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决雷法

人如火虫,翅折而死;

命如萤光,黯然即灭。

与其敬之苍生,不如将此人间描绘于己,待到抚上鬓边白霜,深感所耗心神未曾白费,方才不负那些已逝年华。

人,本该如树下蚍蜉,撼不得一寸穹天,仅是依靠着那微弱却坚毅的意志,如点点萤火聚散,合为光明,分为腐草。

但,世间总有贪嗔痴所在,或有贪得那片刻欢愉,欲求长久之生,或有嗔恨那天道不曾公义,桀骜一斗上苍,又或有痴情那几界物景,与人长伴而休。

当人不再安心,居于大树庇佑之下,那所谓蚍蜉便不再是弱小生灵,贪得长生的人,化作孽畜吞噬同类,嗔怒上苍的人,便是腐蛆侵蚀天道,而那些真正痴情于物与景的人,则是早已忘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便已不在是人,而只求随性而为,于自己抬手眉眼间,一念成就逍遥仙。

而笔者想要讲的故事,并非是那些,侠客热血舞青霜,又或是,一念执着道成仙。

这杆枯竹笔所写的是,无论仙,还是侠,无论是武道,还是玄幻,若是不能有一丝意念,能博得世间其他所在的崇敬。

那么,纵使有混沌天地的震撼威能,也不过是一个强大,却永被唾弃的人罢了。

——《剑仙任侠录》

“什么?你居然想要解除那纸婚约!”略有沙哑的沉稳声音,带着青年男子特有的磁性,撞入了琴弥的耳中。

“没错。”坚定而不容拒绝的清丽声音,如圆润光滑的石质棋子般,敲击在供人坐靠的拙形岩石上。

她是琴弥,一个看起来,年龄在二十五岁上下的女子。

抹得浓淡不相宜的绯红眼妆,给她略显狭长的眼角,平添了不少妩媚,但是其真正的作用却是遮掩那些,刚刚显露出来的细小鱼尾纹。

一个女子,或者说,一个普通的人族女子,若是她度过二十二岁,这个最容易让女子容光焕发的美好年华,便会如失水的花瓣般,泛起一痕一痕的细小褶皱。

“为什么?为什么要废除婚约!”手中捧着一盏紫琉璃杯的籽叶,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差点将紫琉璃杯中滚烫的茶水溅出,他是琴弥的师尊,虽然从外表来看,其不过是个二十年华的青年男子,但事实上,身为一个求道者的籽叶,已是数个甲子的高龄,只不过是因为年轻的求道所成,而驻颜有术罢了。

“唉,阿弥,你真的想好了?”轻缓叹出一口气,籽叶抬起手心所捧的那盏紫琉璃,不畏灼热,将其中的滚烫茶水一饮而尽:“你不过一个女子,如何做得了自己婚姻大事的主,更何况……”

“师尊,您莫要再这样了,若是因为担忧弟子的事情,而坏了师尊数甲子才修来的,清净心境就不好了。”

冷淡一抬眼,琴弥正视着对面低首饮啜残余茶水的师尊,将之前籽叶未曾说完的话延续了下去。

“更何况,我琴弥已经不再是,那些二八年华的豆蔻少女,以二十五之龄,而得如此一处归宿,便已是极好的了,您想说的是不是这些,师尊?”

“没错,为师想要说得,便是这些。”抬头看着琴弥那张白皙的面孔,籽叶一反不久前的激动,却是平淡而语。

“那师尊不必劝阻了,就算琴弥碍于女子身份,解除婚约于礼不合,但……吾决不想因为顾及双方脸面,而对婚约一事默许任之,若是相伴的人并非所爱,那样的生活,该如何去忍受。”

蓦然站立起身,离开坐靠岩石的琴弥,她刚刚的自称,并非是我而是吾,如此庄重的口语改变,其实已经暗示了她所下的决心,有多么的重。

“大逆不道,何者能容?”嘴角边的细小弧度微动,看着琴弥远去的身影,籽叶想要勾出一抹苦涩兼怜悯的浅笑,却因为那数甲子的清隐修行,而只能拼凑出一个极为僵硬的笑容。

“之前那为了回归俗世凡人,而故意为之的激动情感,实在是太过做作了吧,因为那漫长又枯寂的修行,我已经忘记了如何去笑……”

浅天青色的魅石栈道,拾阶而上便自是一番风景,琴弥斜眼睥睨着一只落在栏杆上的墨雀,雨前那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给陷入不好境地的她,再添了一份忧愁。

来到此地已经五年了,发生在琴弥身上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永远醒不了的噩梦,漫长而无止境。

要撕毁的婚约,是琴弥的长辈们订下来的,她没有见过那个自己未曾谋面的夫婿,只知道他比自己小了十多岁。

所以,象征着琴弥最好年华的这五年,是用来等那个少年长大的。

琴弥的师尊籽叶,乃是这世间常见的求道者之一。

所谓求道者,并非是修道成仙的修道者,而是只求长生,只求安逸,无论所修是道是魔,是妖是邪,只要能得安逸长生,便会不择手段的人。

而琴弥能入籽叶门下,说白了也不过是一个缘字。

求道之路漫漫,若是求道者要想守住自己的真性情,延续那真正的逍遥自在,那便不能无喜无悲,而是必须要与世俗之人有一丝牵挂,让自己继续为人,而不是成为那不喜不悲的仙者。

所以,这就是琴弥与籽叶的缘,他们之间的缘,便也只尽于此。

故而籽叶可以装成,一个为琴弥全心全意着想的长辈,但是却绝不会去帮琴弥解除那一纸婚约。

“婚约之事,还是要靠我自己吗?”未被雨水来临前浓密云层,所及时遮住的一丝微弱晨光,照射到琴弥发鬓的表面。

“师姐,快下雨了,你怎么还在外面啊?”在自己头顶撑着两手水袖的少年,在原地踏着小碎步,歪头看着满身落寞味道的琴弥。

明明这阴云密布的黑天,尚未下起滂沱的大雨,可是那满头乌黑长发从中分开,而不留刘海的少年,却满是一副匆匆忙忙躲雨的着急模样,纵使是此刻心情黯然如琴弥,嘴角也是不禁勾起了一丝细微而美好的弧度。

铿锵一声,似是金石撞击之声,琴弥转头回顾,看到一柄四面研磨的修长墨剑,插入石栈!

风吹起了一丝丝一缕缕的黛黑长发,细微如绳线的浅紫雷电宛若剔透玲珑,挂在少女的鬓角银饰上,纤细如白玉小笋的手指,掐住缠绕油亮黑绳的细长把柄,将剑自碎石中拔出。

一人一剑一鞘,独立天地之间,孤影淡薄如水,却压不下那风华绝代,以及恍然如神人的无尘无垢、无欲无求。

“敢问姑娘,此界如何称呼?”

三十三把仙剑,插地如碑,散乱如林。

弃剑的老者扯起袍摆,在嶙峋石上翻滚身子,尖锐的棱角划破了他的额头,血晕染了鬓侧华发,酸涩汗水淌进伤口里,刺激得裸露出来的血肉,生疼。

“三寒魄!”清冷孤傲之音,如斗雪寒梅,色褪朱砂,仅存缟素。

云水泱双脚接连落地,一层淡薄的白霜以他的鞋底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宛若泼落的水流没过它所接触的所有的土地,冷冷的啸声不知道是风在作祟,还是云水泱身上的寒气使得周围的气流发出胆颤的尖鸣,白纹霜容、人面蛇身、无角无足的巨兽自天空扑击而来,带着它蛰伏于深渊之底的千百年的耐心,晶莹剔透的冰质身躯窜出朴实无华的一记轰杀!

潜龙·冰魄。

七八柄仙剑自动跳出,被秘银填涂的云纹道篆暗淡无光,却仍显露着它们不多的剑性,清冷如月的多截剑刃叠加,横挡在飞扑潜龙张开的巨口中,格挡着那一颗颗还算方正小巧的人牙,如木栏子般暂时遏止住了潜龙窜击的攻势。

剩下的二十多把仙剑,因干瘦老者颤指所捏的扭曲剑诀而浮,布成一圈诸剑彼此首尾衔接的刃剑轮回,一棱棱的剑锋盘旋着,就像是衍生出无数锯齿的圆盘极速转动,锋芒毕露的边缘紧密咬在被阻潜龙的颈上,啃下一串串飞溅于天的冰屑。

“仙侠界主,还是莫要反抗了,交出此界根源,于你我都有好处。”

云水泱一袖挥出,搅动风云,不知在何时汇聚于天空之中的阴霾流转,在黑色雾气的中部,制造出深深凹陷进去的巨大漩涡,雪纷纷下了许多,模样精致得就像是洁净的白羽,一朵一朵的霜花在地上延展,拓开冰棱之后,凸显出锐利的霜纹,双翅细薄如美人画眉的雪蝉,在云水泱的肩头飞起,由它所带领的一片无尽霜潮,是数不清的群群霜花灵鹤,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眉蝉·雪魄。

群鹤·霜魄。

一柄仙剑,前端仓惶拨动几下,落入仙侠界主手中,长柄在握,刃面贴掌,横挡一线。

倏然,一阵冷风袭来,独蝉千鹤万翼皆开,如花开转瞬,拂面而过。

滋咔——

轻微几丝开裂之声,仙侠界主脸上蒙罩一层寒霜剔透,残缺破碎的耳朵露出内里冰冻的红肉,这曾掌控一界仙侠的清瘦老者,死得无声无息,仅是被寒风拂面,就已经作了一具被冻制成劣质冰俑的残尸。

“你又何必这样自寻死路呢?莫非是攥握着权力太久,根本就舍不得放下吗?”云水泱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剑刃落地声,看着变成冰俑的仙侠界主,扭曲如张牙舞爪的鬼树,依稀想起了这个老者,当初所说过的话。

——自开世以来的那些英雄逐渐亡故,蜕去旧色的时代,已经被奋进而扭曲的青年人所把持,他们认为老一辈的理念已经是不合时宜的,不再坚守那些清规戒律,放纵自己的思想与欲望,不再崇尚那舍己为人的任侠,又哪里称得上是什么仙呢?

“可是界主您啊,不也是被权力和名声,给扭曲了欲望的人吗?你这般拼死守护仙侠界的根源,到底是为了这一界的安宁,还是为了自己霸占一界根源的贪欲呢?”

裹纱的衣袖,在寒风中蜷缩如花,云水泱缓步走向仙侠界主的尸骨,这最后的一丝谨慎,只是防备这一界根源之主,可能会做出来的诈死反扑。

苍白得有些病态的手指,极慢地伸向这被冻成冰俑的尸骨,云水泱那枚完好的眼,瞳底藏着轻狂与谨慎相交织的光。

乍然,一声轻叱!

“风诀,雷法,角獬豸。”

出招的剑者,将招式名光明正大地喊了出来,显然是不屑于偷袭的手段。

云水泱转身返袖,手带臂舞,双腿甩踢,一枚枚由眉蝉附魂的雪花之魄,如漫天镖雨撒出,发出宛若群群鸟雀般叽叽喳喳的乱吵声。

雪魄与剑锋碰撞,金石交鸣!

风轻云淡,烟雾散去,一道招摇紫袍,恍若旌旗猎猎,曾由黑入紫的衣裳上,斑斑血迹未洗。

一人,驻剑而立,是灵秀少女,风华绝代,恍然若近神之人。

“山海界午昧在此。”念裁剑裂地而起,被鬓佩银饰的紫眸少女单手提起,“玄幻界主云水泱,你已犯生杀之孽,触夺劫之罪,吾代正法念裁,判汝斩刑!”

剑落下,便是画笔立锋、饱墨浓蘸!

柔滑起来的刃弧,将雪亮光斑压成缠蛇的鳞片,晓月的残影宛若两窜分离又复交错的游气,纵横捭阖间,在欲垢剑后推出大雨淋漓的气势。

剑锋剑尖剑意,如细密雨针般噼里啪啦、兜面朝下。

一画如眉,曲折尽意,逆旋的涡流成海,随着他手中剑,游走出无法丈量的圆。

晓月怒起拔身,无数水流自他交领缝隙间窜冲而出,游走成圆的涡流海,随着他曲折剑意而缩成一盅顶天立地的杯子。

人在上,天象居中,神位其下。

凝海化盅,杯中锁龙!

烛色流溢的龙鳞捭阖有声,宛若边缘嵌金的深海扇贝开合。

一枚枚的流火鳞片,在水流里冲刷出最圆润流畅的形状,仿佛铺满了一溪的拓红鹅卵石。

万千水珠飞溅,如群剑列阵于龙神之侧,每一滴晶莹水液中,都滴出晓月摇摇欲坠的倒影,而在周而复始间,是滴水逐渐拉长,若丝又若线,倒映出有锋无身的犀利刃光。

腰间别着藏白纸扇的青年,他倒悬持剑俯视着自己身下的亘古龙神,无数纸扇碎片在他眼前掠过,于转瞬之间化作云烟,仿佛过去由自己所起、由自己所掌的干戈,都凝缩在这一刹那、这一时刻!

七海臣夷,东礁服天;瀛嶽长留,破逐不可。

他仗海旋身于空、又伏剑于怀如鳞,他脖颈处裂出熠熠磷光,宛若极渊所藏的湛蓝鲛人,他嘴边泄气作云雾缭绕天地,他鼻息作阴雷闷音不震,直至——

他低声沉吟,且诉神谕:

敌挟攻,天承之;其御守,破晓之!

大月破窿,涵育万物;日晓降至,神威斥怒。

他乱身辟剑,他翻袖转腕,他见眼前纷纷扰扰尽成灰,他忘腰别纸扇作残片碎簌,他掌股间只一握,便是七海纵横、与他同起这一世撼天干戈。

沧桑言、沧桑之?

剑降如满月,玉盘皆破之;银碎作龙鳞,凝峭于一刃。

血不染,但这天地战场上,却多了几片强行剥落的烛艳龙鳞。

他单膝跪剑、坠于这亘古龙身,细碎银霜自表面坑洼的月盘上剥落下来,宛若被风吹旧了的年画,在岁月间化作了漫长传说里的龙鳞,尽数付诸于他刺入敌身的神剑之上。

随即,鸟首怒鸣、兼见古龙抖身,可他轻描淡写,只袍摆鼓风、拨剑以抵那横扫鳞尾。

他是谁?他何名?

他,诸海经之主;他,出破晓之月;

他——

斩鸟首龙身之神!

他欲挟长剑,东临瀛岳以辟天!

他欲试挽弓,时于破晓降日炎!

他欲濯长衣,列风凭笛横龙吟!

他欲束白驹,昨日长留亦可追!

他欲疏狂客,旧年山中识烂柯!

他欲解君惑,百载不渝生此诺!

且寄六念成此恶,不铸所执独身过!

怒身皆起、尽辟此手,长剑如细竹垂杆一劲弹,亦作苍雕毁却、其敌瞳眼!

血颤落于剑尖,如残花瑰丽,又在转瞬之间、悉数凋谢,他起身立在穹窿正中,以破晓摧烈之名,再降一轮战意燃烧的满月!

“吾剑欲垢,故吾所在,无不皆能!”

月破之,簌簌银霜吹落,如龙鳞初降,在他掌间剑上,凝缩成欲垢之峭。

非囚禁之鞘,实不摧之峭也!

反手握剑,晓月横腕撩拨劈砍,之前坚不可摧的烛色鳞片不知为何,皆在这引聚七海的欲垢剑锋前寸寸剥落。

破晓出月,勘破天光——

一剑横落天,满月隐皎皎,白衣飘荡的青年反手挥袖,扫开遮眼的片片烛色龙鳞。

却未曾想,一尾绯焰束捆鞭,将晓月双臂绑住,鸟首龙身的古神睁开被戳瞎的瞳眼,新生的虹膜依旧沾着斑斑血迹。

人与龙,仙和神,被疾风割出皲裂伤痕的青年面孔,与缓慢张开沾血瞳眼的华冠鸟首,他与祂从未靠得如此之近,近得脸贴着脸,彼此间看不清楚彼此的真实模样,只能看到敌人遮挡住自己眼前阳光所落下的阴影。

忽闻一声爆击,宛若爆竹炸裂——

那抹火光拉长成枪,一顶叩击正中鸟首之下的龙颌。

衣墨如画的少女,倒悬半身于空,双手交叠推出这柱若竹有节的烈火!

仿佛武神注影于骨,隐约有细碎灯光,斑驳在少女的眉眼间,她提肘一转身,推出的有节火柱熄灭,但又有新生的长光迸溅,长成寸寸有节的百丈烈火!

吾之道,节中取火,洞窥术极。

玄门列甩身起跳,如一枚坚韧有力的竹叶,在风疾云碎的穹窿间旋出圆弧。

节中火,长如烈,辉光熠熠抖做枪。

少女叠臂一振,柔弱掌骨间所握的汹汹烈火,跨过百丈的燃烧界限,如枪似剑般,于瞬劈斩在那搅动风云的龙身之上。

原本深藏在肺腑间的鲜血,被压迫着自嘴角溢出,晓月竭力张着泛红充血的双眼,双肩努力挣开捆绑自己的如岩龙身。

那节中之火,一蹴而就,瞬间劈开烛色龙鳞对破晓之月的束缚。

火焰在她眉眼间一挥而过,血液在他嘴角处画出斑斑点点。

她坚定站在巨龙投下的蜿蜒阴影下,而他在云流间踉跄着,双手拄剑、找准自己的位置。

少女与青年,她和他,在同一时间合握双手,或秉火、又或持剑,将那抹长光立在自己眉间,将那烈烈战意染红自己飞翘起的眼角。

“与子——同袍!”

节中火,所执剑,悉数斩在烛染龙鳞间,最终散成漫天的血意血色。

长龙颓落九天低,华冠皆斩蘸瞳血;柜山此败若一梦,不在神魔禁限间。

枪挑龙颌节中火,武神遗钵在人间;欲垢诸界负谁剑,意将改换天下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