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兰汀(下)

无方越急,鞭声越厉。

“贼婆子!你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

黑暗中,无方的藤鞭被紧紧扽住,李圆启的骂声也随之而来。

无方刚要出手,施展秘术,突然意识到:为什么扽住藤鞭的力量近在眼前,可是李圆启的声音却似乎很远。

无方心说不妙,可是此时抽身,已然来不及了。

“贱妇,让你疯!”李圆启的骂声充斥在迷雾的每个缝隙里,阴险毒辣:“你到底有什么本事,师傅只传你紫精丹!只教你上乘秘术!我从前一直想不明白,直到收了天枢,我才明白,什么是秘术?师徒密传?!贱人,你早就是个不贞之人,还想勾引我,简直无耻!”

“你血口喷人!”无方被自己藤鞭牵制住,既脱不开手又较量不过,这股无名力量死死裹缠无方,缠得她心浮气躁,本无心争辩,却万万没有想到李圆启竟然颠狂悖乱到如此境地,竟敢诬陷她与老观主……

“李圆启,你自己无耻秽乱!就以为别人和你一样。我真是怎么也想不到,你居然这般不知廉耻,原来你不止通敌卖国,还淫乱双修,玷污秘术,玷污灵虚观。与其让你毁掉灵虚观,不如我今日清理门户,以慰师父的在天之灵!”无方激愤到无以复加,只觉头脚气血逆行,藤条的劲力又重握掌中,说着霹雳作响,藤条不知打在什么物什之上,只在黑暗中火光四溅。

无方飞速移身,速度之快,一如她在无为教里当着焦广孝的面结果那李太侍一样,几乎能骗过人的眼睛。不过转瞬之间,已把潮汐寺内鞭笞挥扫一遍。

虽然没有抽打出李圆启,可是寺中阴雾已经渐渐散去。无方渐渐放慢脚步,眉梢嘴角尽显鄙夷之态,眼神轻蔑地投向李圆启的金身塑像,冷笑道:“李圆启,你怪师父偏心我,却不肯承认是你自己资质愚钝,技不如人。我今天偏要让你心服口服。我要让知道什么是上乘的秘术法门,染欲双修不过是秘术里下乘糟粕。难怪师父怎么也不肯传你衣钵,你当真是扶不起的阿斗,不能参透秘术绝学,无法臻至最高境界,不惜染欲双修,这种邪门歪道你还有脸说,我真是瞎了双眼,竟为了你离开灵虚观,放弃紫精丹!”

“后悔了是么?说到底什么深情厚谊,全是虚情假意!你不用在这装圣女,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从来就没放弃过紫精丹,放弃过灵虚观。我今天也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灵虚观观主是我,来日飞升成仙的也是我。紫精丹是我的,谁也破不了我的六甲秘祝!”迷雾散尽,李圆启的声音已经十分清晰,就是从他的金身塑像里传出来的。

“哈哈哈。”无方大笑:“师弟呀师弟,你不学无术,妄为灵虚观的观主,真是丢尽了灵虚观的脸面。摆了个虚张声势的辰星阵、我以为破阵之后,你能涨点教训,还是这般执迷不悟……”无方边说边绕着金身塑像走,寻找机关法门。

“住口!都是你这个老贱妇养出的小贱人,当初没有要她的命,今天我一并都收了你们。灵虚观的秘术阵法不得外传,我原就疑惑,你怎敢欺师灭祖,违反禁令,私自收徒。说!楚洁那个贱人是不是你和师父的孽种?”李圆启困在塑像里不敢轻易出来,倒不仅仅是骂得越毒越解恨,也是这许久以来,他的疑惑。

小小的楚洁大破辰星阵,害得他丢尽了颜面不说,更使他丧失了梁皇萧衍的崇信。输给师姐已是不堪,为什么连师侄都抗衡不了,究竟是我李圆启无能,还是当初师父太偏心?!对,是师父太偏心,只教给师姐最上乘的秘术,连同奇门易术的精要道理,统统只传授给师姐!为什么,为什么如此不公?!

师父说是师姐天资清颖。如果只为师姐天资清颖,便只有她一人才有资格修升飞仙,那何必收我为徒,赋我仙籍?这不公平!

不,这绝非公不公平那么简单。

师父偏心师姐,绝非师姐天资过人,一定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对,《奉余则》!藏书阁里的《奉余则》!

师父不可告人的答案,我一定自己找到。

存神练炁,借道修为……

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还虚……

十方三世,三业尽消,无为而运,常驻不灭……

李圆启惊呆了,他翻着《奉余则》,迷迷糊糊,头晕目眩,这书前半部还只是言语文意,艰涩隐晦,那么后半部干脆是梵语音译,无从下手。

李圆启不甘心,奉若圭臬的《奉余则》,他读不懂,那精通梵语的师姐不是永远压过他一头。

没日没夜的苦读,令李圆启精神迷惘,俗话说:读书百遍,其意自现。可是此书,越读越难懂,越是不懂,越是信心受挫。

难道真的是我不如师姐,我愚笨蠢钝?

李圆启苦恼至极,这该死的灵虚观,正殿供奉的“天地”二字飘飘忽忽,可笑啊,天地,天地,在这天地之间,我不过沧海一粟,愚笨蠢钝,我凭什么修仙,拿什么飞升?!

就在李圆启一蹶不振之时,玉玲珑点醒了他。

“玉馆主。”若说李圆启对无方是嫉妒,那他对玉玲珑则是羡慕,年纪相仿,玉玲珑已是水仙馆的馆主,偏是他的师父这么能活,哼,就算死了也是无用,师父那么偏心师姐,怎么会将衣钵传给他,这灵虚观还不是便宜了无方做观主,不管活着还是死掉,都没有他的份儿。

“李道兄,无方姐姐呢?”玉玲珑娇俏,比之无方虽少见温柔娴静,却活泼爽利不压抑。

“她?跟师父修习炼功呢。”李圆启没好气地答道。

“她这么忙,怎么你倒这么清闲,你就不用修习功法么?”玉玲珑也是明知故问。

“我的功法多半都是她来教,你要是找她,就少来怄我。”

“谁说我找她!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作甚?”

“听说你最近读了本好书,我想借来看看。怎么样?圆启哥哥,借我看几天,看完就还给你。”

“你怎么知道?谁和你说的?”李圆启不是没猜到无方,只是不解玉玲珑的意思:“你们水仙馆修的是幻术,借秘术典籍作什么用?况且书不是我的,要借朝我师父借去。”

“你师父,他自己干了没脸面的事情,自然不肯借我。”

“胡说,你说谁干了没脸面的事情?少胡说八道。”李圆启再气师父偏心偏向,也不容一个外人挑衅侮辱。

“我可不是胡说八道,这是我师父告诉我的,秘幻虽然同宗,可是你们修习的秘术却有许多不耻方术,水仙馆肩挑天下,从来只修正大光明的幻术,可从不染指歪三邪四的秘术。”

“信口雌黄!幻术光明正大?秘术就歪三邪四了?你们水仙馆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们要怎么抬举自己,我管不住。可是你们要是再血口喷人,污蔑灵虚观的秘术,就别怪我不客气。”李圆启说罢,瞧那玉玲珑却不气恼。

彼时的李圆启年轻气盛,玉玲珑的沉着不生气,倒愈发激起他逞口舌之快。他索性走近玉玲珑面前,简直近到要贴上她的地步,言道:“你们的幻术阳春白雪,你又何必借灵虚观的邪书,不是自相矛盾么?”

“嘻嘻嘻,圆启你离我这么近,是想看清楚我美不美么?我可不是自相矛盾。我只是好奇罢了。无方姐姐说你最近老是和一本书较劲,我就想看看是多难的一本书,竟然困住了圆启哥哥。”

无方!就知道是她,她真是多管闲事,又爱嚼舌根。

“无方姐姐说,那书是她译的,连她自己都没弄明白,你又怎么可能读的懂呢?她笑话你不自量力,自讨苦吃呢。”玉玲珑边说边笑。

“她胡说,分明是她译的不通。”等等,是她译的?李圆启一把牵住玉玲珑的手腕,叫道:“你说书是她译的?”

“倒也不全是她译的,她说你师父给她的时候,前半部已经译得了,只是少了后半部。可惜这后半部都是梵语,所以她才学习梵语,为的就是译这书的后半部。不过我师父说其实此书共有三部,第一部你师父已经得了汉语记录下来,这第二部你师父得了梵语叫你师姐译了过来,而这第三部么,就在你师父的脑子里,连你师姐,他都不敢叫她音译过来呢。”

“这是为何?”李圆启瞧玉玲珑说的言之凿凿,也不觉信了八九分。

“因为这第三部嘛。说的就是秘术中不可告人的修炼法门。”

“什么法门?”

“这你可别来问我,这么下流的事情,我可说不出口,况且就算我说了,你也不相信,还要说我污蔑你们灵虚观,污蔑秘术。你又该对我不客气了。”玉玲珑勾起她的纤纤食指,撩绕起一缕青丝,眼衔着李圆启痴痴地笑。

“好妹妹,求你告诉我。我,我以后再不对你说狠话了,还不行么?”

“那那本书呢,你也肯借给我了?”玉玲珑精眸闪亮。

李圆启刚要回绝,突然心下一动,眼眸一转,笑道:“那是自然,既然是玲珑妹妹借去看,我怎的那般小气,况且梵语我的确不懂,我也不想去问师姐,玲珑妹妹,你是知道的,饶是我一辈子想不出来,我也不会求她的。倒不如给你看看,你若是研究明白了,也好讲给我听,才不枉我这么多天为了一本破书茶饭不思。”

“呀呀呀,没想到你真的对这本书这么上心,那你借给了我,可不要对我茶饭不思呀。“玉玲珑笑的更痴,更厉害了。

李圆启眼瞧着玉玲珑脸庞艳冶,姿态轻薄,大着胆子拉住了她的手,问道:“好妹妹,你说那第三部究竟讲的是什么法门?”

“密宗的胜乐曼荼罗:男女双修。”玉玲珑故作神秘地悄悄抽出手来,一字一顿。

“呵,我以为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不就是黄赤之术么?”

玉玲珑见李圆启不以为然,先是不解,随即想到灵虚观修仙问道,道家可不是有“玄素之方”,倒成了自己少见多怪,便负气说道:“哦,看来圆启哥哥什么都知道,怪道呢,你师父这样偏心你也无动于衷,原来你也是一丘之貉,难怪你们灵虚观只收一个道姑一个道士,都是为了秘传方便呀。怪不得你师父只教无方,无方教你。”

“你什么意思?”李圆启瞬间变换了面孔,铁青着脸面,又一把钳住了玉玲珑的手腕。

“没什么意思,秘术之秘怕就是你们阴阳媾合吧。”玉玲珑也叫上了劲,却没想到李圆启一松手,瘫坐在地。

玉玲珑被他“扑通”一声吃了一吓,忙退后几步,见李圆启神情迷茫,一动不动,才复又上前,矮下半截身子,碰了碰他的胳臂,说道:“李圆启,你怎么了么?”

李圆启喘了一会粗气,好像如梦初醒一般,自言自语似的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师徒如父子,他们居然有悖人伦,难怪,难怪他如此偏心。拿我当傻子么!”

“圆启哥哥,你真的不知道么?无方教你秘术的时候……”

“我才没有他们那般龌蹉。”李圆启“腾”地站起身来。

“会不会正因为这样,你的秘术修为才远不如无方,她和你藏奸呢?”玉玲珑说的轻悄悄的,正如火上浇油,只需一勺而。

“一定是这样。”妒忌一旦找到了根由,那便不再是妒忌,丧心病狂终于师出有名了。

“什么师父,师姐,他们太过分了,怎么能这么对你。圆启哥哥,你把书拿给我,我一定帮我研究明白,到时候你不用他们,也能修到秘术的最高境界,那时候才叫他们刮目相看,羞也羞死他们,才解气呢。”

“多谢妹妹,只是这书三个部分尚并不完整,我怎么好意思借给你妹妹一本残缺不全的书,不如等我把这书的三个部分都找齐全了,再借给妹妹不迟呀。”

“你,你过河拆桥,你卑鄙。”玉玲珑没料到他言而无信,气得七窍生烟。

“我卑鄙?那你别来找我呀。”李圆启无赖着嘴脸。

“哼,不找就不找,你不过是灵虚观的一个摆设,永远也别想越过你师姐,活该你茶饭不思,也看不懂梵语,学不到真谛,你就一辈子做个臭道士!”

臭道士!臭道士!臭道士!

李圆启脑子里始终萦绕这三个字,他绝不能只做一个臭道士!不能!他不能输给无方,不能被玉玲珑瞧不起。他要做观主!他要飞升成仙!

他现在终于做了灵虚观的观主,终于离飞升成仙只差一步之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小小的楚洁却能破了他潜心研布的辰星阵。为什么?为什么数年之后,和数年之前毫无分别,即使无方浪迹天涯,即使他已经荣登灵虚观观主的宝座,他依然是她的手下败将,甚至是她徒弟的手下败将。

这不可能,这没道理,唯一的解释就是无方不知羞耻,当年利用自己是女人勾引了师父,修习‘’上乘秘术,又产下孽种,而孽种就是楚洁。

“贱妇贱种,快快受死。”即使是孽种,也改变不了他输给一个毛头丫头的事实。李圆启真恨不能一招毙命,他不能再忍了,在始终未能寻找到合适时机偷袭无方的这一刻,他突然现身自己的金身塑像之外,直挺挺地立在无方面前。

无方也始终未能寻找到金像的机关,乍然看见李圆启,不免惊住了。

两人就这样伫立对视,眼里手上的秘术功法都息止了,连他俩自己都有点糊涂,怎么会是这样一种的情景。

李圆启从金像出来,就是愤恨冲天,要亲手结果了她。

而她听着李圆启的不堪侮辱,竟到了污蔑楚洁是她与师父私生,如此令人发指地步,简直已经无法忍受,恨不能打破金像,立刻将他碎尸万段。

可是两人真的面面相对,却又忽然无从下手。

正在这莫名其妙的时刻,梅傲霜、轻竹亭、楚洁三人冲破了潮汐寺的大门。

一道刺眼的白光,从江潮之上,云霄之巅照射进来。

无方手挡强光,而他身后的李圆启却看得清清楚楚:江面之上,贯通一条长堤,江水一分为二,不住向两岸奔流洄涌,而两岸岸边,长汀绵延,兰草葳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