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离奉元

天色亮了,眉山上空出现了橙黄的朝霞。

七月的原州本是露水清新、鸟儿蜿转,可这日的清晨,风沙渐涌,血腥之气弥漫在原野之中。

于原州城外跪了整整一夜的蒙适摇晃站着起身,慢慢拂去将军甲上的露水,扭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眼神无比空洞的十余个黑甲副将。

他们是大奉军中所有上三品的将领。

也是仅有的能够逃出锁龙阵,侥幸得以存活下来的人。

从五十万人,到十几人......

一夜过去,蒙适心中的愤怒、悲凉、惊愕、不甘皆已慢慢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无穷的恨意。

远处,密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很明显是有大批人马即将抵达此处的前兆。

不过他却并未予以理会。

“弟兄们,一路走好......”

“沧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刀,半截刀身死死钉入地面。

蒙适红着双眼,慢慢后退一步,然后再次向着原州城的方向单膝跪地。

“我蒙适在此立誓。”

“他日吾必取宁永年项上人头。”

“为尔等报此血海深仇。”

“......”

扑通扑通。

身后,十余黑甲将领亦在此时齐齐跪倒。

他们颤抖着,同样将佩刀插入地面,以最为郑重且悲痛的语气立下血誓。

“此生,我等必取宁永年项上人头!屠尽大宁一兵一卒!!”

“此恨,不死不休!!”

......

......

以原州城中的二百万百姓为代价,一夜尽灭了五十万大奉大军。

宁永年此举无疑已经不是什么“不择手段”的问题了,而完完全全就是“毫无人性”。

如果天下人能够得知此事的真相,那别说大奉了,哪怕就是大宁的百姓或许也很难容得下这样一个“暴君”。

但很可惜。

从古至今,话语权从来都是掌握在当权者的手中。

历史,也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

而眼下的局势已再明显不过。

随着大奉五十万精锐被困死在原州城,这场战争的胜负天平也已轰然落向了大宁这一方。

或者说,大奉的落败已然成为定局。

区别仅仅在于他们还能在大宁的反攻之下坚持多久而已。

......

奉元,大奉皇宫。

从卯时到申时,从清晨到黄昏。

今日的早朝整整持续了一个白天。

在皇宫中等了许久的魏长天不知道大奉的朝官们都讨论了些什么,也无法从李岐的脸色上看出点端倪。

不过想来不外乎就是两种意见——

求和,或者死战。

对魏长天来说,他已经并不在乎李岐会如何选择了,现在之所以会想着再来见后者一面,其实也仅仅是要告别而已。

“皇上,我今夜便会离开奉元。”

两人并肩走在花园之中,周围的一切与三个月前魏长天初到奉元时一般无二。

“嗯。”

点点头,李岐并未说起昨晚的原州之事,也没有说今天在朝堂上议论出了个什么结果。

他只是就跟在说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样,平静的吐出一句话来。

“来见你之前,朕刚刚去亲手杀了她。”

“......”

微微愣了一下,魏长天没有接茬。

“她”指的是谁已再明确不过。

对这个结果,自己既没有决定权,也并不意外。

一阵清风拂过,两人就这么沉默着继续向前走了百十步。

直到李岐突然停下脚步,看着魏长天轻声叹道:

“魏公子,不论如何,这三个月来你都帮了朕很多。”

“只是你我此前定下的交易......如今看来好似都无法兑现了。”

“是啊。”

似是有些自嘲夹杂其中,魏长天苦笑着摇了摇头。

白有恒带着蛊雕屠了原州城,也意味着自己到头来并未能“斩阎罗”。

而至于李岐答应自己的条件......如今他便是想要兑现,却也已经无法兑现了。

又或者说,这个条件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皇上,公主仍不愿离开奉元。”

顿了顿,魏长天看着天边的夕阳换了个话题:“我劝不动她,所以还望您能护她周全。”

“若是大奉有一日真的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我自会来接她走的。”

“......”

魏长天最后一句话颇有点晦气,严格来讲甚至是“大不敬”。

不过李岐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她是朕的女儿,朕自然会护她万无一失。”

“若是真有你说的那一天,朕会提前将她送到蜀州。”

“到时候,还望公子好好待她。”

“若是可能的话......待她死后,将她葬在建昌府的忘归山吧。”

“朕也会将自己葬在那里......”

建昌府,忘归山。

魏长天扭头看了眼李岐,明白李梧桐的生母应该便是葬在此处。

已经开始安排后事了吗?

看来这位大奉皇帝是要破釜沉舟了。

默默记住“忘归山”这个名字,嘴角突然露出一丝笑容。

“皇上,公主肯定比我命长。”

“......”

看着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的魏长天,李岐不由得微微一怔。

而前者也在此时轻轻拱了拱手。

“皇上,告辞了。”

“......”

......

从皇宫出来,数架马车已经停在了正阳门外。

楚先平、杜常、老张头、阿狗,还有宋梨都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坐在车上,如今众人随时都可以离开奉元。

与一个月前相比,少了尤佳和秦正秋。

不过却多了杜常和宋梨。

“公主呢?”

站停在自己的马车旁边,魏长天四下看了看。

“公子,我们走时公主便将自己锁在了屋中,没有跟来。”

立于身边的楚先平回答一句,又小声问道:“要不要再回公主府一趟?”

“......”

受不了离别之苦么?

这一点倒是跟徐青婉挺像的......

“不必了。”

摇摇头钻进马车,魏长天轻声说道:

“走吧。”

“......”

“咕噜噜,咕噜噜......”

车轮开始滚动,几架马车缓缓驶离正阳门前,在空荡荡的长街上向着夕阳远去。

虽然如今奉元城外的百姓已经得以陆陆续续进城归家,但街边大部分商铺却还是门窗紧闭,里外不见一个人影。

唯独有一家小茶馆的二楼开着一扇窗户。

“啪嗒......”

泪水落在窗棂上,摔散成无数细小的碎瓣。

李梧桐就这么哭着伏在窗边,视线中的车队越发遥远与模糊。

不过就在这时,她突然看到其中一辆车子拉开了车帘,紧接着便有一只胳膊从里面伸了出来。

夕阳的霞光中,这胳膊在半空中挥了挥,似乎是在与自己告别。

“公、公子!”

短暂的愣神过后,李梧桐不顾一切的飞快跑出茶楼,站在了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她死死咬住嘴唇,满脸泪水的看着远处飞扬的路尘。

然后又在某一刻忽然破涕为笑。

“公子!”

用力的挥动手臂,泪水划过翘起的嘴角。

“你答应过我的!”

“再回来时,要娶我!”

“不许骗我!!”

“......”

城外半规残日,云边一缕余霞。

满天的红霞犹如一匹流泻到天际的锦绸,漫红了奉元城,炙烤着黄昏。

它既像是少女红晕的脸色,又像是树上盛放的花、战士殷红的血,在这个日落时分融化了不知多少世间的欢喜与落寞、重逢与离别、诞生与死亡、平凡与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