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故弄玄虚

宋双搀着袁老孬出了库房门,正遇着巡夜的军士。

“咋,老孬,今儿个亲自指点徒弟呢!”都知道宋双前半夜在库房练刀,只当娃子耍呢,今儿见袁老孬也在,这军士却要逗弄几句。

“啊,嗯,可不是,见这小子好这刀枪,给点拨点拨。”袁老孬嗯嗯啊啊回道。

“哟”,年轻的军士看看年长的军士,“老孬不简单啊!”

年长的“噢”了一声,“你当呢?老孬可是战场上九死一生下来的,那身手,了不得!了不得!”

年轻的作势倒吸了口出了声的气,“噢,了不得,了不得。”

这明显是耍笑的话了,只袁老孬却似浑然不觉,“嗨嗨,有些身手,也算不上了不得。”

年轻的忽吐出一个拐了好大弯的“哟”来,“老孬,你捂个尻子做啥?”

年长的也“哟”了一声,“还要这娃子搀着,老孬,难道是伤着了?”

“呸!伤着?谁能伤着我!你两个臭嘴里喷粪的,这老腰是爷自个儿扭的。”袁老孬象是恼了,口气也横了。

这老孬似乎很忌讳别人说伤着他。

只是老孬耍横,两个军士却全不当回事,年轻的道:“您老悠闲啊,没事了扭自个腰耍!”

年长的笑,“莫不是叫徒弟教训了吧!”

“嗨,嗨”,袁老孬给噎得话也不顺溜了,“你,你俩个……”

两个军士去了,只一边走一边还铺排着,一个哈哈笑道:“刀刀有用,刀方有势,嗨,这话顺溜的嘴都滑了,我还学不上呢。”

却原来这两个方才在外面听着呢。

“你能学得上?老孬的本事是你能学的!”另一个也哈哈大笑,头没回喊给袁老孬:“老孬,你给造筏子的吹皮囊去,准挣大钱。”

“呸,你两个”,袁老孬忽也笑了,朝那两个的背影啐道:“爷把你两个也吹了去。”

“别听他两个瞎咧咧,没个正形。”转过脸,对宋双一副正而八经的样子道:“回屋我再给你讲讲这刀法。”

只忽然正而八经的样儿,反倒显得更滑稽了。

倒是宋双还真想听听“刀法”。

袁老孬盘腿坐到床上,想是这讲“刀法”是件郑重的事,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抬起手比划着,“这刀法……”

只说了这三个字,忽地停住了。

看了看宋双,那举起的手落下来拍在膝盖上,“没得根基,没得根基。”

这是甚么意思?怎刚要说刀法又憋了回去?

袁老孬哼了一声,“屁的刀法,没得根基时,甚么刀法都没鸟用,没鸟用。”

这刀法怎就没用了?这师父又是啥意思?宋双心想,若说根基,我打小习武,虽只有那爹指教过,但扎马站桩,打拳压腿,也都踏踏实实练着的。虽是力弱些,方才也弹开了你那一刀,怎说我没得根基?

正想到这,袁老孬就说到了方才一刀。

“你莫当弹开了我一刀就威风了,哎,是我这老骨头不济。”袁老孬竟难得地叹了口气,“老了,就没求用了。”

这口口声声的“老”却是宋双不愿听的,这四十岁怎算得老?都说倚老卖老,你这还没老呢就弄个老来卖。

这老也不知能卖个啥!

“师父,你就别老说老了,听说这城里大将军五十了,也还骑马扛刀,你四十还差一年呢。”宋双心里厌这个卖老,忍不住道:“别总把个老字吊在嘴上,多荣光呢?”

这话却是教训的口气,又哪是徒弟该说的。

宋双一时没忍住,说出了猛地后悔。这话确是不敬,师父虽是个不着调没正形的,但师父毕竟是师父。

正要说个补救话打个圆场,却听师父又是长叹一声。再看脸上时,忽地象是困倦了,努力地睁睁眼,嘴撇着扯出一丝苦笑,“这年龄算不得老,可这人,哎,老了。”

那一丝苦笑,脸上却真正多了些许苍老。

这师父心里头有事呢。

“师父,你莫是有心事……”宋双正要问问师父为何感慨。

“小子。”袁老孬忽转过头,眉毛一挑眼一瞪,又变回了滑稽样儿,“小子,实与你说,这刀法没鸟用。”

宋双问得清楚,可袁老孬全然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又回到了刀法上,把宋双的话堵了回去。

不过,这刀法倒也是宋双想听的。

袁老孬手指头在面前一划,“说到底,刀,是用来杀人的。就是个快、准、狠,这三点你比敌人强,死的就是敌人。”

袁老孬咳了咳,“这三点,你比别人弱,死的就是你。”

“这三点”,袁老孬连说了几遍‘这三点’,停了停,又缓缓道:“你,还都差得多。”

“尤其是那个狠字,你力道差得太远。”袁老孬象是思忖着,捋着胡子,“倒也算机灵,但气力上……”

转过头又看着宋双,“你生得单薄,这气力上,难上得大阵仗,哎,偏偏想当什么将军,当个捕快倒行。”

说到这气力,宋双也知这个上自己是弱的。

“那大阵仗,举着矛子不停地扎,抡着刀不断地砍,就是再有甚么枪法刀法,没气力时怎撑得住!”袁老孬摇摇头,“那大阵仗,惨烈时从日出杀到日落,没气力怎么行,你不敢停下,但那胳膊腿实在不听你使唤时,就是死了。”

“哎,想当将军,那得有那个本事,还得有运气。上战场的多了去,可将军有多少,有几个成了将军。”袁老孬又叹气摇头。

说罢,扯开被子躺了下去。

本是说刀法的,一招半势没说,反倒成了开导我,让我打消当将军的念头。

袁老孬打了个哈欠,“倒是这人啊,到了哪儿都是江湖,撇都撇不开。有些本事也好,只是要炼得真本事,又有几个吃得苦耐住性子的。”

又打了个哈欠,“还是暖被窝好啊,若在这里混到死,也算好了。”

“也算好了”,一个听了想让人睡的长长的哈欠,“也算好了。”

说罢,很快便发出了鼾声。

这师父的话虽都在理儿,但真个是老年人的理儿,胆小怕事了。我的日子还长,我还要在那个家里扬眉吐气,更确切地说,是给娘扬眉吐气。

却是那当将军的叔叔威风,家族里,老的欢喜他小的敬畏他。

宋双记忆里,他回家探亲两次,都有热闹的家宴,上上下下都入得席,别人哪个能有那等排场。

当将军,便是最受人待见的。

这师父说我没气力上不得大阵仗,我便练得大气力,我能吃得苦。

宋双躺床上思忖着。

忽想到,我确是在气力上弱些,怎方才却弹开了师父的刀?

难道师父如此不堪?

细细一想,那刀怎会如此轻松地被弹开,分明是师父装的。

再细细回想,那师父后仰、倒地、乱踢……

怎那般巧?那看似手忙脚乱的动作竟象是顺着来势一气呵成的躲避防守、侍机进攻。

我本是防的,只用力大却扑了个空,反变成了向前冲。

本是看袁老孬那一刀来势凶猛,宋双才用尽全力去格的。就算袁老孬真的老了,气力不济,但凭空砍下,也不至于没有一点儿力量。

可“当”地一声后,宋双就感觉刀碰上的竟是一堆棉花,一瓢泼下的水。

空无一物!

来势汹汹,忽地就急转直下,竟象是线上吊着的皮影。

收放自如!

他诱我守成了攻,他却向后仰,躲开我的刀势,我的冲势还未收住,他已倒下,避开我的攻势,那脚却踢向我的脚。

我本是向前冲的,若是下面真挨上一脚,岂不摔个狗啃屎。

这不是招势?这不是招势!

还说招势没用!

宋双惊出一声冷汗,定是师父脚下留情了。

这师父定是个有身手的,而且身手不一般。

只这师父又是遮遮掩掩故弄玄虚,到底是什么意思。

慢慢看,不管他什么意思,定要缠着他教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