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斯人已逝风流在(三)

金陵罹难,李芳英音讯全无。

一说死于离焉笑之手,一说随朱允炆遁迹九州,又有说归隐山林。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听得李燹问起李芳英,风过海只是摇头道:“老夫离开九州二十年,不曾听到他的消息,难道你们亦不知他的下落?”

李芳英生性洒脱,无拘无束,朱允炆或是朱棣何人做得皇帝,对他而言并无不同,因而风过海以为,李芳英会回到李家,至少亦是会见上李景隆一面。

只是李燹父子却无李芳英的消息,当年之事李景隆闭口不谈,所以金陵罹难,李燹不甚清楚,只是隐隐担心李芳英已经不在人世。

风过海闻之李燹担忧,遂道:“离焉笑怎会杀李芳英!无稽之谈!当年你们兄弟降生之时,离焉笑便将你们兄弟收为义子,你李家同离焉笑的渊源,远比你想的要深。”

李燹怅然若失,道:“可是剑神,便是死在了离焉笑的手上。”

风过海眉心一紧,摇头道:“昔人已逝,何必再论是非曲直,你爹不说与你听,是不愿上一代的恩怨,羁绊你们小辈而已,莫要再去胡思乱想。”

只是每逢中秋月圆之夜,李景隆酒醉之余,便会想起三弟李芳英,望月独自哀叹。

上一代人如此,这一代人亦是如此。

大起大落的豪族李门,有着道不尽的苦楚愁肠。

风过海拍拍李燹的肩膀,道:“放心,只要他们尚在人世,终有一天会回来。”

这句话,像是对李燹说,又似是对风过海自己说。

李燹默然无语,遂与风过海一同回城。

朱棣言出必行,果然将上官怀海归来的消息昭告天下。

册封上官怀海匡世王、加封太保衔,赐金丝虎袍,入朝不拜,宫城策马而行。又开并州府,上官怀海自领府主,天下兵马随意调遣、招募,不受五军都督府与兵部约束。

最后加封上官怀海京畿都督,总领京畿大营。

京城绝佳地段,重金购得一处百亩宅院,开匡世王府,供上官怀海栖身!

赐奴婢千人,又赏美人三十,琼浆无数,已供欢愉。

不出三日,匡世王府已然布置妥当,朱棣对此甚为在意,命郑公公日夜监工,三千工匠齐力而就。

风过海站在匡世王府前,不觉发笑,身后李燹不知何故,风过海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去将鞑靼使团请来。”

风过海难有赏识之人,却甚喜李燹,不由分说,令其常伴左右。

李燹虽为孤傲之人,对风过海倒是尊崇有礼,李景隆除去满口斥责,只得任由之。

不多时,李燹请得扎木尔一行人到此,置身富丽堂皇的匡世王府,赤那自是瞠目结舌。

风过海换上锦袍,命人正厅之中摆满琼浆甘露,山海珍馐,大宴鞑靼一行。

扎木尔观风过海春风得意,不觉愁上心头。

风过海见状,道:“王爷稍候,议和之事,今日上官便帮你了结这烦心。”

不多时,李燹又引朱高煦、解朝言二人进来大厅。

见到风过海,朱高煦恭敬行礼,道:“高煦见过匡世王。”解朝言亦是躬身一礼,全无半点架子。

风过海一指扎木尔对面,朱高煦二人乖乖的入了席。

李燹转身欲走,朱高煦留住道:“难得二哥空暇,饮上几杯何妨?”风过海亦是道:“一同入席,不准离开。”

李燹忤逆不得,又不愿与鞑靼人对饮,遂坐到廊下末席。

风过海笑而不语,推杯换盏,又有美姬伴舞,靡靡之音,奢侈至极。

扎木尔满腹愁肠,壶觞犹如淡水,甘旨似是嚼蜡。

酒过三巡,风过海道:“汉王,议和一事可是由你督办?”朱高煦点头,风过海道:“幽州府与鞑靼争斗二十年,长此以往,却是劳民伤财,此番罢手言和,你亦是功德一件,造化万民。”朱高煦道:“议和一事还要禀明父皇,高煦不敢擅自做主。”风过海摇头道:“此乃造福百姓之举,何须奏请,本王做主,今日便签了和书。”

说罢,风过海便教赤那将和书摆放在朱高煦面前。

朱高煦脸上一绷,幸有解朝言暗中扯住衣袖,方才没有发作。

风过海道:“汉王,你且看看有何不妥,扎木尔王爷在此,正好商榷。”

朱高煦不肯起身,解朝言便起身将和书拿到面前,略看一眼,大意只是鞑靼愿罢手言和,提出边关互市,其余并未有过多详述。

解朝言摇头道:“此和书诸多不妥。”风过海只是饮酒,却不曾反驳。

解朝言见状,继续道:“议和乃鞑靼所愿,非大明陛下之意,吾皇慈悲,不愿再起兵戈,遂准议和事宜,然此和书上不言天恩浩荡,亦不见俯首称臣,即非王土,隆恩虽远不至!隆恩不至,铁马安息!”

扎木尔听罢,脸色骤变,不想解朝言一介书生,竟然说得如此话来。

风过海颇为惊讶,不知解缙之子,如此龙凤。

扎木尔一时哑口无言,风过海道:“依你之见,和书当如何为妥?”

解朝言娓娓道来。

其一,阿鲁台俯首称臣;其二,鞑靼永世不得进犯九州寸土;其三,外幽行营入驻大草原;其四,鞑靼四时进贡;其五,鞑靼瓦剌划分疆界,互不得滋扰;其六,不得召见,鞑靼不允入九州半步。

不仅杨溥,解朝言更是看得分明,议和大势所趋,所以他早早拟好和书,记在心里,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扎木尔闻此六条,冷汗横流,道:“此非和书,乃降书是也。”朱高煦冷声道:“如若不降,鞑靼安得有命。”

和书,降书,扎木尔又能如何!

与此同时,朱高炽亦是奉皇后懿旨入宫。

朱高燧遭难,徐皇后如坐针毡,朱高炽入宫来时,徐皇后正怀抱朱高燧流泪。

朱高炽本是有孝心之人,跪倒在徐皇后面前,自责未曾护佑皇弟,让歹人得逞。

徐皇后五年不见朱高炽,爱子之心大发,一时间母子三人哭作一团。

恰好朱棣驾到,见母子三人这般,便问何故,徐皇后大哭道:“陛下,高炽五年不得回京,难道您当真不再惦记这个儿子。”

拉扯中,朱高炽衣衫散落,一身狰狞伤疤,惊得徐皇后几乎晕厥,朱高燧连忙扶住,坐到一旁。

朱高炽披上衣服,跪在徐皇后面前道:“高炽不孝,惊了母后。”

徐皇后放声大哭,郑公公屏退左右,亦是跟着退了出去。

朱棣坐到一边,安抚住徐皇后,道:“朕镇守冀州二十年,亦是负伤无数,高炽身为皇子,理当为国分忧。”徐皇后道:“高炽身为皇子,自当驰骋疆场,只是...”

徐皇后虽为女流,亦是知晓其中利害。

朱棣驱逐幽州诸子,朱高炽帐下无人,征战必身先士卒,身上的伤疤,多半是五年内所得。

只是当年之事朱棣十分忌讳,因而徐皇后并未直言。

朱棣道:“皇后爱子心切,朕如何不知,召御医前来,为高炽诊断疗伤。”

徐皇后转忧为喜,朱棣又道:“你母子二人多年不见,近来无事,高炽便多多入宫陪伴母后左右。”

询问一番朱高燧遭难之事,见无大碍,朱棣便起驾回宫。

扎木尔脸色铁青,看着对面洋洋自得的朱高煦。

廊下李燹的破北刀立在身旁,不知为何,那五尺长刀虽未出鞘,仍是散发出阵阵杀气,十万鞑靼之血,犹如冤魂环绕在扎木尔周围。

起舞的美姬被风过海退了出去,连同乐师一并赶走,厅中此时静得出奇,唯有风过海的饮酒之声。

解朝言心知扎木尔不肯退让,道:“王爷,今日之瓦剌兵强马壮,居庸关被围,可见其狼子野心!只是鞑靼不宁,陛下无心雍州之患,鞑靼和书,即便可缓幽州之急,那瓦剌之忧,又如何解得?”

扎木尔心中一紧,听出解朝言威逼之意,问道:“解大人之意,陛下愿解鞑靼瓦剌的宿怨?”解朝言道:“同为陛下子民,岂会厚此薄彼!”

扎木尔仍作犹豫,解朝言看出他已是动摇,又道:“汉王为稳住二殿下,可是煞费苦心,若是二殿下见到这纸和书,想必不会干休。”

扎木尔求助风过海,风过海依旧饮酒,一语不发。

扎木尔不甘失败,他仍要奋力一搏,道:“鞑靼部尚有百万之众,马匹无数,岂能俯首称臣!”

解朝言抿嘴一笑,道:“殿下,或许你尚不得知,白衣伯爷已经出狱,此时正在扬州办事。”

白衣伯爷,一枪能敌百万兵的前部先锋官,教大草原闻风丧胆的传奇人物。

相比李家兄弟的千里奔袭,更多的是传闻碎语,并不为人所见。

白衣之威,外幽六战,杀得鞑靼尸横遍野,本雅失里十万大军仅剩百余骑狼狈逃回。

枪挑番将、单骑破阵、冲军夺旌、信手拈来,天下尽知其勇。

见到李家人,扎木尔心中已然打怵,此时闻听白衣伯爷重见天日,登时无力一瘫。

朱高煦道:“本王十分痛心李家兄弟血洒疆场,更是钦佩其护国之功,已多次奏请陛下召回李孑弋,若是李孑弋回朝,重建左部,试问阿鲁台大汗还可藏匿漠北几时!”

扎木尔无力反驳,痛苦的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