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下

“你们想降清。”刘全恶狠狠的看向面前的一群人。

在场的民工大多是被郑军抢抓的壮丁,经过二十多年的消耗,明郑的正规军其实早已消耗的七七八八了,今日参战的大多数不过都是强征的民工,

见协领那疯狂的模样,众人畏畏缩缩,皆不出声。

“煜儿,你可知我们是哪里人。”刘全突然望向刘煜,寒声道。

“我们刘家本是扬州小户,弘光元年,鞑子攻城,史大人宁死不降,当时,清军至少有十万人,扬州守兵仅万余人。”

“当鞑子千军万马向你冲过来时,你怎么办?”

“那一声声冰冷刺骨的马蹄声,想逃,想降,四周黑压压的都是人。”

“想和鞑子拼?对面的刀明晃晃的,还有那流矢一样快的箭。”

刘全说着说着,仿佛眼前又出现了当年惊悚的一幕。

“后来,城破了,一刀过来,无数人的脑袋就掉了,血冲的老高,娘亲背着十三岁的你父亲和十一岁的我躲到一口枯井里。”

“一夜,两夜,到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惨叫,血流了一地渗透到地里,渗进了井里,咱三人就在血池子里泡了三天三夜。”他喊着,叫着,那把明晃晃的大刀挥舞着。

“他们要我们交税,不交,砍。”

“他们要我们剃发易服,留他们的金钱鼠辫子,不留,砍。”

“杨州十日,江阴三屠,整个天下啊!有哪没有被屠的地。”

刘全看着面如死灰的一行人,

“煜儿,记住,但凡是鞑子都该杀!凡是为鞑子效力的汉贼也该杀!”

“今天这一仗若无南风起,我们不会败。”

“可怜国姓爷二十多年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基业啊就生生毁在了施琅这个汉贼手上。”

“我恨哪!”

“若无这些汉贼,我汉人江山怎会落入这建奴之手。”他怒目圆睁,仿佛要将面前的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深夜,

海波荡漾,一支伤痕累累的船队正朝着台湾东宁方向驶去。

被船舱间的血腥与硫磺味熏得痛苦万分的刘煜被叔父刘全一把拉到了福船甲板上。

当凉爽的海风迎面而来,轻轻抚过刘煜那湿漉漉的脸颊时,刘煜顿时清爽起来。

胸闷,呕吐的感觉一扫而空。

巨大的福船船身使得站在船甲板上的刘煜不至于颠的东倒西歪,此刻倒也靠在船舷处,看起了远处的景色。

借着皎白的月光,一艘艘木质战舰缓缓浮现轮廓。

“这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郑氏海军吗?”刘煜呢喃。

国姓爷时期,郑军作为东亚最强的海军,拥有战船上千艘,而今刘煜放眼望去,

月光下,隐约见到船身轮廓的大小船只也不过三十余艘。

“终究还是落下帷幕了吗?”刘煜一叹。

“剃发易服吗。”刘煜摸了摸肩旁的黑发,因闽浙地区特有的潮湿,黑发也是湿漉漉的。作为前世为一名现代人的他,却是格外的珍惜。

“这才是汉人该有的模样,不是吗。”

“南下。”

忽然,一个念想一时间涌上心头。

与其自取灭亡,倒不如南下吕宋以求一线机会。

吕宋多金,拥有明末流民数以十万记。

早在国姓爷收复台湾的时候就考虑过夺取吕宋。

不过因其过早病逝加上后来台湾郑氏集团的权利斗争而不了了之。

而今这条路却摆在了刘煜面前。

不过单靠自己是不够的。

要想南下吕宋,他需要战船,水手,甚至包括火器白银等。

可是现在自己不过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

身无分文,无权无势。

此刻他真的有些羡慕那些一重生就是明末太子,南宋小皇帝什么的主角了。

要人有人,要钱有钱,相比之下,自己连个光杆司令都不是。

“嗯,”刘煜定睛注视前方。

正当刘煜站在船舷处眺望远处,隐隐见到不远处的船舱阁楼处,几道人影矗立着,视线竟然与自己平行。

借着月光,刘煜仔细打量起船楼上的几道人影。

似乎其中一道好像是自己的叔父刘全。

刘煜神色一凛。

既然自己的叔父刘全是一位协长,那么站在他身前的那几人又会是谁。

明郑势力,在国姓爷时期就确立了五五制的镇协班建制,每镇一千人分为五个协,每一协又分为多个五个班,每个班的兵员构成各有不同,装备不同武器负责不同战斗任务。郑成功确立的这种镇协班建制,划分更细分工更为具体,虽与同期西方已出现的现代化海军军衔不同,但在当时来说,堪称可发挥出水师最大战斗力的一种先进编制。

可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明郑权的内耗加上士兵的叛逃降清,其实兵员早已严重不足,现在的台湾郑氏军队,一镇兵力大致不过五六百人而已。

根据刘煜所见,此船虽大但披甲兵卒却不过十之五六,很多人尤其是在船舱下方大多都是强行雇来的民工。

正当刘煜出神之际,船楼之上忽然响起一声怒喝。

刘煜一惊,

那分明就是自己的叔叔刘全的声音。

看了看四周,摸着黑刘煜悄悄朝着不远处的船楼上走去。

练练数日的作战,此刻的郑军士兵早已身心俱疲,一个个倒在船舷边,鼾声如雷。

而一些守卫的兵卒也是手持兵戈无精打采的靠坐在那,

见刘煜从中而过,也不作阻拦。

或许是认识刘煜,又或者说压根没把刘煜当回事。

刘煜蹑手蹑脚的走上船楼,

“萧将军,我等虽败与施琅这狗贼,但岛上郑军还有上万人,还可一战。”远处隐隐传来了刘全的怒喝声。

“刘协领息怒,萧将军也是没办法。”一旁一人轻声道。

“降清,我不甘,”

“我等水师已败,今收拢船只不过三十余艘,大势已去,今施琅并未乘胜追击,为的就是给我们考虑投降的事宜。”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

刘煜缓缓靠在楼梯上,默默听着几人的对话。

“萧武将军,我等水师虽败,可岛上郑军还有一战之力,应在台岛与鞑子决一死战。”刘全恶狠狠的怒吼。

“萧武?”刘煜似乎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在前世对于明末清初的历史很是感兴趣,也对那段神州陆沉的历史扼腕叹息。

“是他。”刘煜眼前一亮。

当年澎湖一战落败后,困守台湾的明郑政权惊恐不已,

而一些郑军将领就曾想南下吕宋,意图东山再起。

“莫非是他。”刘煜伸出头,默默打量着站在阁楼上的几人。

“我知你意,却也知台岛郑氏大势已去,再战也是回天乏力了。”那中年男子的声音再次传来。

“将军,其实我等可南下吕宋。”忽然,刘煜站起身大喊道。

“何人?”一声大喝,

一把明晃晃的长剑直袭刘煜脖颈。

“你是何人来,敢敢来此。”一人拔剑喝道。

“将军恕罪,此人乃我侄儿。”见刘煜突然出现此处,刘全也是一惊。

他可不知道为什么以前一直沉默寡言的侄儿,今天居然像中了邪一样。

竟然在几位大人物面前大放厥词。

“你来这做什么,还不滚下去。”刘全恶狠狠的瞪了刘煜一眼,

刘煜非但没有被喝退,恰恰相反,刘煜竟然直接跪了下去。

“无妨,何滨把剑放下。”萧武很大度地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收回长剑。

“想必你也是我麾下的兵卒,看起来你也有南下吕宋之意。”萧武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这位以前他从未见过的小人物。

“小人出生扬州,与那满清鞑子不共戴天。”刘煜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

“今闻我王师要降于那满清朝廷,小人痛心疾首,心如刀绞。”刘煜跪地,一字一句地诉说道。

“你不过是个小人物,清廷不会加害于你,安心过日子不好吗。”萧武看着跪地的刘煜面无表情道。

“小人物,”刘煜冷笑,

“若无王师,我等着小人物又岂有活下去的资格。”刘煜叩首。

“江阴,扬州,嘉定,广州……”刘煜说着一个又一个地名。

萧武,刘全等皆是神色一滞。

“这些啊,单单只是江南被屠戮的州府啊,整个天下哪有不被屠城的地。”

“圈地跑马,剃发易服,偌大的江山竟无我汉人的安生之所。”

船楼之内一片沉默,只听得见刘煜那若有若无的啜泣之声。

“萧将军,二位将军你们可知,这郑家可是最后一个汉人小朝廷了。”

闻听此言,在场的四人皆是神色一变。

是啊,甲申之难后已过去数十载有余。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陷明朝首都北京,建立大顺政权。

与此同时,明朝遗臣在南京拥立明朝宗室福王朱由崧,建立了南明政权。

不久,满清八旗军又击败李自成,定都北京,并继续向南方进攻。

弘光、隆武、绍武、永历诸朝廷先后遭清军消灭,

而九年前三藩之乱,耿精忠响应吴三桂发起的三藩事变,也早已被康熙剿灭。

而今,偌大的中国竟然只剩下明郑这唯一一个孤悬海外的汉人政权。

但很快,这个政权也将覆灭。

想到这,四人皆是一阵神伤。

“汉人绝非是败在了那些建州奴之手,而是败给了那些汉贼呀。”萧武痛心疾首。

“二位将军事已至此,唯有远走吕宋的一条路。”刘煜不再哭泣,而是盯着众人斩钉截铁道。

见两位镇将军并未心动,于是刘煜还是使出了自己隐藏的杀手锏。

“将军应效当年国姓爷。”刘煜叩首,大喝道。

整个舱室刹那间陷入死寂。

那是一种寒到骨子里的死寂。

刘煜紧咬牙关,他感觉到了一种杀意。

他知道自己此话一出,可能真的活不过今晚。

他依旧要赌上一把。

原因无他,唯有前往吕宋他才能以图大业。

若是前往吕宋,就让鱼入大海,凭借他对这个时期东亚地区海上的知识以及叔父及叔父麾下一百多精兵。

他相信自己还是可以闯出一片天地的。

可是自己要是真的跟着降了满清。

那可真的就没有翻盘的能力了。

要知道他面对的可是刚平了三藩,收复台湾北拒雅克萨,如日中天的康熙呀。

若真回大陆,无论自己怎么逆天也翻不起一朵浪来。

正当刘煜一阵胡思乱想之际,一阵脚步声传入他耳中。

忽然一股刺骨的寒意袭向脖间,刘煜身形不由得一颤。

一把冰冷的汉剑直抵他的脖子上。

刘煜浑身寒毛倒立,

“谁教你的。”萧武冷冷道。

“自澎湖一役后,刘国轩将军已无战意。”

“他若是降了清廷,荣华富贵,取之不尽,可是,”刘煜咬着牙大声喝道。

“将军呢?”刘煜胸膛剧烈起伏着,

“少主年幼,刘国轩畏敌如虎,尔等该前往吕宋,举起反清复明之大业。”刘煜喝道。“吕宋盛产金银,神宗皇帝在世时曾派人前往吕宋勘测矿山。”

“更何况我南洋明人众多,仅吕宋一地就有明人数以十万计。”

“且,”刘煜见三人神色皆有异动,又补充道。

“作为南洋交通要道,航运发达又可与西洋诸国相商,国姓爷在世时就曾想发兵吕宋驱逐西班牙人,化蛮荒为王土。”

“人力物力财力,吕宋皆有,如此珍宝将军何不取之。”刘煜叩首大喝。

一时间,船楼内一片死寂,唯有那兵士的鼾声响彻船间。

刘煜跪在地上,此刻汗水早已经浸湿了后背,

豆大的汗珠滚落在地,

忽然,脖颈间那冰冷的质感消散,

“刘全,此人是你侄儿。”萧武问。

“是的。”刘全道。

“好侄儿。”萧武收起长剑,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