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冷辉画屏(其之三)
日头尚高,虫鸣悠悠,庆家庄的伙房升起袅袅炊烟。
大荣朝边患时乱,扬州地界又曾为涝灾肆虐,民间存量怎么也算不上能用个多字来形容。
是以淮扬鱼米之乡,也行起欲界其余地方作风,行朝踊两食,朝食一般设在卯时前后,方便各处衙门街市商户点卯。
而踊食则在寅时三刻左右,用完踊食,晚上早些歇息便又能扛到第二日点卯。
这就是穷苦人的生活,大户却总是一日不止两顿的。
此时刚到丑时,庆家庄此时开伙,自然是因为晚上还会有一顿。
至少一顿。
这丑时的一顿,倒是庆家主母定下的规矩,家丁伙夫并不随这一顿,只是这顿剩得多了,这些下人也便有了加餐之虞。
是以到了这顿,庆家庄上下齐力忙活,定要把这一顿丰盛地操持起来,弄得主家吃都吃不下,大伙儿便在朝、踊两餐之外便可饱足。
陈至在前,后面随着张梦铃、耿按琴、罗初柔、程绘灵和其余十五名画屏门女徒,一行人就在这时候直直闯入庆家庄里。
本有两个家丁要拦,只是管家既认出了张梦铃,又见来者多数佩剑,自然先去叫了主人。
主人尚未出来,这行来人已经占据院子,摆出一副主人模样,无视众多家仆侧目。
庆家庄上下连带家丁四十多口,院子便有半亩地之大。
“系铃名剑”张梦铃既然给认了出来,陈至相信很快至少有两个要找的人马上就会亲自出面,省去所有的麻烦。
一个势必是家中主人,在背后做定了那次“义捐”的计划,见有人追究必要出来亲眼看到善后。
而且陈至相信这个善后,一定是要设法料理画屏门这种小门派的后事,这在这庆家主人的心里才算是唯一的了事办法。
另一个则是出面之人,“义捐”那笔纪录上写明认捐者是庆家主母庆李氏,这女人无论如何也要出面,试图再把画屏门的人连哄带骗,要她们认吞这笔挂账的“义捐”不必交付。
陈至相信,这个庆家主母一定会咬死“义捐”之“义”,把“认捐”那个“认”讲得一文不值。
这庆家这笔“义捐”,形式上是看准画屏门没甚势力,行径本质和秦隽会做的“牵盘子”其实不过一个路数。
和秦隽不同,秦隽把“牵盘子”作为一种娱乐,这户人家真和生计结合起来。
人的小聪明一旦用多,就往往把自己的小聪明当成大智慧,从此失去分寸。
从这个角度来说,就算陈至今天不整出这出,带着画屏门的人就这笔“认捐”来追究,改日这户人家也不过是去碰个别的钉子罢了。
陈至的猜想并没有错,庆家主人、主母一起现身,跟着的仆人家丁护院自然也不少。
陈至带着画屏门人站在院子正中,陈至一人在前,手持画屏门账簿,正好和庆家主人对视。
庆家主人和庆家主母都肥胖得很,身材也都不高,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画屏门人由“闭眼太岁”带着上门,也可算是来势汹汹。
庆家主人庆凯眯着眼睛,笑得倒是和善:“原来是张掌门和诸位女侠……不知今日找我庆某,是有什么事情指教?”
庆家主母庆李氏双眼更细,装作打趣一推自己丈夫接道:“呔!一把年纪不知羞耻。
张掌门当然是找我这婆子的,干你什么事情?”
这两口子装作调笑,陈至眼睛虽然看上去像是始终“闭着”,却放不过庆凯一个眼神。
陈至自然知道已有家丁绕了过去,要把院子门阖了,好在必须“善后”之时能够“善了”此事。
画屏门众女徒中倒是有人看出这点,叽叽喳喳私下几句,陈至倒是完全不在意。
既然两边想到一处去,关门一事当然可以任由庆家代劳。
“系铃名剑”张梦铃早已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此时拱手作江湖礼开口道:“庆老爷,庆夫人,今日本门举派前来,乃是为了上月‘认捐’七百两实出三百两一事。
不瞒各位,本门有意在这位‘闭眼太岁’陈少侠的相帮之下,设立自己的产业。
是以今日看庆老爷能否将认捐的这笔补上,好作为兴业之资。”
张梦铃话一说完,“护铃双剑”夫妇两人一同拱手行江湖礼,倒是显得正式。
听得“闭眼太岁”这四个字,庆凯倒是看着陈至“哦”了好长一声,声调颇显恍然大悟。
庆李氏眼珠一转,扭捏走了两步,笑得两个眼挤到一处去:“张掌门,这话说得是说到哪里去了?
‘义捐’这个‘义’字本来就是讲明了出于义气相捐,本来就是自愿之事,只是短了银钱,事后这四百两补上我们家也一时吃不消。
对不住啊,如果张掌门不愿意挂账,就当我们只认捐了三百两,好么?”
来此路上陈至已经听过此事详细,张梦铃是认了对面“义捐”七百两,才答应也去帮庆家庄以武功威压那处和庆家经营的楼子在会稽城打对台的楼子。
说起那事时,张梦铃的认知仍是捣毁一处逼良为娼的楼子,认为这到底是好事。
耿按琴却早已知道,这事是非其实难查清楚,做这门买卖谁是可怜人可由不得不知内情的来评。
此时耿按琴知道自己需要开口,才好在陈至眼里留下印象,于是道:“庆夫人所言差矣!
‘认捐’两字,当先一字还是个‘认’。
既然捐已认下,尾数当然就要补齐,哪有变卦的道理?”
陈至“嗯”了一声,心想其实耿按琴这次接话还要讲道理,其实也算多此一举,有点儒生酸腐做派。
庆家庄伙房饭菜香气仍在院里满溢,画屏门各人都也是同其他江湖人一般,行朝、踊两食的,此刻不免被牵动饥肠。
庆凯听得“护铃双剑”中的耿按琴驳斥此句,心知已经必得“善后”,思路已经往这条路子上面去转,不免动了其他心思。
庆凯也自然嗅到饭菜香气,他虽然不算饥饿,却给勾起其他欲望。
庆凯仍是一副笑脸,道:“张掌门,画屏门众多女侠都是美人,却爱在这等细枝末节计较。
还是耿大侠太爱钱财,非要见到黄铜白银,才想伤了夫人这‘义捐’的和气?
好,无论哪样,庆某倒是有一条两全的路子:画屏门上下诸位女侠都是国色天香,庆某不才,在会稽郡办起来的‘满悦楼’也算有声有色。
诸位女侠又有姿色,又有别样的江湖气质,上门之客一定络绎不绝。
庆某认为,既然画屏门有心经营事业,不妨就从我们一家的‘满悦楼’开始。亲自来挣挣辛苦钱,直到挣到的赏钱满了四百两。”
“嗯?”张梦铃听清话中,哪里受过这等羞辱?当下便手按背后剑上,准备拔剑。
陈至在之前斗赢“系铃名剑”和“护铃双剑”时候就指出正经的江湖人是背剑而不是系在腰间,画屏门人那之后就真的改为把剑背在剑上。
陈至满意画屏门人好歹有这份长进心,此时却要让画屏门再进一步。
庆凯的反应没有让陈至失望,陈至笑着踏向庆凯两步。
一名粗壮护院这时横窜而出,一把抓向陈至,喝道:“你做什么?!”
陈至只是笑笑避开,反以“百遍神拳”之“击”化拳为掌,以掌底击中这名护院的侧额。
其实另有八名护院已经以围上画屏门之势从后包抄,庆李氏看在眼里哪里不知道要改为动手了,于是见陈至这一还手便边后退边大叫:“打人了,打……”
庆李氏本来是想反栽陈至一个生起事端,之后对画屏门做什么她都能心安理得,最多改天去拜拜菩萨,在菩萨面前大骂这什么“闭眼太岁”来家里逞凶惹起一场人命官司。
可她叫声也是一声之后第二声中途而止,因为她也惊住了。
先杀人的反而是陈至,陈至这一掌直碎那名护院侧脑,把他脑壳击飞一般,血肉被身子带着横飞到一丈之外,真正“肝脑涂地”。
陈至开口口气平淡,仿佛身边只有画屏门众人一般:“开杀的最理想状态,就是出手和招式的后效更直接一些,如果可以,整个过程再安静、快速一些。
尸身最好都在一处,方便后续处理。如若不能,事后应该也有充分的时间拖至一处,才好清点敌人身份、数目,决定不同的处置方式。”
这番话是陈至教喻画屏门人的,庆凯听得却是清楚而心惊,拿不定这画屏门到底请来了个什么样的人物。
庆凯对江湖了解不深,不过他既敢如此对待画屏门,早备下有另一层底气,当即大叫:“栾儿!!!有高手来生事!!快请梅先生!!!”
声音刚落,又一阵雄浑笑声从庆家大屋响起。
笑声中,一道破空刀气横飞而出,正击向陈至。
陈至看出这道破空刀气的不凡,一跃而起,让过破空刀气,刀气横走向一处院墙,发出巨大闷响将院墙一段粉碎同时,也将那墙前一名护院整个从活人带成一片乱飞血肉碎尸,埋进墙石之中。
陈至早知对方既然敢这么诈捐这笔“义捐”一定备下武力准备应付画屏门后续,只是没想到备下之人出手功力如此深厚,光是破空刀气便有如此威势。
转眼看去,庆家大屋屋门也已经给这道刀气砍得破开,一名汉子当先,一名稍胖的年轻人在后都从其中走出。
那名年轻人眉眼各和庆凯、庆李氏有些相像,脸正颚方,粗眉压目,也比父母都长得正派些。
那名汉子就生得粗犷了,眉长且薄、眼似熟枣凸而不圆,一张大嘴嘴唇颇厚,配着八尺身材像尊动起来的罗汉塑像。
这名汉子就是庆凯口中“梅先生”,这人想来是个避世恶徒,被庆家窝藏换以传授庆家长子武艺。
“梅先生”声音雄浑有力:“‘闭眼太岁’又是哪年冒出来的娃娃,来我爱徒家中生事,殊不知我‘双面刀鬼’梅传仁在此隐居吗?!”
陈至眉头一皱,“双面刀鬼”的名号他倒是听过,只是这名号的印象是“试剑怪物”凌绝凌大哥当年出门找他讨教锋艺,此人避而不战,原来逃到这种人家落脚。
陈至曾听说过此人锋艺不差,从名声判断,至少功夫也快赶上当年的“小三口”赵烛影。
陈至更没想到,这人手中的刀……
这“双面刀鬼”露面之时,所有画屏门人与其说吃惊于这人样貌,不如说是“看似吃惊”,其实都是头脑之中莫名其妙多了段信息不得不消化起来。
包括陈至的“惊讶”也是出于此。
“双面刀鬼”梅传仁手中一口狭长尖刀流辉冷似寒冰,好似隐藏着一处在冰山之中的战场在刀身之中一样。
正是“六刀七剑、十三名锋”之中的“银鳞陷陈”,“陷陈”之刀于争端之中,第一刀便可挥出本来两倍的威力,之后每刀威力又是先前的两倍,争端不止永无上限。
陈至现在自然明白刚才那道破空刀气威势为何至此,平生第一次,他因为武者斗志颤抖难耐。
从刚才那刀看来,就算传言有虚,这人功夫也不会比通明山庄威房主事“外姓第一人”单固更弱。
陈至想好的四招一套功夫“四分地刑势”虽然只具雏形,陈至却想选出适合的一招,来和这人在武决之上分个胜负。
而且秦隽一定会很喜欢这口刀,陈至同时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