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七十二章 摧枯

“为了确保新罗人接受与我方野战,整个计划如下:大军将分为三路,北路由在下统领,从周留城出发,向北经由南川停、七重城,直取新罗之北汉城;南路由沙吒相如统领,由尔礼城出发,海陆并进,直取新罗之东莱;而中路则由大将军和金将军亲领,由泗沘出发,经由年山城,向东直取新罗人之都城金城。南路和北路负责牵制,将使得新罗人首尾不得相顾!大体上计划就是这样的,谁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提问了!”顿时长桌旁有人举起手来,看样子是一名随沙吒相如渡海而来的倭人将领,沈法僧冷哼了一声:“有什么不明白的说吧!”“遵命!”那将领用口音很重的唐话说道:“新罗地形崎岖,交通不便,又有很多山城,如果再分兵三路,相互之间也难以呼应,若是新罗贼集兵先攻一路,岂不是众寡不敌?”沈法僧咳嗽了一声,正要解释,却听到身后传来王文佐的声音:“这个无需担心,此番我是受天子之命,立仁寿兄为新罗王,只诛金法敏一人,余者不问。如今新罗已经上下解离,君臣离心,纵然我方分兵,金法敏也不敢离开都城,更不敢遣将领大军出援,所以尔等多虑了!”“属下明白了!”那倭人将领鞠了一躬,重新坐回长桌旁,众人交换着眼色,这情报既然出自王文佐之口,那定然已经有十分确定的情报:金法敏根本不敢离开都城,否则就有可能他前脚出城,后脚留守之人就把城献给金仁问;他也不敢让部将带领太多军队出城援助,因为那就有可能出城之后那些军队就会失去控制,所以对于金法敏来说,唯一的选择就是把大部分军队集中到都城,然后野战击败敌军,所以方才沈法僧说整个计划的目的是为了让金法敏出城和唐军野战。“既然都知道了!”沈法僧目光扫过长桌旁的所有人:“那就各自回去准备吧!五日后出兵!”—————————————————————新罗,金城,牢房。风从北方狂野地吹来,铁栏杆在它的利齿下颤动。风沿城墙打转,卷起气流,使得狄仁杰的斗篷,贴紧墙壁。天空如板岩一般灰蒙,太阳不过是云层后淡淡的亮斑,那点微弱的光亮照在深灰色的墙壁上,更增添了几分惨淡。天愈来愈冷了,狄仁杰将双手凑到口边,借助口鼻吐出的气息取暖,原本僵硬毫无知觉的手指感觉到一阵刺痛,然后就是剧烈的酸痒,这是自己还活着的标识。他竭力裹紧斗篷,减少自己的失温,不过他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一天,也许两天,不会再多了,如果天气不转暖,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倒下,变得冰冷而又僵硬,就像那一块块石头。自从上次面见金法敏,自己就被关进了这间牢房里,这里与其说是牢房,还不如说是一个洞穴:五尺高、五尺宽、五尺深,朝外的一面只有铁栏杆,没有墙壁,下方直接面对悬崖,只要向下看便头晕目眩,让狄仁杰忍不住挪开视线。但这里更可怕的是寒冷,寒风毫无遮挡的吹入牢房,将里面的一切都带走。水罐只要放一会儿,就会凝结一层冰面,狄仁杰怀疑自己的血早已冻结,他很奇怪自己居然还有知觉。门外传来开门声,狄仁杰艰难的扭过头,他的腿阵阵抽痛,头也一样,他虚弱到杀猫都难,但还是艰难的挺直了身体,试图捋直袍服上的褶皱,身为大唐的使节,自己在新罗人面前保持应有的威严。房门被推开了,得到对流风口的狂风顿时变得剧烈起来,狄仁杰险些摔个踉跄,又挺直了脊梁。“快,快把窗口挡住,快,把火炉,皮衣拿进来!”随着呵斥声,新罗狱卒飞快的用熊皮当初朝外的窗口,又用给狄仁杰披上了狐皮斗篷,在他面前摆上火炉,屋内的温度很快提高了起来,狄仁杰清白的脸色渐渐变得有几分人色,突然,他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快,快拿参汤来!”来人挥了挥手,一名婢女上前,一边轻柔的拍打着狄仁杰的背,一边用银勺喂狄仁杰参汤,过了好一会儿,狄仁杰才渐渐缓了过来。“狄天使,你没事了吧?”来人笑道。“好些了!”狄仁杰推开婢女送过来的银勺,看着来人,一张苍老的脸上,两条已经花白的眉毛几乎与两鬓相连,这种少见的异相勾起了他的回忆。“你不是在朝堂上——?”“不错,便是老夫!”来人笑了笑:“天使好记性,被关在这种地方这么久,还能想起来老夫当初在朝堂上说过几句话!”老人笑了笑:“老夫金杨褒,乃是新罗国的大角干!”“原来是金公!”狄仁杰知道大角干是新罗最高的官爵,眼前这老人显然是新罗的重臣,这个节骨眼上来见自己肯定有事:“你是受王命而来?”“不!”金杨褒摇了摇头:“贵国王大将军已经出兵了!”“王文佐?”狄仁杰的反应很快,温暖就好像润滑油,让他的头脑的运转变得迅速起来:“大将军出兵了?战况对你们不利?”“呵呵呵呵!”老人笑了起来:“你们唐人就是这样子,聪明,机敏,贪婪。不错,如果战况对你们不利的话,我是不会来你这里的!”“已经到了哪一步?”狄仁杰问道。“你们分兵三路,北路已经包围了北汉城,南路已经从海陆两面包围了东莱县的治所,中路走的最慢,但也距离这里只有两天的路程了,大王正在准备出城迎战!”“出城迎战?”狄仁杰诧异的问道:“金法敏会这么蠢?我方领兵的是王大将军吧?”“是,不过他没有选择!”金杨褒笑了笑:“实际上贵国的南路和北路都没有遭遇太强的抵抗,很多山城都不战而降,如果他继续留在城里不出来,那王大将军就不战而胜了!”“那你来我这里是为了什么?”狄仁杰问道:“想要通过我投诚?”“不,不,还没到这一步!”金杨褒笑了起来:“我已经老了,官位财货对我来说早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只是不想你冻死在这里,毕竟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打算放我走?”狄仁杰问道。“对,你现在还无法独自逃走!你先休息一个晚上,等大王出城后,我就会安排人送你出城!”金杨褒道。狄仁杰看着老人的脸,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隐藏的东西,但最终他一无所获。“好,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你!”“好,你好好休息吧,缺少什么,你都可以和狱卒说!他是我的人!”老人站起身来,深深的看了狄仁杰一眼,向外走去。听到牢门在身后合拢,金杨褒穿过长长的过道,脚步声在长廊回荡,他的心中满是苦涩,无论自己如何辩解,自己的行动都是一种背叛,他始终无法忘记当初先王在房间里临终的声音:“我将立我的长子为王!”那时新罗国就宛若刚刚跃出地平线的朝阳,未来无可限量,可短短几年之后,局势就急转直下,难道真的是气数尽了?可自己还能怎么做呢?假如任凭大唐的使者这么死掉,唐人攻破金城的时候肯定要报复,即便金仁问为王,也恐怕无法阻止唐人的报复,放走唐人使节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不及细想,便听见另一只号角隔着墙壁低沉微弱的呜咽。金杨褒皱起眉头,走向门口,向窗外望去。到了外面,号声更为响亮。城墙下的军营骚动起来。十几个士兵端着长矛匆匆跑过。马匹有的嘶鸣,有的喷息,似乎这些畜生也感觉到战事将近!“大角干,是斥侯的号角。”一个将领不安的说道“什么东西过来了。”金杨褒向声音来处望去,凌冽的北风将他的花白的胡须和头发吹得紧贴在面颊上,一只猎隼从头顶掠过,他压低了声音:“是从西面,从西面过来的。”“是唐军吗?”将领问道。“不知道!”金杨褒摇了摇头:“应该没有这么快吧?”他用不那么肯定的语气答道。城墙下方的军营里响起尖利的哨音,士兵们拿着长矛四处乱跑,就好像没头苍蝇,金杨褒见状忍不住呻吟起来:“妈的,你去管管,让这些蠢货呆在自己的地方,我要去见陛下!快去,时间很紧迫!”“是!”那将领应了一声,飞快的沿着楼梯跑了下去,金杨褒以自己的年纪所能允许最快的速度向王宫跑去。王宫里,金法敏正在侍卫的帮助下穿盔甲,看到金杨褒,他拔出佩剑,冷冷的问道:“这一切都和你无关,对不?”“信不信由你!”金杨褒告诉自己的国王:“我什么也不知道。”“是吗?”金法敏举起手臂,让部下帮助他束紧腰带:“我的人告诉你偷偷去牢狱里见唐人使节了,别告诉你只是为了和他闲聊!”他冷笑道:“这座城里我有很多双眼睛,没什么能瞒过我!”金杨褒还来不及回答,一个军官冲进大厅:“是唐人的骑兵,大概有一千骑上下,他们正在追击我们的斥候,直逼城下的营垒,向营垒里射箭投掷火把——”“把他们打回去!”金法敏的声音冰冷有力:“我马上就到!”这时他的腰带已经束好了,他走到老人的面前,剑锋彻骨:“你可以去投靠唐人了,还来得及!”说罢,便急促的向外走去。隆隆的鼓声再次响起,将号角和哨音淹没,老人冲到窗户旁,地平线已经被乌黑色的浪潮淹没,那不是乌云,而是钢铁、皮革、战马以及人,密集的长矛锋刃又将日光反射回天空,将天空映照明亮,而对于新罗人来说,这种光亮比真正的夜晚还要可怕的多。“来了,终于来了!”金杨褒呻吟道:“六百年,六百年的基业呀!”——————————————“大将军,看来金法敏是要出城迎战!”黑齿常之笑道。“明智的选择!”王文佐笑道:“沈法僧和沙吒相如那边动作太快,如果金法敏也守城的话,用不了多久,他的军心就乱了!是不是呀?仁寿兄!”“不错!”金仁问叹了口气,他的神色明显有些矛盾,即将称王的喜悦和故国即将陷落的悲伤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悲伤。“要给新罗人结阵的时间吗?”黑齿常之问道。“击敌于半渡!”王文佐下令道:“先令弩手上前,然后河北突骑从左右夹阵而射!”“遵令!”黑齿常之应道,旋即随着一连串旗号,唐军就飞快的执行了王文佐的军令,依照他们习惯以青布裹头,身着无袖胸甲,背着大盾牌的宣润弩手们快步上前,他们先将支起自己的盾牌,然后张满强弩,前方还在列阵的新罗人扣动了扳机。随着一阵轻微的机括声,大概百余步外的新罗步卒便发出一片凄厉的惨叫声!然后第二轮上前,蹲下、扣动扳机,然后再后退上弦装矢。“让花郎队反冲,争取列阵的时间!”金法敏大声喊道,他早就听说过唐人弓弩手器械之精、号令之严明,但眼前这些弩手与这些年来安东都护府的那些比起来,那完全是两码事。在如此猛烈地火力下,前方列阵的步卒不但不能遮挡屏护本阵,反而队形散乱的向后退却,隐然间反倒冲动了本阵,战场上没有比这个更危险的事情了,所以他不得不提早拿出花郎队这张底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