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岷江残月(一)

孙可望与李定国内讧不断,刘见宽多次调停,也没法阻止,便想回到蜀国,请出杨展。

三年过去,杨展也该出关了。

刘见宽匹马翻越千山万水,捡近路,很快回到了眉州重瞳观。

这里,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地方。不知怎么,越靠近,内心越是忐忑。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那道朱红色的大门,还是之前封闭的样子。所不同的是,已经没有兵丁看护了。

沐浴在夕阳余晖下的重瞳观,如像所有毁于战乱的寺庙道观一样,空旷无人,静寂无声。

自己封的门,自己亲自打开。

“嘎吱…”

他期望的那个身影没有出现,亭台楼阁被树叶和鸟屎落满。

四目仙翁神像面前摆着的,还是三年前的供果,颜色如旧,只是失去了水分。

老人泉口的白蟹依然在紫芝之中爬来爬去。

他纵身跃入幽深的潭水,潭底一如万古洪荒时的死寂。平凡如他,还是找不到仙鹤洞的入口。

他又去后山跑了一遍,师父的坟墓孤寂地隐在已长成参天大树的松柏之中。

成千上万只仙鹤在蟆颐山起起落落。

他又去旁边的江乡馆,也是当初离开时的样子。

这么说来,师兄还没有出关?

他坐在重瞳观门口的那棵桢楠树下,望着夕阳西下的江水,不觉沉入前尘往事之中。

渐渐,月亮升上来了。

那是一轮残月,凄清的月色还未洒下人间,已被黑夜吞噬。

见宽心中打着冷噤,莫名有种国破山河碎的悲戗。

他不觉长啸一声,没有激起任何回响,江水在黑夜中静静流淌。

对岸的眉州城也是一片死寂,恍若整个蜀国都沉睡了。

他想起了神灯树,曾经给蜀民带来希望的那一盏灯,已是三年多没有亮过了。

他起身去大殿,找了一盏灯,点亮后挂在神灯树上。昏黄的灯光透过沉沉黑夜,向远处传递着希望。

夜半时分,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把他惊醒,他兴奋地跑过去打开大门。

“阿弥陀佛!”原来是贯之和涤尘两个和尚。

双方看到彼此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们都以为,对方是杨展。

刘见宽等着杨展出来力挽狂澜,赈救抗清事业。和尚们则忧心着水深火热中的蜀国和蜀民,唯有杨展能够守护。

贯之揶揄道:“刘将军,你现在是威名远播,正该在抗清战场上大展神威,怎么又回了蜀国?如今你是永乐皇帝和秦王身边的红人,又何必再来管蜀民的死活!”

涤尘闭目念佛,他当初在嘉定见识过刘见宽的怒火,现在这个形势,可不能乱说话。

果然,刘见宽从贯之的话中听出味儿来,追问道:“蜀民怎么了?不是好端端的吗?刘文秀不是赶走了清军吗?”

贯之冷笑道:“难道你一路回来,看不见蜀国的变化?”

刘见宽一愣神,他当时归心似箭,只顾赶路,虽也看见一些惨状,并没往心里去,只道是个别现象。

他将两个和尚请进大殿,谦恭地作礼道:“两位大师,我离开蜀国去贵州和湖广,是遵从师兄杨展的命令。这一年半来,蜀国发生的变故都是从璟新公子和刘文秀的简短报告中获悉。究竟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还请两位大师据实相告。”

涤尘望了贯之一眼,贯之自来直爽,便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讲开来。

原来,以清军入侵为转折点,蜀国从此进入了军阀割据状态。

刘文秀回云南后,杨璟新根本没法控制,不管是大西军,还是蜀军各部,以保护辖区老百姓为由,自立山头,划分边界,动辄火并。

夔东的大顺军还算知趣,没有越过夔门。守在重庆的塔新策早把叙州抢去了。

不管川东、川南、川西、川北,没一处太平。

杨璟新紧紧守着成都,管不了,他也就没去管。

失去保护的蜀民,成为各路军阀轮番剥削压榨的羔羊。

农民不再耕种,商人不再开市,年轻的随便挑一个军阀入了行务,老年人、妇女、儿童都只有等死。

曾经欣欣向荣的蜀国,曾经被誉为乱世绿洲的蜀国,现在满目苍凉、尸骸遍野、荆棘塞途。

昔之亭台楼阁,今之狐兔蓬篙也;昔之衣冠文物,今之瓦砾鸟鼠也;昔之桑麻禾黍,今之荒烟蔓草也。

刘见宽听得火冒三丈,连夜就要赶去成都。贯之和涤尘死死将他拉着,劝道:“刘将军,你现在又能怎样?用你的愤怒之火灭掉那些军阀吗?那样又会给蜀民带来怎样的灾难?”

见宽跺脚恨道:“师兄当初就不应该把蜀国托付给刘文秀!”

贯之道:“如果没有刘文秀,蜀国已经是清军的了。只不过,你和杨公子一定对他不够信任,所以他避嫌一般回了云南。若是他留在蜀国,应该不是这样的局面。”

见宽哼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把他请回来?”

涤尘插话,“他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了。为今之计,只有请出大将军。妙峰和尚说他在这里闭关修炼,三年为期。算来就是最近,我们看见神灯树亮了灯,还以为……”

见宽这才想起,问道:“妙峰和尚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他和大板牙守在这里呢。”

贯之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妙峰和尚也总说刘文秀是守护蜀国之人。人家回云南,他便跟去云南,教他参禅打坐去了。至于那灵猴,不知道是否跟着。”

涤尘对贯之道:“既然杨大将军还未出关,我们还是各回庙中等着吧,到时候,刘将军记着给我们捎个口信。”

送走两个和尚,刘见宽已没了瞌睡,便在四目仙翁像下打坐。

朦朦胧胧中,师父走了过来,喝斥他道:“见宽呀见宽,我看你打仗都起瘾了!刀兵不长眼,受难的终归还是百姓呀。你学武是为了啥?为了去战场上逞能?明天起,哪里都不准去,就在这观内潜心修道,待你师兄出来,协助他济世救民。”

面前的四目仙翁开了口,“光他自己修行还不够,他必须打开重瞳观大门,招纳无家可归者,重兴我道观当初的兴旺景象。”

见宽弱弱地问道:“我若听你们的话,师兄是不是就能出来了?”

葛宝虎着脸,不说话,四目仙翁慈祥地笑着点头。

见宽也点头作礼,脑袋嘭地一声撞在四目仙翁神像上,原来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