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一座新坟

大西国北地风俗,安葬逝者,必得日出前入土。

载着棺木的牛车四更便出了城,棺木里是莺啼。

可又按了这地风俗文化,莺啼十七岁虽已是成人,但尚未婚嫁更无子嗣,又算不得逝者。

可怜莺啼,只算得夭亡之人,安葬夭亡之人更见不得半点日光。

依着风俗又得阴阳先生看个吉日,不管三日五日七日甚或更长,必得等到那日才可安葬。这三日五日七日甚或更长的日子里,逝者入棺供于灵堂内,孝子守灵亲朋祭奠。

不论贫富,不论生前子女孝与不孝,但人死了这风俗便得守着。

即便是置办不起棺木,搭不起灵堂,破席子草垫子裏了的,至少也要等个三日,至少也要活人哭着嚎着把孝尽了。

可谁为莺啼哭谁为莺啼嚎!

夭亡之人,又享不得这礼仪。

况且又是个自杀的遭忌讳的,都怕犯了凶险,哪个都躲着,连收尸的都是迫于董大统领命令,硬着头皮来的。

更是董进知道,虽是大将军叫认的“女儿”,但那将军也并未把这人的事当回事。

所以,莺啼的丧事便简单了。

倒是请了个阴阳先生,那先生是个晓事的,看了董进脸色,祭灵便拣了个最短的,三日之后便是吉日适宜安葬。

但好歹是个“女儿”,又眼见了那“白眼狠人”为这个红了眼的。董进圆滑,莫叫这“狠人”记恨得深了,虽这事不宜张扬,但该用的钱还得用。

董进不差钱,董进为这“女儿”置办了一付上好的棺木。

可怜莺啼,生时如浮萍漂流尘世,死后才有个真正的容身之地。

送葬的只几个董府下人和一个亲兵,还有宋双。

“她既是我女儿,这送葬之事本该是我那孩儿去的。只是我那孩儿尚小,怕担不得事。你既认了她做姐姐,这扶灵执绋之事便由你去,她泉下有知,也算有个亲人送她。”

这是董进吩咐宋双的。

吩咐罢了又凝眉看着宋双,“只你这认姐姐的事再莫给旁人说,我只当你是个娃子,认个姐姐也是正常,只旁人未必这般想,怕知道了招惹事非。”

叹口气沉吟片刻,“也是我这女儿命苦,哎,罢了罢了,连我董进也无奈的事。”

宋双正思忖,倒是怎个无奈?

那将军忽又正色道,“出了这事,你几个本都该受罚的。但我看你还是个娃子,这次便不处罚你。只是你既入了军,不论大小,日后凡事还要认真对待,把自己当个真正的兵。”

这话说得在理,宋双应了。

董进又道,“我的话你记住了,这当兵最紧要的就是服从命令,上司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宋双心里嘀咕,你说得对我做,你说得不对时却叫我怎么做?

只剿匪时接触过这将军,倒象是个好人,便又点头应了。

那将军似有深意地笑笑,“好,我看你不错,好好做事,记着我的话,去吧。”

宋双当然想送送这姐姐,可能不能送又由不得自己。忽被将军唤去亲自吩咐了,宋双心里甚是感激,又有剿匪时的印象,打心里觉得这将军确是个宽和仁爱的。

可心里疑问,他怎知我认了那姐姐,又为何替我着想让莫说出去。

想想定是那老兵或仆妇听着了告诉的。

将军又吩咐不让旁人知道,这认姐姐定是会惹麻烦的了。

我又哪会给旁人说,倒不是怕惹什么麻烦,只我知那可怜的人是我姐姐便是了,又对旁人有什么说头。

正好有董将军吩咐,我定要送送姐姐。

夭亡之人,没什么葬礼,小院上房就是灵堂,虽有香火只无人祭奠。三日后,棺木放牛车上便往城外去了。

董府管家和一个亲兵骑马,几个下人一个赶牛车还有几个打火把两边跟着,只宋双坐牛车上举着灵幡。

宋双知道这灵幡该是孝子打的,娘走时,灵幡就是宋双打的。但宋双不介意给这姐姐打灵幡,哪有那多讲究,姐姐没个亲人,我这弟弟打个灵幡也是应该。

没有哭声,没有吹吹打打,只那火光下漆黑的棺木和黑暗中碜白的灵幡让人知道,这是个送葬的队伍。

可这深夜里,除了得令开城门的军士,又有谁会大半夜里出来看到这是送葬的队伍。

有,还有。

送葬队伍出了城,那几个守门军士关了城门,一个嘴里咕囔着,娘的,别的都是赶关城门前出去的,等快天亮了埋,偏你这个特殊,就不能先出去等着,害我等大半夜地开门。

一个说你牢骚个甚,那百姓都是先出去了等着,你见哪个当官的家是先出去等着的了。

那个说这只是个戏子,又是甚么贵人了!

另一个道你莫说这挨鞭子的话,那可是董统领的义女。

那个听了不再言语,只朝地上啐着唾沫暗骂晦气。

方吐罢唾沫忽见一骑缓缓而来。

马上人掏出令牌,冷冷道:“奉将军令出城。”

见是那人,又见令牌,几个军士赶忙打开城门。

宋双坐在牛车前面,回过头看那棺木,里面躺着的是我可怜的姐姐。

宋双也看到了,后面尾随着的一支火把。

总是不远不近,跟着这送葬的队伍。

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马上的亲兵也察觉了,手握住了剑柄。但没有停下盘问,因为董统领交待过,若再有人去,只要不生事非,切勿理会。

清晨的太阳刚刚在山头上映出些微的光亮,埋葬便完成了,连围着新坟一圈的矮墙都已砌好。

新坟在面南背北的山坡上,风水不错。还立了个碑,碑上没有生年只有卒年,除此之外只三个字,莺啼墓。

宋双认得这三个字,姐姐叫莺啼。宋双也知道这是姐姐在曲子社里的艺名,姐姐可怜,不知父母是谁,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

几个下人如释负重地拍打着身上的土,也不等宋双供完香火,便急着往山下走。

可以看出,几个下人是极不情愿的。牛车上不得山,抬棺木上山时几个便满脸怨气。棺木入土时急急慌慌地,拉着棺木往下落的麻绳一头放得快一头放得慢,棺木都斜了。

宋双见了忙说几位大哥用些劲,扯平了呀。

只那几个也不把这小兵放眼里,毫不理会。倒是老管家喝骂,你几个去了的人身上造孽。见老管家动了火气,几个才用上劲,拉稳了绳把棺木放了下去。

摆好香炉,点燃香火,宋双默默地看着那坟。

老管家轻咳一声,好了,走吧。

宋双走在最后,要拐出山包了,又回头看那坟一眼。

世间少个可怜人,荒山上多了座新坟。

姐姐,安息吧。

红日已露出山头,山头上一片金黄。

金色朝阳下的山包上,立着一人一马。

看不清马上人,但看得出,那人那马是面向着那座新坟。

那身形似乎哪里见过。

宋双忽然想到了,是他,傅碎娃。

夜里后面跟着的,立在山头上的,望向那座新坟的,是傅碎娃。

金色的阳光下,那马忽地一转,嘶鸣一声,消失在了山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