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隐桥(上)

陆不凡和天竺和尚走到山阳县时,天降暴雨,进山的大道被山崖滚落的泥石阻断。三人寻了一处荒废的屋舍躲雨。

他琢磨起刘腾的信,信札用了半个指甲印作为记号,事关刘腾,他犹豫不决。外面暴雨如注,下的昏天暗地。屋里漏着小雨,滴滴答答的惹人烦躁。

那两个天竺和尚都在闭目打坐。陆不凡悄悄走开,小心翼翼的用指甲勾划开封页:

腾白:玲珑足下。兰陵箫声绕梁,吾添笛音相和,乞尔巧锦增彩。求祈社稷,拜神僧圣地设坛,祭物齐备。天路高邈,施尔仙术保生丝不腐,蚕种不灭。以参商之阔,抑羲和之辔。腾白。

陆睿虽在时政上反对礼从汉制,但其本人却很尊崇中原教化,极重视子女教育,所以陆不凡自幼熟读汉家经典,早练就了过目不忘的本领。

这样一封短信,原不过扫一眼的功夫。岂料梁上一滴雨偏偏落在信上,陆不凡急忙退后,哪里还来的及,抖信观瞧,墨迹已经瞬间晕开,虽然只是湿了两笔字,确是偷看的铁证。

陆不凡一时焦躁,“哎呀!”一声,惊得两个和尚都赶至他身边,叽里咕噜用梵语询问,陆不凡来不及藏信入怀,情急之下搓信成团,紧紧攥在手里。

陆不凡气急败坏,真恨不能一剑劈死这两个贼和尚。原本还想假借暴雨,做成护信不力的模样,现在信已揉皱,只好重新临摹一封。

陆不凡生出一计,说刚才看见屋顶晃动,这里仄陋不堪,怕是快被暴雨冲塌,不宜久留。眼下有两条路,要么他们进山,随时可能被山石砸中;要么他们折回洛阳,找客栈休息,等天气晴朗返程。

而山阳县不易落脚,一来这地方太小,住宿饮食多有不便,二来他两个毕竟异域面孔,恐生枝节,不像洛阳城贸易丝绸,老百姓早见怪不怪了。

二僧面面相觑,问陆不凡这雨什么时候能停,陆不凡唬弄他们说现在是雨季,也许下个三五日,也许下个十天八天,就算今天停了,山路泥泞,也要晒个三四日,才好赶路。

他们因为不通汉语,只得依赖陆不凡。粗茶淡饭一天两天还能忍受,真要耽搁十天半月,倒不如回洛阳。

他们说天竺和尚与中土不同,女色酒肉皆不禁。陆不凡心想,没有禁忌!谁穿着僧伽黎,谁不就是和尚?

这俩人一个叫迦摩谛,一个叫阿耶尔。虽来自天竺,但他们回程的目的地却是拜占庭的都城君士坦丁堡,不远万里的来到中土,就是为了生丝和蚕种。

彼时丝绸风靡拜占庭,罗马贵族奢靡攀比,都以穿着绫罗绸缎为傲。萨珊王朝的波斯人贯会渔利,便从中土买来丝绸,卖给拜占庭。

经过波斯人的经营,丝绸十分昂贵,拜占庭国库虚耗,迫使他们的朝廷元老院颁诏,限价丝绸每磅不准高过8个金宝石,谁知非但不奏效,倒使黑市炒到了72个金宝石。元老院没法子,干脆下诏禁穿丝绸,这就更扯了,因为现实的情形是平民穿不起,贵族管不起,结果黑市里最贵的丝绸暴涨到384个金宝石。

这下子可恼火了他们的皇帝,但他想的是:这么好赚的生意,凭什么让波斯人赚!他们悄悄找到了埃塞俄比亚人当掮客,准备绕过萨珊,直接从中土买丝绸。这如何瞒的住精明的波斯人。波斯威退埃塞俄比亚人后,开始变本加厉的盘剥罗马人。

那拜占庭的皇帝雄心勃勃,血气方刚,心想:绕不过就打!一时间西域一带打的乌烟瘴气。可是萨珊王朝实力雄厚,罗马人没有占到半点便宜,逼得拜占庭的皇帝只好休战。

他们这个皇帝很有远见:不就是丝绸么?谁说非买不可,怎么就不能自己造!于是他开始到处悬赏征募志士,谁能造出丝绸,就赏谁五万枚金宝石。

可他有头脑,中原皇帝也不傻啊。北魏的孝文帝未雨绸缪,早有禁令,只准贸易丝绸,严禁蚕种和蚕丝出关,早防着他们三只手。

况且西域到中土跋山涉水,又有北魏辖区的关津勘查。从遥远的东方带回活的蚕种,岂非天方夜谭?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迦摩谛和阿耶尔不就揭榜应征,借着梁武帝大肆尊佛,遍请高僧的机会来到中土,正打算盗走蚕种生丝。

其实不只如何带回蚕种是难题,中原的丝绸纺织技艺甚是高超,锦缎上的经纬奥秘岂是这两贼和尚能弄明白的。

罗马人最终能偷得丝绸技术,正是应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当然,这是后话。

眼下三人在洛阳城郊的一家小客栈住下。晚饭时,陆不凡猛劝迦摩谛和阿耶尔喝酒,说酒能驱寒。迦摩谛和阿耶尔又困又累,哪里抗的住酒,几杯下肚,便都鼾声如雷了。

夜雨如骤,陆不凡溜进了觅语楼。洛阳城的雨势虽不似山阳县那般凶猛,却也是连绵不绝。觅语楼没什么生意,索性门口连灯也不掌。陆不凡暗喜,自那日与赵仰晴云雨后,一想到那些登徒子垂涎于她,他就不是滋味。当然众星捧月的赵仰晴独独倾慕于他,还是有些得意的。

赵仰晴自陆不凡走后,总是神思倦怠。此时乍见情郎,又惊又喜,漆黑明亮的眸子睁的溜圆,她顾不得什么洛阳牡丹的端架,娇滴滴的扑进了他的怀里,“陆郎,陆郎,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么?”

这“洛阳牡丹”也迷糊了,动情?倾心?她哭得稀里哗啦,眼泪像清泉一样止不住地往外冒,她这是怎么了?朝思暮想的人儿乍现眼前,惊讶、喜悦、欢娱、委屈、忧伤、悲楚还有苦涩。原来这两日就叫相思难耐,这一刻就叫鹊桥相会。她自己也没想到,看惯了一掷千金的她,一旦心动,感情竟会如此强烈。

看着美人儿哭成了泪人,陆不凡怎能不心动。他揽着她柔软的腰肢,捧起她细致的脸庞,吻,热烈又温柔。窗外雨打荷塘。室内罗帐低垂,绮红烛光,旖旎温香。

陆不凡说明来意,赵仰晴移来一只烛台,仔细的展平攒皱的信,端详许久后,认真临摹了十数张。陆不凡一张一张看过去,赞道:“哪一张都能以假乱真。”

赵仰晴边筛选边说:“乍看像没用,得一个字一个字的比较。”最后找出两张还算满意,反复比照,才选定一张。赵仰晴又剪下指甲,照着信札封页半个指甲印痕修剪。赵仰晴长舒一口气,总算重新仿成了那封信。

陆不凡自鸣得意:“就是拿给刘腾看,他也认不出假来。你这‘洛阳牡丹’可以改称‘洛阳书圣’了。”赵仰晴摇摇头:“这封书信非同小可。我看那刘腾很小心,万一你师傅那半枚指甲合不上这印记,你该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杀了我灭口呗。”他倒轻松潇洒。

“别胡说!”赵仰晴娥眉微蹙,薄面含嗔“也不怕忌讳。”

“你放心,大仇未报之前,我不敢死。”陆不凡轻抚她的眉心,目光深邃。

“你不怪你师傅么?”仰晴凝视情郎,眼波澄澈。

“她与刘腾早有往来,她没把我交给刘腾,还收我为徒。算对我有恩。她之前有三个徒弟,却认我为首座弟子,她也说过我与刘腾的恩怨她不会插手。你说,我怪她什么呢?”

“你不觉得她是非不分么?”赵仰晴倒是知礼。

“水仙馆的事儿说来话长,还是说说这封信吧,你写了那么多遍,你是怎么看的?”陆不凡知道赵仰晴颇有见地。

“我猜‘兰陵箫声绕梁’意指南梁皇帝萧衍,他出身兰陵萧氏。而‘吾添笛音相和’很明显是要派人投诚,至于派谁嘛,大概是他的心腹宋襄,宋襄的表字不是徐狄么?他是青州刺史,离建康能有多远?”

建康是南梁的都城。不管是地理位置,还是亲信程度,宋徐狄的‘狄’倒真有可能是刘腾要相和‘笛音’的笛。

陆不凡再一次对赵仰晴刮目相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洛阳牡丹难道是白叫的?我这里,那些搢绅处士比觅语楼的姑娘还不稀奇,你以为他们一个个的能安安静静吟诗对弈?他们就喜欢议论这些官宦士族的渊源势力。我呀,恐怕比皇帝还熟悉他的官员呢。”赵仰晴的神情颇有玩味,有股傲气,比起得意,更像是轻蔑。

“只可惜当今的皇帝就是傀儡,否则就凭这封信,就可以定他通敌判国的罪。”陆不凡恨道。

“可是这信毕竟是写给你师傅的,所以重要的是后面这句:乞尔巧锦添彩。这我却不明白了。面上是乞讨锦缎添彩,可是什么锦缎刘腾没有,非要向你师傅讨要?还有这‘乞’‘巧’两字看似分开不相关,可是若拆出来连念便是‘乞巧’,岂非暗扣了‘七夕’。当然了,这纯是我瞎猜。”

虽说是仰晴胡猜,可这“七夕”二字却一下子点醒了陆不凡,如果仰晴没猜错,那么“七夕锦缎添彩”,刘腾索要的岂非‘七色锦缎’。若果真如此,那便不是几个人通敌叛国,而是有更为惊天的阴谋。

赵仰晴见陆不凡神色凝重,不便再说,倒了杯茶。他还兀自琢磨,随手接茶,茶杯一偏,洒了一身。仰晴连忙抽出一条鲛绡帕擦拭。

美貌聪明的女人,真是讨人喜欢。陆不凡顺势握住她的雪臂,稍一用力,这软玉便跌进了怀里。仰晴扬起睫毛,娇憨又不失妩媚的唤道“陆郎。”

陆郎把玩着软玉,忽然异想天开道:“晴妹,你陪我去青州吧。”“陪你去青州?”赵仰晴杏眼圆睁,闪烁着惊奇,她是觅语楼的摇钱树,赎身除籍所费不赀。

“我得去找宋襄,摸清刘腾的底。找到他通敌的罪证,我要在世人面前揭穿他奸侫的嘴脸,将他的涛涛罪恶昭示天下。晴妹,只有株他九族,恢复我陆家的名禄爵位。我才算报仇雪恨。”陆不凡说的慷慨激昂,仿佛已经看见了凌迟刘腾的法场。赵仰晴看他神采奕奕星眸璀璨,心想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感到报仇有望吧。

青楼女子身陷乐籍,想要私奔也难。“可惜仰晴不是自由身,如何与君同行?”仰晴目光深邃,神色幽然。她凝望着陆郎,情深几许,汇聚了期望。“是啊,是我痴心妄想。”陆不凡神情黯淡下来,似乎又回到了现实。仰晴见他没有赎她的意思,有些失望。

陆不凡离开后,她临窗远眺,背影落寞。

云台山地势复杂,到处是崖壁陡峙,峦岳相叠,大大小小的峡谷瀑布如青藤飞练般穿插其中,终年云雾缭绕水气烟煴,若遇到阴风怒嚎的天气,更是隐天蔽日。

水仙馆建在最高峰的山腰上。梅傲霜常在峰顶探出的露台修炼幻术。那天突降急雨,她便在一颗苍松下躲避,却看见远处青峰崖的崖尖处腾空架出一座桥,桥身的那端云霭溟濛,看不清连通的是什么地方。

梅傲霜很是惊奇,站在她脚下这个的位置,一年四季双目可及的景致她都十分谙熟,却从未见过那座桥。经过数日的观察,她发现那是一座隐桥,晴日里不见,只在雨雾里显现。

一个雨天,她冒险去探隐桥。

隐桥如腾空孤虹,桥下是万丈深渊,便是座真桥,踏上也极需勇气,何况它看上去就虚浮缥缈,好像随时可能消失。梅傲霜越走越觉得雾气沼沼,白烟封锁整个视野,前面通向哪根本看不见,她脚下湿滑,内心恐慌,可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继续走。

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也许这不是什么隐桥,就是一座奈何桥呢?桥的尽头是黄泉!

鬼使神差的她下了桥,可是烟雾弥漫,她恍惚瞧见有个亭子若隐若现。

她本想一探究竟,却发觉雨势渐小。她忽然想到如果雨停,那隐桥就消失了。谁知道她现在是在云台山的哪座实实在在的山上,还是在幻境里?

她得回到青峰崖,她紧忙掉头,心想要是走到一半赶上雨停,那可就粉身碎骨了。

去灵虚观之前,雨日的情形都差不多,每每要走到亭前,雨势变小,她只好匆匆返回。

眼下梅傲霜和玉衡已经进山,山路泥泞不堪。玉衡紧紧牵着梅儿,一边留意滚落的碎石和牵绊的藤蔓,一边饶有兴致地听她讲隐桥。梅傲霜说她给那亭子起了名字,叫做雨亭。

行到探星崖时,风雨大作,梅傲霜带他躲进山洞,此时两人早已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