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义与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出自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

天下人为了利益而蜂拥而至，为了利益又各奔东西。

冰天雪地中，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风雪之中，望着眼前这架转动的水车，以及水车上的流水。

二人九尺之遥的身后，一颗寒绯樱在风中萧瑟。刚刚绽放的樱花，在风雪中颤哆着、愈加冷艳。

剑兵卫将斗笠往下捋了捋，让人看不起脸上的表情。

又躬了躬单薄的身子，将剑抱紧了些。一阵寒风吹过，让他不禁掠起一阵微颤。

剑兵卫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了抖动的躯体。

但却控制不了——他的内心。

“抱歉，剑兵卫……”年轻的忍者脸色忽地黯淡下去，似有些不忍，诚恳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勾起你的往事。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像其他武士那样脑袋一根筋。战斗之道，并非仅仅只有剑！”

“嗯，我明白的，飞鸢先生。”剑兵卫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剑插回腰际，眼睛看着万重风雪覆盖的九度山：“走吧，我们还要去见幸村大人！”

九度山

崎岖的山道上

极目望去，一片白雪。

雪风如刀，大地如砧。

他，剑兵卫，吃力地在风中雪里行走。

天气寒冷，男人将手伸进了怀里取暖。不经意间，剑兵卫摸到了怀里的信件。

——那是丰臣家邀请真田幸村出山对抗德川家的信

男人知道，幸村和自己一样，对着德川家有着特殊的仇恨。

因为他们的父辈，都死于德川之手。

剑兵卫的父亲死在长筱合战，倒在织德联军的火枪之下。

而真田幸村的大伯信纲、二伯昌辉也战死长筱，死于织德联军的阵前。而父亲真田昌幸，也被德川软禁至死。那一年，真田幸村八岁，甚至还没到元服的年级。

长筱合战后的二十五后，又爆发了关原合战。他们彼此的好友与亲人，再次死于德川之手，死在了之后的关原战场。

那是：岛左近与石田三成。

当时，身为和州浪人的岛左近与甲州浪人剑兵卫相识在近江一间破落的小酒馆附近，二人一见如故，亦师亦友。这位日后的传奇猛将，给予剑兵卫武道兵法上巨大的帮助与指点。

说起这石田三成，与真田幸村的渊源就深了。

幸村的父亲——真田昌幸娶了宇田赖忠的长女，石田三成又娶了宇田赖忠的次女。

真田幸村是真田昌幸的次子，娶了大谷吉继的女儿。

所以，石田三成是真田幸村的姨父，大谷吉继是真田幸村的岳父。

而大谷吉继和石田三成又是生死之交的朋友。

石田三成与岛左近之间恰恰又是主仆君臣。

几人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巧合。

命运，有时候就是如此奇妙。

翻开历史，流传着很多石田三成的逸闻趣事，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他和战国一些着名人士之间的交往轶事，比如好友大谷吉继，比如家臣岛左近。

而最令人动容的，就是那个君臣同禄、茶碗轮流的故事。

先说这君臣同禄：说的是名满天下的猛将岛左近在半生操劳后，也也没能找到真正有胸怀忠义的主君，大失所望后。岛左近在近江落魄隐居，后来，遇到了自己为之抛弃生命的真正明主—石田三成。

虽然有很多大名都希望能将岛左近招募到自己麾下。但是，岛左近都一一拒绝。当然，也多次拒绝了石田三成的邀请。

为了收下这名猛将，石田三成竟然拿出自己俸禄的二分之一两万石招募岛左近。

君臣同禄，以自己俸禄的一半来招募一名浪人，这在当时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连三成的主君——关白太阁丰臣秀吉都为之惊讶。

曾经，秀吉也问过石田三成。而三成的解释是，岛左近是仁义礼智勇兼备的当代最强武士。价值岂在于区区的两万石啊。

岛左近终于为之感动，答应了三成的请求，成为石田家的笔头家老，三成手里的头号猛将，并最终为其战死在关原。

甚至连敌人德川家康都说：“人人都说石田三成不配拥有两样东西，佐和山城与岛左近，现在看来，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至于茶碗轮流的故事：讲的是天下有名的智将——大谷吉继患有麻风病，平时只能用白布蒙在脸上遮丑。据说，有一次茶会中，前来参加的丰臣诸将用同一个茶碗轮流饮茶。大谷吉继喝过以后其他人都怕被传染麻风病而不愿碰那个茶碗，只有石田三成丝毫不犹豫，把剩下的茶喝下。之后，像没事一样继续和别人说话。

（更有甚者说大谷吉继饮茶时脸上的脓水滴进茶碗里，石田三成眉头没皱一下连茶带脓一口而饮）

大谷吉继因此深受感动，两人成为生死之交。

而后，在明知没有任何胜算仍然在关原之战中站在了石田的西军一方。

最终，无论是大谷吉继，还是岛左近。二人都为石田三成阵亡于关原，他们和石田三成之间的故事令后世称羡。

1600年10月21日，石田三成率领的西军在此战中被德川家康率领的东军虐袭战中击破，三成本人也在不久后被捕，并斩于京都附近的六条河原，时年四十岁。

石田三成死后不久，丰臣家族旋即垮台，天下逐渐被德川氏取而代之。

关原之战后，西军的大名遭到了除封（领地完全没收），减封（领地削减）以及清算。

而东军的大名，他们的领地移封至较好的地方，或者增加领地以及赏赐。

可以说，通过关原合战，通过战后的大改易、大移封，整体改变了全日本的格局，历史就此从丰臣时代迈入了德川幕府时代。

但胜在东军，义在西军的口号，却在百姓口中代代相传。

但在剑兵卫看来，这些统统都是狗屁。

其实大家，都是为了利益而行动的可怜人。

大坂夏之阵后，丰臣家灭亡。德川家康为了彻底铲除忧患，于西元1615年6月19日，将丰臣家的遗孤，仅仅四岁的小松丸处斩于京都三条河原。

利所展示了这个时代，到底有多么残酷，多么血腥，他们用一颗颗的人头组成了这个冰冷可怕的世界。

当然，有些生命终归是不一样的。

比如，岛左近。比如，大谷吉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也许，岛左近当初确实可能是为了这两万石的利而出山的。但剑兵卫更愿意相信，岛左近只是找了个拒绝三成的借口而已。他这样的豪杰，岂是区区金钱所能打动的。

岛左近在阵亡前，说了这样一句话：“我这一生，最不配拥有的东西；一个是主公石田三成，一个就是这两万石的俸禄。”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初大谷吉继放弃了五万石敦贺城城主之位选择帮助三成。这期间，德川家康又以十二万石的领地相诱，妄图拉拢，但被一口回绝。

最终，大谷吉继在多次劝阻三成不要起兵对抗德川未果之后，说了这样一句话：“看来，你的心意应该不会改变了。虽然如此，我这个朋友能为阁下做的，只有放弃一切，一同战死沙场了！”

他们二人，就像在这冰冷的世界里燃起了一把篝火。

天下皆为利而来，坚守心中的大义，难道不是男儿快事？

如今，命运的轮回再次到来。

如同石田三成与岛左近一样。

只是这次的主角，换成了真田幸村与剑兵卫。

若是真田幸村开口相邀前往大阪，自己断然不会拒绝。

当然，也没法拒绝。

为父，为师，为了覆灭的武田家，为了所谓的义。

同样的，为了自己这个所谓的友，忍者飞鸢肯定也会随着自己一同前往大阪战场赴死。

但，此时的剑兵卫也很迷茫。

他真的，就该追随真田幸村一同前往丰臣家，不惜一死来对抗德川？

或者，继续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流浪的日子，在这战国的乱世中，得以保全自身？

难道丰臣家起兵反抗德川，就不是为了自身的利益？

他不知道，他不明白，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剑兵卫忽然停下脚步，站在九度山的山道上。

明明是一片山风雪景，为何却偏偏感觉走上了一条绝路？

骑兵倒在火枪下，冷兵器不敌热火器，日薄西山的丰臣家与蒸蒸日上的德川家。

他是该当机立退？还是逆流而上？

他不知道，他不知该如何抉择。

他看着深不见底的山崖，只知道，这一步若是踏出前进，必死！

即使如今的丰臣，还有一战的能力，但也无力回天。

哪怕是号称“战国第一兵”的真田幸村出山，也无力改写丰臣必败的结局。

在天下大势面前，人的力量实在是微乎其微。

可这一步，他若是退了呢？

想到前方的不归路，哪怕身为是剑豪，面对悬崖，面对死亡，男人的双腿也不禁有些微微颤抖着。

但是，此刻的他，没有人可以问，也无人可以请教。

剑兵卫双手撑着石栏而立，眺望远方。

男人此时突然有点想念父亲，男人想起了长筱合战前父亲见自己的最后一晚以及眼神里那依依不舍目光。

突然，一大块积雪“啪啦”一声落了下来，压垮了一枝梅花的枝条，将他拉回了现实。

天空断枝落雪，剑客佩剑而立。

“真不像平时的你啊……剑兵卫！”飞鸢冷冷的声音响起，浑身上下早已沾满了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