点,勉强也算好手,凭着这股冲进雨水的气势未衰,他们三人的冲杀攻势也显得格外凌厉。
更要命的是张郸既然想明白耿慢在三人身上施用了毒物,自然更不敢稍沾三人一点的皮肉,说不定这三人此刻流出的汗水混进自他们身上滑落的雨水,也是一样有毒的。
张郸把手里的药箱运上劲力,推、阻、抛后又收,用药箱当做兵器,要把三人逼得不能近身施展武功。
张郸的武功厉害之处本来是“乾阳三泰指”精妙的擒拿扣腕指爪功夫,此刻既然不敢用上,就算用起药箱来施展自己不擅长的打法,也要避免此时便沾上敌人的毒。
毕竟这三人身后,还有个个性慢吞吞,慢到可怕的敌人需要提防。
张郸和这三人斗到第三合上,手提着药箱布条提袋一掷,狠狠地砸到三人中体态最宽的双枪汉子胸口。
这汉子还呕了一口血,不偏不倚就呕在药箱上面,这让张郸也不敢再收回药箱。
听着药箱“咣当”落地,其中瓶瓶罐罐发出另有层次的脆响,张郸有些心疼,经这一招之后,就算将来能洗净药箱表面,不知道多少难得的好药又要在里面糟蹋了。
不过这一招过后,三名敌人总算是和他拉开了几步距离。
这几步距离,就是张郸的致胜法宝,他运起“乾阳三泰指”连点五下,凌空指力在雨水的勾勒下划出五道清晰的气线,分袭这三名敌人。
功力差距摆在那里,其中一名敌人把刀刃摆出宽面当胸来档,“咚”地一声闷响后“乾阳三泰指”指力还是在刀刃上打出一个往后凸起而破的小洞,在这汉子的胸口正中也同样打出一个飙血的小洞来。
这五记凌空指力一过,就只剩下那名提着双短枪的汉子没有倒下。
张郸伸手一抛,这名汉子慌忙在雨水中打了个滚,还是避开了。
斗到此时,这名双枪汉子已经失去了身上更干燥的优势,冲杀出来时的气势也早因为张郸用口药箱又推又抛打消掉。
可躲开这不知道抛出的什么暗器,还是让他信心大增。
他爬起来,一抖双手短枪,再次从跪伏姿势挺身向张郸冲过来。
这时候又什么东西绊住了他的脚步,他身形一不稳,马上迎面又接了张郸抖起来的那条之前用来背药箱的硬布布条迎面一击。
张郸射出来的自然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枚银针,这名大夫其他的东西平时都是收纳进药箱,唯有缝合伤口用的粗针和羊肠线总是揣在怀里方便取用。
布条“扬鞭”一击只让这名双枪汉子双眼一闭、心神一乱,脚上绊住的羊肠线上传来一股劲力勒住他的腿上脉络,才是让他再次失衡跌进雨水的元凶。
这正是张郸摸索出来的“乾阳三泰指”独特用法,“牵血截脉”之招!
“三不治郎中”张郸又射去三道凌空指力,打进这汉子的三处穴道,丝毫未被沾身就结束了此战。
就在此时,张郸听见了耿慢慢悠悠的声音:“他们三人身上的毒,唤作‘死不休’,只有在人的体温之下,由人的血液流通来养一阵,再经过温度转冷变化才会成为一种影响人肺腑的剧毒。
你若要杀我,现在就可以走过来。
可当这三人的尸体彻底失去温度,他们尸身上血液里的毒物才会慢慢散成一股毒瘴。”
耿慢的意思很清楚,你张郸能走过来,就将很难有命走回去。
因为这三人身上散出的毒瘴,将会截断张郸的退路。
张郸“哼”了一声,大迈五步,毫无惧色地跨过这三人的尸身。
耿慢的眼中露出欣赏:“你这人……真有趣,我还从没见过会杀人的大夫。”
张郸厉声答道:“我号‘三不治郎中’,自然有三项不救。
‘没钱不救,必死不救,找死不救’。
无论这三个人还是你,都是我‘不救’的对象!
现在我已经跨了过来,你还有别的运毒手段吗?!”
耿慢的话仍然是慢吞吞的,其中却透出一股安静的杀伐之气:“有!”
“如果是说你施在屋里的毒药,我闭气杀你再退,想来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不是!”
“那你还有什么手段?!”
“我自己!”
张郸已经走到屋前,他这时突然看见耿慢的身上各处血管奔破,不止在他袒露的胸上泵出血来,他的双眼也留下血泪。
张郸眉头锁得更紧,他的表情比他的杀意更加可怕:“你在你自己身上养毒?”
“没错!”
这才是耿慢在草屋中散布的药物真意!
耿慢这次答得很快,他平生已经“慢”得够了,不必再“慢”下去了。
张郸满是厌恶地叹了口气,问道:“你不想活了吗?”
“你死,我自然能活下去!你继续活着,我就只有死!!”
医毒不两立!
这是两人之间最为直白的意念对立!
张郸并不讶异于敌人居然对两人之间的对立和结局有如此清晰的认识,但是也为这句话侧目。
这个人……
……他的一身本领,本来可以有机会转变立场,用来救人。
可他偏不这么做!
张郸心中恨意更烈,运起独有炼途“生途”境界威能,用身中满溢的生机护身,要在自己暂时不受毒物严重影响前击杀此人。
秦隽平时总是管张郸叫做“杀猪大夫”,这名“杀猪大夫”此刻就真带着一股好像要杀猪一样的气势冲入草屋!
“来吧!”
耿慢不再坚持那个“慢”字,与之相反,他的出手很快。他也是用赤手空拳来斗这名闯进草屋的敌人。
两人在拳掌近身短打功夫上始终有所差距,张郸双手一抬一架,左手借助好像过头之势一压,五指成爪回扣,就破了耿慢直来直去的毒掌。
随后张郸的“乾阳三泰指”,以张郸平生罕有的凌厉指力点上耿慢的喉头,让耿慢的喉结整个变形。
亲手取下了“五毒不老翁”耿慢的性命后,张郸只觉得头晕脑胀,借着耿慢的短打之机沾身的耿慢之血所落之处也奇痒无比。
张郸咬紧牙关,再闯回雨中,不顾之前杀死三人尸身散发的毒瘴,他要尽快奔回“灯庐”的剑光之中。
只要有“灯庐”剑光里的避毒丹药力,张郸就有机会不被身中的各种遗留毒物害死。
“五毒不老翁”耿慢的用毒手段确实可怕,但是更可怕的无疑是纵然身死也要害人的歹毒心思。
人心,有时本来就比最可怕的毒药还要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