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信使

几个弹指之后,张潜哑然失笑。

套路有些似曾相识,并且隐隐约约带着熟悉的馊味儿。这不就是另一个时空常见的代理人战争吗?还是他娘的2.0升级版,单向代理人战争。

在二十一世纪,个别大国因为不确信自己有实力碾压对手,或者害怕挑起战争后偷鸡不成蚀把米。总是自己躲在后面,唆使某个小国为自己冲锋陷阵。

如果冲在前面的小国,成功咬到了对手一口,幕后唆使者,就可以大肆羞辱对手,宣扬对手外强中干,连个小虾米都拿不下。如果冲在前面的小国被对手按在地上摩擦,它也可以跳起来指责对手的残暴,然后煽动对手周围的其他小国,一起“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老套路了,没想到大食人在八世纪,就玩得如此娴熟!

不过转念一想,以大唐目前的人口基数和兵马投送能力,遇到这种套路,还真难破解。就像这次石国入侵,如果被奕胡成功偷袭碎叶得手,大唐能出动的反击兵马,顶多是安西军一部。而只要奕胡稍稍争点儿气,不被牛师奖一战斩杀,大食人就可以距离之便,源源不断地向奕胡提供支援。

都不用支援的时间太长,只要能超过一年,安西军的后勤供应就会出问题。而这时,朝堂上的一些清流,不用大食人塞好处,就会主动跳出来建议大唐放弃碎叶。

即便牛师奖能够斩杀奕胡,甚至反攻入石国。大食也没有任何直接损失。而唐军占领石国之后,却组织不起足够的唐人移居。用不了多久,石国百姓就会在大食传经人的煽动下发起叛乱,逼迫唐军不得不主动撤离!

想到这儿,张潜忽然有些明白为何武后当政以来大唐的势力范围就从波斯一路退到了安西,却始终都没有跟大食发生直接的国战了。

未必是大唐不想打而是对方始终按照同样的套路发动单向代理人战争,本国兵马坚决不跟唐军发生任何接触。

他也忽然明白为何另外一个时空中,高仙芝明明生擒看石国的国王拿下了石国的都城拔汗那却不肯见好就收,而是果断扑向怛罗斯了。

未必是高仙芝贪功,而是眼看着大食人不断玩套路,却无能为力。这次好不容易能跟大食兵马直面相对想要狠狠给大食人一个教训。

只是高仙芝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的盟军葛逻禄人,已经跟大食人秘密勾结在了一起,关键时刻,在背后狠狠捅了他一刀。

那一战,唐军成功撤回安西的不足三千。

那一战大食人自称歼灭唐军十万整,大获全胜却没敢追过葱岭。

随后,儒家文化的影响力在西域日渐式微而大食教的寺院,却在西域遍地开花。

……

“大帅小人没说谎真没说谎啊!大帅如果不相信小的可以把小的捆起来,放在城墙上。只要发现小的曾经跟石国人勾结,就直接砍了小的脑袋,小的死而无怨!”一直在偷偷察言观色的苏禄,被张潜脸上变幻不定的诡异笑容吓得心里发毛,果断又跪了下去,高声哭喊。

“嗯?”张潜瞬间意识到,自己走神的时间有点儿长。笑了笑,轻轻抬手,“你起来吧,本镇守使相信你没撒谎。”

“大帅,小的愿意为大帅披甲而战。”苏禄擦了一把冷汗,低声请求。却不敢立刻起身,唯恐张潜一会儿又变了脸色,自己还得再跪一回。

“叫你起来,你就起来!本帅有重要事情,安排你去做,别磨磨唧唧耽误工夫!”知道此刻自己越是给苏禄好脸色看,对方越心怀忐忑。张潜皱起眉头,低声呵斥。

苏禄的唐言说得虽然好,却不知道磨磨唧唧什么意思。灰溜溜地站起身,低着头,不敢与张潜正面相对。

而张潜,也的确没工夫再跟此人废话。抓起一根令箭,沉声吩咐:“苏禄听令!”

“末将在!”苏禄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快步上前,弯下腰,双手举过头顶接令。

“既然黑姓吐屯伊里奇已经投降了石国,逃向碎叶的黑姓突骑施百姓,就不能再去追随他了。你先找郎中处理一下伤口,然后拿本镇守的将令,去城外收拢溃逃过来的突骑施人。”

“末将遵命!”苏禄扯着嗓子答应,刹那间,欣喜若狂。

他只是一个小伯克,麾下部曲和族人加在一起,都没超过五千。而吐屯伊里奇的部曲和族人,加在一起有两三万。按照张潜刚才的说法,这些逃难的突骑施人,不再属于伊里奇,那么,他们的新主人,除了苏禄还能有谁?

然而,事实证明,他高兴得可能稍微有点儿早。张潜看了他一眼,继续笑着吩咐,“收拢好了之后,青壮男女都归你,你可以带着他们,去冻城附近寻找草场,休养生息。本镇守使会传令下去,任何突骑施部族,不得向你发动进攻。但是,老人、孩子,和孕妇,你手头没有粮食,带着他们也养活不起。本镇守使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所以,你需要将他们全都平安送到碎叶城里来。”

“是!末将,保证不辜负镇守使的信任!”苏禄楞了楞,旋即,爽快的答应。

把老人,孩子和孕妇送到碎叶城内之后,他所能收拢到的突骑施人,肯定要缩水两到三成。但是,张镇守说得却没错,他手头没有粮食,凭借收拢到的牲畜和打猎,根本养活不起老人,孩子和孕妇,勉强将这些人留下来,反而是累赘。所以,还不如从了张镇守的意,给对方留一个好印象。

“如果有孩子的父母都在,如果他们舍不得孩子,他们可以带着孩子跟你一起走。本帅只想救人,不想好心相救,反而被人怨恨。”张潜想了想,继续吩咐,“如果只剩下了孩子和他们的娘亲,或者他们的父亲,你就必须将他们送进城里来。如果你做得好,本帅可以教你个捕鱼的法子,以解你缺粮之急。如果你不识好歹,或者阳奉阴违,苏禄,也休怪本帅知道后跟你翻脸!”

“大帅放心,小的可以对天发誓!”小伯克苏禄吓得又打了个哆嗦,赶紧作势欲跪。

“都说了,你不用跪,用心做事就好!”张潜笑了笑,再度摆手,“去吧,别耽误时间。跟你逃一起逃回来的部曲,也让他们继续跟着你。你们可以在城西三里处暂时安顿,需要药材的话,一会儿本帅安排参军去你那边,你尽管跟他提就是!”

“多谢大帅鸿恩!”小伯克苏禄到底还是跪了下去,高声拜谢。然后,又重重地给张潜磕了两个头,才站起来,抓着令箭飞奔而去。

在西域,什么头衔,土地,都是假的。只有部曲和族人,才是真的。有了部曲和族人,就可以抢占别人的地盘和草场,然后自封头衔。而没有部曲和族人,哪怕曾经是可汗,也早晚难逃一刀。

目送此人出了门,又快速扫视在场剩下的所有将校。迟疑再三,张潜又拿出一支令箭,交给了校尉任五。“任五听令,半个时辰之后,你带五十名亲卫,去城外与苏禄一道,收拢溃逃过来的突骑施百姓,尽量留下老弱妇孺。然后,带他们去城里的新训营暂时安置。”

“遵命!”任五大声答应着,接过了今天交给自己的第二支令箭。

“原来的任务,你也不要耽搁。”张潜叹了口气,小声叮嘱,宛若老师在教导没毕业的学生,“将突骑施老弱妇孺安置好了之后,尽量安排成年女子去毛纺作坊做工,如果有成年男子的话,就安排到铁匠、车犁、水泥、琉璃作坊,让他们尽量自食其力,并且能够养活自己的孩子。”

这种时候,就显出碎叶镇缺乏人才的问题了。镇守使行辕正堂之内,剩下的几个校尉,要么姓郭,要么姓任,并且全是出身于任、郭两家的家丁,忠心固然忠心,眼界和能力,却是在有限得很。

好在任五跟张潜时间久,多少已经能跟上他的一些思路。先答应着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询问,“庄主是想让他们在城里做伙计,然后学着做唐人么?我会尽力让他们看到,做唐人的好处。”

“他们本来就是唐人,只是不会说唐言罢了。你在城里找几个机灵的通译,教他们说唐言。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凡是能说三百句以上唐言者,一律按唐人对待。”

“是!”任五心领神会,拱了拱手,迅速转身而去。

“大帅,奕胡远道而来,不了解碎叶这边情况,咱们可以逸待劳,埋伏在城外,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大帅,叶支城的黄姓突骑施,和横山北麓的朱姓突骑施离碎叶城近,末将愿意携带大帅令箭,去召集他们迂回到千泉山,切断奕胡的后路。”

“大帅……”

镇守使行辕正堂内,仅剩下的几名将校纷纷开口,争先恐后地给张潜出谋划策。唯恐张潜把自己遗忘,让自己平白错过一次建功立业机会。

到了此刻,大伙心里已经感觉不到半点儿紧张。相反,对即将到来的大战,还隐约涌起了几分期待。

道理很简单,碎叶军兵力单薄,战斗力却不差。如果石国起倾国之兵杀至,大伙的确还需要担心碎叶城能否守得住。而眼下既然已经知道,石国顶多才杀来了一万多兵马,大伙担心的,就不是碎叶城能否守得住了,而是杀敌之功够不够分!

“嗯——”张潜很理解众人的心思,沉吟着又抓起两只令箭。

对付单向代理人战争,在另一个时空,已经有人给他做出了很好的示范。那就是,以最干净利索的回击,将冲在前面的小国碾成齑粉。让所有甘心充当炮灰者,从此之后都明白,大国之间的争斗,根本不是他们这种小虾米所能跟着掺和的。如果头脑不清醒,会招来亡国之祸不说,还给全世界留下一个笑柄。

然而,还没等张潜开始给剩下的几名将校布置任务,城门校尉张宝,已经又顶着满头大汗跑了进来,“报,大帅。石国派来了一名信使,说有其国王的书信,要当面呈交给大帅。”

“信使?他从哪边过来的?居然没被逃难的突骑施人在半路上杀掉?”张潜眉头再度皱紧,满脸诧异地询问。

突骑施牧人缺乏组织性和纪律性,吃了败仗,很容易溃不成军。但突骑施牧人单打独斗,却比粟特人强得多。如果石国的信使和溃逃的突骑施牧人,走的同一条道路,其没有被愤怒的牧人活活撕成碎片,也未免太匪夷所思。

“他,他是个唐人,说一口流利的长安话。装成商贩,跟着商队一起过来的。逃难的突骑施人不敢招惹他。属下也差点就把他当了自己人,结果,他在城门口却表明连信使身份,说要见您”张宝犹豫了一下,带着几分羞恼回应。

“唐人?还来给石国做说客!”张潜的眉头皱得更紧,冷笑着撇嘴。“此人就不怕让祖宗蒙羞?”

“大概是收了石国的很多好处吧!”,张宝咬着牙,低声回应,“属下以前在长安,可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大帅不想见他,属下这就去宰了他,将首级挂到城墙上。”

“不急!”张潜又想了想,轻轻摇头,“先领他进来,让他递交书信。”

“是!”张宝闻听,立刻转身小跑而出。不多时,又领着一名灰布缠头,长须飘飘的老者走了进来。

那老者,虽然做了大食人打扮,却长着一副标准的唐人面孔。自称姓邓,名广化,先规规矩矩向张潜见了礼,然后双手呈上了一只火漆封着的牛皮口袋。

唯恐他图谋不轨,张宝接过羊皮口袋,用横刀割开,从里边取出另外一张作为信纸的羊皮,自己先用舌头舔了舔,确信没有下毒儿,才又将羊皮递到张潜面前。

张潜定睛细看,只见羊皮上面,竟然用非常工整的汉字,写了一封长信。而信的内容,则是石国此番出兵的理由:应大唐西域经略周以悌将军的要求,出兵讨伐突骑施人!

“你家将军,不知道本帅已经杀掉娑葛,恢复了碎叶镇全境么?”张潜没心思继续看下去,将羊皮拍在书案上,沉声追问。

那邓广化被吓了一哆嗦,却不肯示弱。抬起头,大言不惭地回应,“启禀张镇守,周经略当初跟我们石国的约定,是杀死娑葛之后,突骑施人以及碎叶城内的一切,都归石国。大唐只拿回城池和土地。虽然娑葛是被将军斩杀,但我石国,去年也的确陈兵于千泉山,威慑娑葛身后。是以,还请将军遵守约定,暂时退出碎叶城,待我军走后,再自己返回。以免我军在搬走碎叶城内物资和驱赶突骑施人之时,与将军的下属,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说罢,竟然仰起头,两眼直勾勾地看向张潜,等待后者立刻给予答复。

按照他对大唐规矩得了解,两国交锋,从不斩杀来使。而眼下碎叶城里没多少兵马,对石国完全处于劣势。所以,他丝毫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并且表现得越嚣张,能够替石国争取到利益越多。

谁料,张潜先是歪着头,上上下下对他反复打量,仿佛他脸上长着一朵花般。随即,猛地从腰间拔出了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