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泉出雀房(其之四)

木主牌或者叫灵牌、牌位。这是不合礼节的东西,在民间看来却很寻常。

木主牌最常见的形制是高十寸到十二寸,宽四寸半,厚两寸。

老木匠手中的木主牌分为两部,一部类似盒底,一部如同插片。中心为空,有足够放下点东西的空间。

与其说是木主牌,不如说更像个木主牌样子的狭扁空盒。

既然有了兴趣,陈至干脆细问更多。

“老伯,这些木主牌青竹帮要你何时送去?”

“不必送去啊,人家是说,今日午前会有人来取。”

雀房山距几户民家只有三百步余,如果是青竹帮的事务,总数不多的木牌子随时可以送去。

特别提到派人来取,封山之中会有单独派出人来取一趟这个的可能吗?

更可能的是,青竹帮并不知情,所以不能让老木匠送去。

特意打着青竹帮的旗号订制一批木主牌,那么两相对照之下事情必然败露,所以理论上如果其中有诈,青竹帮最后也必须收到木主牌才对。

这样进行,中间接到木主牌的人只要得到青竹帮或者那什么少侠中有一人知情,便可不受怀疑。

木牌中空,接木牌之人还要在其中加入什么东西,使得重量正常?

“你看,一流呆子回来了!”秦隽招呼道。

转眼一看,凌绝果然骑着一匹马奔回这里。

陈至捎一思量,见木主牌制好合上的五块并未用漆着字,木匠又在赶制新一个。

趁无人看着,他暗取了一块制好的空白木主牌揣进衣中,随秦隽去迎凌绝。

把“原来的马”还给出借的马主,凌绝转身要走。

轮到马主不依不饶:“兄弟,这不对啊。我的是四岁口的马,怎么变了三岁口的?”

凌绝哪来的时间相匹更相像的马?只道:“大概是我神采俊逸,带它跑得很有精神。精神之下,它返老还童,往少里倒长了一岁。”

秦隽知道凌绝出了岔子,是自己上场的时候。

“呆子,不对。盘子!”秦隽赶忙提醒“你够不够盘?”

凌绝是听得懂盘子这名词的,马上会意,从刚从秦隽处取回来的行囊里点了张能在蜀地兑出的银票,约五十两的,递了过去。

马主接了银票,也是随即会意,道:“那大概是我记错了,害它之前虚长了一岁!”

“这就对了嘛!”秦隽道“你怎么连自己马的岁数也能记混?莫名其妙!”

凌绝买这匹骑回的马时出了六十两,这户人家养得起马也是几户人家里最富的。但既然得了匹新马,五十两也实在是不小的数目,自然愿意略过细节。

这两笔血一出,凌绝暗自决定后面尽快赶去分号才好:秦隽把他当盘子,路上再遇到问题一定还提出用钱解决,再大的盘子也怕支撑不住。

带着两个小子回到租住的人家,凌绝说了昨夜经过。

陈至和秦隽两个小子在,他懒得在其他的地方再动脑筋——即使动也未必能比这两个小子主意更好。

“不会有人查问。”陈至分析道。

“既然昨晚没人来山下追查,说明主事的那位想先解决山上的问题。

听凌大哥所说,最后交手那位赵烛影有白化怪病,体力比常人要差点。加上昨天黄昏山脚视察布置的时候并未出现,可能是当时人还没到事后赶来。

人一到来,即掌管了主事权力,当晚他应该也无更多的力气找出来袭击者,自作主张按下此事。”

“很可能如此。”凌绝点头。

“既然按下了,今天早上就是来查问的第二好时机,他们也同样没来。说明一夜过后青竹帮帮众同意事后再追查,优先确保秘境和其中的妖魔。我们也是担心有人查问,不如担心事后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再在周遭细问,我们形貌是一定会被讲起。”

如果是事前查问,他们不会得到细节,因为能分心在这里的人力和时间都有限。事后则不同,凌绝的换洗衣物在驿站寄托给骑手带回,一直都是这个打扮,形貌露了又有充分的时间,早晚还是查回通明山庄。

屠世先生可能没在修罗道留下窃走剑是做什么的线索,但是这种能压抑住邪剑材质非凡的木匣不可能是他随便能得,更可能是从修罗道一并窃出。

木匣形制是比凌绝形貌更显著的特征,如果三峰府放出消息,修罗道马上明白邪剑落入通明山庄。

凌绝叹了口气。

正是因为凌绝的性子,江湖上凌家老三的名声一直是“论剑法锋艺江湖一流,论没事找事天下第一”。

眼下的事比坏名声更差,“十三名锋”落入通明山庄,掀起血雨腥风也不意外。

“盘子,阿不,呆子啊。你是猴子是不是?!”秦隽也多少能体会到事情严重“为了玩玩搞得自己要成通缉犯了咧?”

“不过不是没有机会让这事化消。”陈至又道:“凌大哥需要一个新的故事。”

陈至取出衣物中木主牌,说起木主牌一事和其中的可疑之处。

“这听起来确实有点古怪,”凌绝道“可这和我们眼下的问题有什么干系?”

“新的故事会是这样:昨夜有人委托了木主牌之事,我们正好在这户人家借宿。凌大哥发现了订制要求的可疑之处,只是不确定这件事是干系青竹帮还是三峰府,于是采用了迂回的办法半夜探营。”

“原来如此,”秦隽接上思路“这样就是报上真名实姓都无所谓。”

陈至点头道:“对,到时凌大哥将会是善意的提醒者。而木匣……就是凌大哥的公干。某人向通明山庄订制的宝剑。客人要求匿名,宝剑不能提前开光,拒绝后面的追问都合情合理。”

“起码有当场光明正大翻脸的理由就是了。”秦隽认为这法子不错。

需要避讳的只有能让人马上联想到邪剑“血涂”的屠世先生身亡一事。

如果没有人能确认木匣的内容,这件事也会给眼前存在的阴谋掩盖过去。

故事有故事的魅力,事实有事实的威力。

木主牌和阴谋的存在就是事实,只要威力足够,足够让故事魅惑住三峰府弟子。

只要事情顺利三峰府弟子就会买账,只要买账他们就也没有把凌绝带着特殊剑匣出现的消息传出去的理由。

这个消息不在江湖传开,修罗道无从得知匣子下落仍会继续寻找邪剑“血涂”,只要通明山庄希望结果会永远是下落不明。

通明山庄凌家名声败坏的老三亲自出门送把宝剑,虽然夸张,却没有了可疑之处。

凌绝继续问起细节:“那我们要做的就是,光明正大去要见主事的赵烛影并坦承昨晚的事。”

“小三口”赵烛影很可能是事后才到,相比青竹帮的人或“蜀东一院梅”孟舞风更可能是不知情者,恰好又是在场的主事者。

陈至想了想,道:“捉贼拿脏,要等青竹帮接受木主牌之后。期间我们也不能再靠近木匠或者接受者引起注意。

到了午后,最好是他们做好准备要讨妖魔之前。那时候接受木主牌的事实已经发生,木牌送到的地方一定有具体的人物暴露出来可以追查。”

凌绝和秦隽都明白了这一层意思。订制者说的话中由谁出主意而定未必是真话,可接收之后,一定会有人设法让所有人认下这码事情。

谁让别人认下这码事情收下木主牌,谁就一定是事前知情者,也就是阴谋的参与者。

更是让凌绝即将说出的故事更有魅力的说书人。

“那我们呢?”秦隽发觉漏洞“一流呆子可没足够理由带我们两个人一直同路。”

“这个简单,”陈至笑道“我们根骨非凡资质上佳,凌大哥想收徒弟了。”

凌绝这时候不觉皱眉:陈至小子向来比较内敛,跟秦隽混了这些天也开始臭屁起来,那再和这小子混下去凌绝自己将来在外人眼里得成个什么样的滑稽人?

凌绝这时还无从知道,在将来他会越来越喜欢和秦隽这小子一起混,而秦隽将会靠着这毫不在乎的态度和胡搅蛮缠的本领救下很多人。

秦隽将会救下很多无辜的人,救下江湖里很多迷途知返的人,救下欲界之中很多被世道卷入悲惨命运的人,很多凌绝以外其他的人。

雀房山上,青竹帮帮众已经重整秩序和布置。

前一个晚上,李帮主说有人来袭,还有不少兄弟坚持自己看到了妖魔从秘境跑出来。

孟舞风坚持要说服青竹帮帮众袭击者就是巡视者们遇上的“妖魔”。黑夜的模糊和内心的恐惧,再加上传言和想象放大了帮众口中“妖魔”的真实,即使有李帮主帮忙背书,仍是没法压下“妖魔出秘境”的说法。

当事实无法随时摆在人前,它的威力毕竟不敌故事的魅力。

赵烛影看在眼中,咳嗽几声后主持事务,把事情以“有袭击者也有妖魔”作结。这样可以调和帮众的向心,对于袭击者事后也留有追查的余地。

帮众仍有被“妖魔”吓到的人深信昨晚所见必是“妖魔”,心有余悸。

许天生却不是其中的一员,虽然他也是巡视的人,还在前天晚上被“妖魔”从背后打了打肩膀。

赵烛影把事情处理清楚后很多帮众开始慢慢接受结论,互相说服被吓到的同伴安心,毕竟妖魔一除就。

轮到有人来安慰自己的时候,许天生也只是笑笑说自己好多了。

其实他此刻的面色,和“妖魔”毫无干系。

前一天晚上,许天生遇见先搭自己肩膀再怪叫消失的“妖魔”时,“妖魔”一定想不到许天生是他惊吓的人里最有胆色的一个。

既然追不到“妖魔”,许天生第一个想法是去发现秘境的洞穴探查妖魔是否仍未出洞。

许天生本来就是有胆量亲自去确认过妖魔位置的人。

深入到合适的距离,许天生听到曾听过的低吼,确认妖魔还在洞穴深处秘境之中,即刻折返。

然后他看到了一口地下泉,先前探查洞穴的时候他可没看见过这口泉水。

也许是新涌出来的,这泉水来的正是时候,正赶上许天生口渴。

许天生用泉水解了口渴随即出洞,听到消息说有人袭击了来自三峰府的两位贵客。

他马上明白“妖魔”就是袭击者,只是没信心和口才说服其他帮中相信“妖魔出洞”的人。

这一天醒来的时候,许天生发现自己浑身生汗,泪流满面。

他依稀记得前一天的晚上做了个怪梦。

许天生记不起梦是什么样子,只记得自己仿佛经历过平生未见的恐怖,又感到平生未有的感动。

梦中好像还有个什么人,叫许天生去做什么事情,他记不起来,只记得那人声音温柔文雅。

青竹帮开始了最后的搜山,要排除山上藏着其他人的可能。

许天生凭着自己胆大,再次深入洞穴。

他没找到前一天晚上的地下泉。

许天生突然有种口渴的幻觉,他很想再喝一次那无味的泉水。

再做一次前一天做过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