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我带她走

冲进来的是傅碎娃。

傅碎娃直冲进上房,左右看看,目光落在了床上静静躺着的莺啼。

象是没有注意到董进的存在,傅碎娃一步一步走向床前,仿佛每一步都能在那砖地上踩出脚印。

没有说话,傅碎娃就站在那床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那双白眼变红了。

红了,那双眼里仿佛渗出了血。

良久,那双渗血的眼睛看着莺啼,一动不动。

“傅管领,”董进轻咳一声,“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

象是没有听见,傅碎娃一动不动。

董进又轻咳一声,“本来,今日要接她入府,也安排了人要去告诉你……”

傅碎娃还是一动不动看着莺啼,但嘴动了,开口打断了董进的话,“我带她走。”

“傅管领……”董进的眼又眯上了,“傅管领这是何意?”

傅碎娃咬着牙,一字一顿,“我带她走。”

董进叹口气,“傅管领,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很难过。”

更长的一声叹息,“是老夫疏忽了,只是事情已经出了……”

“我带她走。”傅碎娃冷冷道,头也没回。

董进皱眉,想是牙关咬紧了,嘴角边扯出两道痕。

“还望傅管领不要太难过……”

傅碎娃又一次打断了董进,“我带她走。”

董进的眉头几乎拧到了一起,“傅碎娃,她现在还是我董进的女儿。”

这一句,是带着怒火喝出来的。

傅碎娃猛转过身,同样,一双红眼瞪向董进。

两双冒着火的眼对视着,两边都是毫不退让。

董进身后两个亲随,不声不响地向前挪了挪,那个叫尕娃的,手已搭在了腰侧的剑柄上。

董进开口了,但眼睛仍旧一动不动地瞪着傅碎娃,“你听清了,她现在还是我董进的女儿。”

又是对视片刻,傅碎娃的两颊动了动,但没有开口。

没有开口,傅碎娃忽地冲了出去。

没有人拦着,但傅碎娃是冲出去的。

他猛地就动了,步子是那么地急。他直奔门去,仿佛不想多留哪怕是出口气的时间。他直奔门去,没有绕过站在他对面的人。

对面的尕娃没有拦挡傅碎娃的意图,甚至还侧身让了让。

但两肩相擦,尕娃握剑的手不由地紧了紧。

他不想拦挡,是傅碎娃的去势撞到了他的肩。

如果迎面相撞,我能不能撞过他?不,不能。所以,尕娃握剑的手紧了紧,手中剑做好了随时出鞘的准备。

但傅碎娃很快过去了,他不是有意撞向尕娃。

他只想尽快离开。

没有人知道,此刻的傅碎娃,目中已无人。

只有心中的悲愤在怒吼,我连带你走都不能,我还有什么脸再看你一眼。

马蹄声去了,还是那么急促。

董进惴惴不安。

自许真传下话说大将军被刺,董进便请求看望。但许真说大将军不想见客,让几位统领各守其职,没有召唤不得入府。

可现在出了这事,就不能不见将军,况且,将军本已现身。

许真来传话,大将军让董进进去。

董进又是惴惴不安,这见了大将军又会怎样。

“大将军,卑职是来请罪的。”董进低头跪到了地上。

榻上躺着的燕楚“嗯”了一声,“你说”。

董进不敢抬头,“卑职没有做好将军交待的事,那、那莺啼昨夜割腕自尽了。全是卑职疏忽,请将军治罪。”

燕楚缓缓道,“我交待了你这事,为何疏忽?”

董进埋着头,“全是董进之错,一直以来,董进唯大将军号令是从。这次,却是许先生传话,没有听到大将军亲口吩咐,便、便懈怠了。酿成大错,请将军治罪。”

董进知道,事既已出,任何借口都是没用的。倒不如实话实说,哪怕是得罪了这许先生。

燕楚冷笑,“你是以为我活不了,所以把许先生传的话不当回事吧。”

董进汗下,“将军恕罪,董进绝无此意。”

“那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说的话就是话,经许先生一传就不是我的话了!”

“董进不敢”,董进确实不敢,董进只感到后背一片冰凉,“大将军,董进追随大将军多年,听惯了将军吩咐,也只有大将军的吩咐才唯命是从。此次,心中确有不忿,大将军遇刺,只不见我,却事事由许先生传话,因此生了嫉妒之心,故意怠慢许先生,但绝不是针对大将军。”

燕楚冷笑,“许先生,董进对你不忿,你如何看。”

榻边许真拱手缓缓道,“大将军,董统领追随将军出生入死多年,习惯了大将军直接号令,也是自然。我等同为大将军下属,自当各尽其力,协助将军守好这城,切不可因个人荣辱而坏了公事。”

“那你看董统领这个疏忽该如何处置?”

许真想了想,“虽是疏忽了,但董统领行武出身,这事宜上考虑不周全也情有可原。况且,董统领军务上向来严谨。所以,卑职也斗胆向大将军求个情,还请宽恕董统领疏忽之失。”

燕楚嗯一声,“你看看许先生胸怀。”

董进连连点头,“卑职愧对大将军,也愧对许先生。”

“许先生,你先出去,我和董统领说些事。”

许真出去了,燕楚在榻上翻了翻身,并不言语。

“不知大将军伤势如何。”董进微微抬头。

燕楚又动动身,“并无大碍”。

董进松口气,“自许先生传下话,说大将军被刺受伤,董进一直担心将军伤势,只苦于见不着将军。现在见到将军无碍便放心了,还盼将军早日康复。这风野城内外唯将军马首是瞻,将军不出来,大伙没有主心骨啊。”

“马首是瞻!”燕楚冷笑,“知人知面不知心,别说风野城了,就是这军中可都把我当个大将军了!”

董进愣了愣,忙又俯首,“大将军,卑职不知他人做何想,只董进处,只有大将军再无他人。”

燕楚不语,董进有口气憋在嗓子眼儿里,只不敢出。

片刻,燕楚缓缓道,“你把桌上的茶给我。”

董进憋着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忙起身双手捧了桌上茶盏送了过去。

燕楚已坐起身靠着床头,接了茶抿了一口。

“董进,你入这城多少年了?”

“大将军,整整三十五年。”

“嗯,三十五年,我记得。你是丽城人,离我那家乡只一百里。连着三年灾害,你全家人只你一个活了下来。入伍到风野城时,才刚刚十五岁。”

董进的眼里忽泛出泪光,“大将军还记得!那年董进十五岁,大将军还是个管领,董进入了军便在大将军帐下。这多年,也是赖将军提携,董进才有今日。”

燕楚拿茶盏的手抬了抬,董进忙接了过去。

“我也是十五岁入军,你入伍那年我也才二十多岁,如今已年近六旬。哎,转眼就是一辈子。”

董进有些哽咽,“是啊,大将军,卑职今年也已五十。”

“我们都是贫苦出身,有今天的日子也都是出生入死打出来的,不容易啊。”

董进袖子沾了沾眼角的泪,“是啊,将军。”

“不容易,我们更要珍惜。”燕楚抬抬身子,“对了,记得你是三十岁才成婚的。若我还没记错,你两个女儿大的该是十八,小的也是十六,儿子今年该是十三了。这转眼间,两个女儿都出嫁了,我们这些人怎能不老。”

“确是,大将军还都记得。”董进再次哽咽。

“我们都老了,还有何求呢,放不下的就儿女了。可我们又该给儿女留个啥呢?老话说得好啊,富不过三代,身外之物能把那后人供养多久?依我看,还是教导他们如何做人才是正理。”

董进连连称是,只方放下的心又是一紧。

“记得你夫人是麦城人,你三十岁成婚,夫人该比你小不少吧。”

“是,将军,内人小董进整十五。”

“我还记得你夫人家丁单,上面只一个哥哥,再都是姐妹了。你那丈人兄,也该比你小吧。”

董进一紧的心又悬了起来,俯首道,“是小,小董进十岁。”

“嗯,都是小的,全借了你这个大庇护了。”

董进又是汗下。

“这世上谁不护个短,只人心也要知足。”燕楚吁口气,“好了,你记着我的话就好,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