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夜路

“伊吉连博德!怎么这么快?好,好!我眼下正是缺人,你回来就好!”王文佐不由得喜出望外。

“属下收到殿下您的信,就昼夜兼程赶来了!”伊吉连博德笑道:“只可惜范长安的事情还没有什么眉目,无颜见您!”

“无妨,无妨,这厮在成都又跑不了,待到我们把长安了解了,再去回头收拾他不迟!”王文佐笑道。

“殿下说的是!”伊吉连博德点了点头:“以属下这些日子探查的结果看,这范长安就算和小郎君的死无关,背地里也肯定有很大的阴谋,可惜您已经从成都调走了,否则直接将其擒拿,严刑拷问,肯定能挖出来!”

“也许吧,不过眼下我有更要紧的事情!”王文佐笑了笑:“长安的情况你先了解一下,接下来你帮我应付一个人!”

“一个人?”

“对,万年县令周兴!皇后正用他来对付我,我让李波当你的副手,他是长安本地人,对当地的情况很了解!”王文佐叹了口气:“这一次的事情可是不简单,若是应付得不好,我们大家都会交待在长安!”

“属下明白!”伊吉连博德也感觉到了王文佐话语中的沉重,他点了点头:“殿下请放心,把一切都交给属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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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整个长安城为刚刚发生的武敏之逼奸太子妃一案震惊时,大唐的周边形势也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大非川之战的失败打破了唐军不可战胜神话,大唐周边愈来愈多的被征服者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惊讶的看到昔日如天上神仙一般的统治者如今却落入尘埃之中,满地打滚,他们纷纷拿起武器,等待时机,好将骑在自己头上的敌人赶走,重获自由。

在咸亨二年初夏的某个寂静的夜晚,在那水南段通往老瞎子屯的右岸,有一队骑士,约莫有二十人上下,非常缓慢的沿着河边走着。后马几乎就踏着前马的蹄印,在队伍的最前面,是两个并排的骑士,就好像是队伍的前哨,但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们并非是斥候。这两人只是一个劲的小声谈话,经过的村社民居,他们看都不看一眼。每走一会儿,这两人都会勒一勒缰绳,回头看看身后的队伍,其中一人低声道:“慢一点,再慢一点!”

后面的人便依照他说的,放慢了马速,以几乎和慢步差不多的速度前进。

一行人穿过丘岗,来到一片平川地,月光洒在地面上,终于可以看清这群人为啥走得这么慢了,原来在这群人有两匹并行的马,这两匹马的马鞍处,吊着一只网兜,网兜里似乎躺着一个人。在月亮的银辉下,可以清晰的看见是个半大的孩子,脸色煞白,紧闭着双眸。在网兜的后面,是十多个骑马的护卫,他们身着镶嵌铁片的皮甲,拿着短矛和角弓,从他们的服饰很难看出身份。尽管打前站的两个人,似乎对周围漫不经心,但后继的人众只是不住的东张西望,显得非常的警惕,因为这周围完全是一片荒野。

四野一片寂静,能打破这寂静的唯有马蹄声,和为首骑士不时发出的吆喝声。

“慢一点,再慢一点!”他总是反复这么告诫道。

然后他回过头对身旁的同伴问道:“尊敬的哈尔温,你真的觉得让大王这个样子去见乞四比羽是对的吗?”

这个名叫哈尔温的是个高个子的少妇,她的脸上涂抹着油彩,头上戴着一顶装饰着鸟羽的狐皮帽子,整个人看上去有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她看了看天空,答道:“你放心,剑将军,依照预兆,您这趟前去白山部必然一路平安,恶鬼也好,强盗也罢,都伤不了你和你的孩子大王一根毫毛!”

问话的男人摇了摇头:“我不是问你路途是否平安,你应该知道,我自从起兵反抗唐人第一天起,就不害怕战死。我只是担心乞四比羽会不会履行承诺!”

“这世道早就不是说话算话的时代了!”哈尔温笑道:“乞四比羽这种人,不要说卜卦、问神,就算是问他自己,不是事到临头,他都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好吧,你说得对!”男人叹了口气:“乞四比羽确实是这样的人,但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唐人从河北又调来了新的援兵,如果靺鞨人不肯出兵,那我只能退到新罗那边去了!”

“你呀,你呀!”哈尔温叹了口气:“剑牟岑,为什么你一定要和唐人作对呢?高句丽已经亡了,你又不是王室,就拿着这个小娃娃,想要复国?这国家灭亡和人死了一样,你见过死人复生的吗?眼下的局面你难道还看不清吗?每个人都在为自己打算,唯有你不是,这样下去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四野没有别的声音打断他们的谈话,唯有马蹄磕碰石头,发出铿锵的声音,从河流的方向,这时传来如同蟋蟀的鸣叫,这些怪异的声响,在夜里分外慑人,旁人都会为之恐惧,而剑牟岑却满不在意,他看着天上的月亮,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哈尔温!”

“怎么了?”

“你是一个萨满,是不是有一种草药,能让人吃了就死心塌地的,哪怕是前面是悬崖,也会咬牙跳下去?”

“没有,就算真的有,我也没听说过!”哈尔温笑道。

“不,我想我就吃过这种草药!”剑牟岑笑道:“你说得对,复国是不可能的。不错,很多人嘴上都说着赶走唐人,高句丽复国,但是他们心里想的都是另外一回事。就像你说的,他们想的都是自己,复国不过是一个旗号罢了。他们一手打着复国的旗号,一边和唐人勾勾搭搭,拿复国作为和唐人讨价还价的筹码!新罗人是这样、靺鞨人也是这样,总有一天我会死在他们的手上!”

“你说得对!”女萨满笑了起来,满是油彩的脸有一种诡异的美:“但这一次还不会,你的命还没完!”说到这里,那女人就像一匹母马一样,发出怪异的笑声,那笑声,传向前面幽深的峡谷,发出不祥的回音。

“如果是这样,那就承你吉言了!”剑牟岑笑了起来,他的目光渐渐转向别处,陷入沉思之中,终于自言自语道:“是的,我会死掉,但活下来的这些家伙的名字会被人遗忘,我的名字会被人记住,哪怕是千百年后,这里的人都会用我的名字作为反抗的旗帜。人皆有一死,但名声长存!”

这一次女萨满没有打断剑牟岑的话,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目光中满是迷醉和敬仰,她很清楚对方的事业终归会失败,所有的征兆都是这么显现的,但那又如何呢?她根本不在乎,她很高兴和这个男人活一起,死一块,就像他说的,人皆有一死,但至少她按照自己的意愿活过!

四野又恢复了寂静,到了这里,河岸变得狭窄起来,而且愈发荒凉,苍白色月光,照在树林和岩石上,变幻出各种各样的怪异景象。哈尔温开口了:“这里是大王坟,咱们的人必须会齐了,然后再过去!”

“为什么?”

“天一黑,这里到处都是渴求人血的恶鬼,如果没有法术的庇佑,多少人都会死在这里!”

两人勒住马,等了一会儿,待到后续的人都赶到了,剑牟岑从马鞍上站起身,看了看网兜里的人儿。

“他还好吧?”

“睡得熟的很,摇都摇不醒!”一个老兵答道。

“出发前我给他服了一剂睡梦药,你就放心吧!”女萨满道。

“待会大家要小心,一定不要散开了!”剑牟岑道。

“不要担心,你们身上洒了我的药,鬼怪不会伤害你们的!”女萨满从怀中拿出一只木盒子,用指尖挑起里面的药膏,涂抹在人和马的额头上,队伍里的每个人,哪怕是最粗蛮凶狠的汉子,此事也恭谨的向女萨满低下头。

队伍又重新向前出发了,很快就抵达大王坟,那是一个紧贴着河边的土丘,宛若一顶圆盾扣在地上。月光洒落,把土丘上林立的白石照的透亮,有的石头孤立,有的堆叠在一起,这些石头仿佛房屋的骨架,塞堡的残垣,巨人的残尸,这儿、那儿,各种各样的石板屹立着,有的倒头竖着,活像墓地上的石碑。整座大王坟就好像一座巨大的废墟,在过往的某个时间段,甚至在两汉之前,有某位强大的首领在这里建城,统治着这片土地。而现在这里只剩下残垣断壁,甚至周围也一片空旷,唯有野兽在这里存身,天一黑,各种鬼怪就在这里舞蹈肆虐。

队伍还没走完一半,刚刚还是迎面而来的微风,就变成猛烈的旋风。这旋风在山谷盘旋,发出一种阴沉不祥的呼啸声。夜行者们就从这片废墟里,听着那种似乎从窒息的胸腔中吐出的各种可怕声响:有的是深沉叹息,有的是悲哀呻吟、有的是哄然大笑、有的是小儿夜啼。整个土丘似乎活转了,在这里古老的石头后面,显现出许多高大的暗影,奇形怪状、莫可名状,似乎在石头上跳跃舞蹈。更远一点,在暗处,能见到一点点绿光莹莹,似乎是群狼的眼睛。最后,在路的尽头,在那些崎岖林立的石丛中,还能听到一种低沉的嗓音在嚎叫,这里叫一声,身后便传来一声回应。

“这是吃人鬼!”一个年轻汉子的声音颤栗,对一旁的老兵嘀咕道。

“不,不,是山魈!”老兵低声道,声音更小。

“菩萨呀!慈悲慈悲吧!”另一个老兵脱下帽子,死死抓住脖子上悬挂的一尊木佛像,惊恐的祈求道。

“你们不用担心,我们身上涂了萨满的药膏,那些鬼怪伤不了我们的!”剑牟岑安慰道。

所有马的耳朵都竖立起来,不安的打着喷嚏,哈尔温催马在前,她口中叽叽咕咕的,似乎是在念着咒语,反正谁都不知道她在念叨什么,直到穿过了这段路,她才回过头,对众人道:“好啦,已经过去了,这些家伙都是些饿鬼,我刚刚念了咒,他们就让开了,现在给我一块干饼,一袋酒水!”

她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一个年轻人取出干饼和酒水,恭谨的送到哈尔温面前。女萨满跳下马,将干饼撕碎,丢在地上,又将酒水撒上,又念了一段咒语,道:“没事了,这些家伙有东西吃,就不会伤害我们了!”

一行人继续出发,哈尔温和剑牟岑依旧在最前面,其他人都跟在后面,他们刚刚还个个提心吊胆,现在却有说有笑起来,每个人都记得方才的恐怖情景。

“要是没有这个女人,咱们一个都别想活着走出!”

“是呀,这个女萨满好厉害!”

“可剑将军刚刚可是一声不吭,他就死死的盯着那个孩子!”

“将军的胆量是不小,可他要是遇到我当初遇到的事情,可就未必能像现在这个样子了!”

“哦,老爷子你当初遇到什么了?”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天夜里,我抄近路经过山脚下的一片坟地,见到一个什么东西,从坟地里冲出来,一下子就蹦到我的马鞍后面。我一看,却是个孩子,满脸的青灰色!明明白白是个鬼魂,准是生前他和他妈被靺鞨强盗抓了去,所以死了也没有被沙门超度,如今冤魂不散。它那对眼睛,荧光闪闪发着绿光,看着就慑人。然后它又从马鞍上跳起来,爬上我的脖子,我就觉得后脑勺有什么东西在咬。菩萨呀!救命呀!”

“那后来呢?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自然是我逃出来了?不然现在和你说话的是谁?”老兵没好气的答道。

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问话的年轻人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