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赖皮师父

宋双去灶上打饭。

这营里五百多人,正经军士只三十来个,剩下的都是犯人。

那些犯人高兴得早了,虽到了这营里,但还没穿上军衣,还没入上军籍。

但据说到了营里就有希望,那就得看以后的表现。

正果,不是轻易就能修成的。

犯人的饭用牛车拉到前营发放,只有正经军士到灶上打饭。

宋双去得稍晚些,刚好排队的军士走了最后一个。

灶上的人识得宋双是新来的“库头儿”,每天不都得去宋双那儿取菜嘛,自然有人认得。

宋双的盆递过去,一个伙头军问道:“怎么今儿是你来了,你师父城里浪去了?”

宋双“嗯”了一声,看来,师父明天想多吃一份是不行了。

没想到,递回来的盆里比平日还实成些。

“给你师父说,我们不知道他休假了。”几个伙头军哈哈大笑。

凡是带个“头”字的角儿,多少有些权利或是特殊性。只宋双管着那库,虽

是个“库头儿”,可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权利。

这人不在饭照给,应该是人缘吧,想不到这无赖师父人缘倒好。

拿起筷子扒拉那饭时,宋双发现这盆饭确是实成,糁饭虽还是不到盆沿,但菜绝对比平时多。

难不成我比师父还有面子?当然不是,我才来几天,和那灶上的人哪有交情。

可能是个偶然吧。

要不就是……,宋双猛地忍不住笑地喷出了嘴里的饭。

那无赖师父竟然在路上偷吃,哈哈哈!

也不管嘴里喷出的饭渣子落在了盆里,盖个砂锅子放窗台上,这一半留给师父。

这顿饭吃得实贴,宋双打着饱嗝,想起师父说军士吃的菜在伙房那边还有个小窖,不知能放多少菜?

这边犯人的菜窖虽大,但毕竟五百多人,每天那点儿菜,够吗?

恰巧这日送兵器回库的犯人里面有尤承之、韩远两个,宋双便拦住了问:“来得城里,只见你们有时训练,有时这营里却见不着人,却是去哪里了?”

尤承之答道:“城里城外都有工程,常去做工,也到外面拉练,每日最少两个时辰的训练从没耽误过。”

“可吃得饱?身体可吃得消?”。

“大将军把我们当人看,给了赎罪的机会,若这戴罪之躯在将军治下还有用处时,定当舍生忘死。现下出这点力气,又怎敢有丝毫懈怠。”尤承之拱了拱手,正色道。

那手不是拱向宋双的,是朝向后方那一片营房。

这是个会说话的。没有正面回答,但已经告诉了宋双。

苦,不怕。在这里苦,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

苦,也是大将军给的机会,只要有奔头儿,再苦也值得。

尤承之的话虽说得官冕,但也是实话。

宋双知道,每天发出去的菜,五百多个人吃,估摸也就是两三囗,或是做成菜汤,但毕竟是有菜吃了。

对于犯人们来说,这已经很好了。

活着,就是为一个奔头。

宋双的奔头是做将军。晚上,在床上学那“碳儿”的样子活动了好一会筋骨,比往常睡得晚了许多。

本以为半夜里不会被尿尿声吵醒能踏实地睡一觉,可方躺下,忽闻号角声。

这号声,师父交待过,是大军集结之信号。

宋双知是要领兵器,急忙起身。紧接着门外便有喝声,“军中集结,领取枪械。”

方推门出去,便于月光下看见犯人们排列整齐从营房各处向器械库跑来。

并无喝令,只整整齐齐的跑步声。

宋双接过军士手中令牌核对了,急忙开了器械库的门,点亮了灯。

犯人队伍里便有人来,都是按着规矩,右进左出,进的空手出的每人扛十支枪,门算不得阔,只进进出出并无碰撞堵塞。

扛枪的人跑到房头放下枪立在地上,队伍便跑着碎步挨个拿了枪向营门方向去了。

片刻,五百多支枪发了出去,那整齐的跑步声也渐渐消失在营门外。

这整营的犯人一起行动,宋双还是头一回见。

大多数犯人什么时候来的宋双不知道,但和自已同来的犯人,也不过到得这里半个月。

半个月,这些犯人竟已改头换面,看那队伍,虽够不上训练有素,但也算得整齐利落了。

这训练只半个月的犯人就有如此样子,那正规军士不知该有多威武。

宋双想当一个正经兵的愿望更加迫切了。

“师父,这军里都是咋训练的?”袁老孬一回来,宋双就急着问。

“老孬”这绰号,自然地就在宋双心里出来了,这两个字还真形象。

宋双看到过几回,这军士里不论老少,常拿师父说笑,当着面呢。

而师父呢,虽也笑骂着回嘴,但从来不红脸。

只对自己这当徒弟的板过脸。

“嗯,你小子把库房看好了。”

“嗯,你小子那么点儿肚子还没吃饱?看我碗里的做啥。”

“撒个尿还跑出去干啥,多大尿泡子那锅装不下?”

……

就是板着脸,那又挤眉眼嘬牙花子的样儿一出来,哪有一点威严。

虽是生的文雅,却又象个……

对,象个猴子。

宋双不怕,宋双只想笑。当然,毕竟那是师父,只能在心里笑。

虽着急想知道训练的事,但师父眼一挤一瞪,“老孬”这称号就从宋双心里冒了出来。

“问这做啥,舒舒坦坦不呆着,想受苦去。”

“我这不是来当兵的嘛,师父。”宋双讨好地笑笑。

“这就不是当兵了?小子,好好地把心搁这儿,好多人想来都来不了呢。”师父又是眼儿一瞪。

“那,师父,你,你是咋来这儿的?”宋双好奇,想证实是不是这师父真有个头领亲戚,又故做不知小心翼翼地问。

“师父我这是资历,知道不。”袁老孬的手指戳在宋双脑袋瓜子上,“我二十多年的兵了,不该过几天舒坦日子!”

可这军里,比师父老的好象也不少。

象是看出了宋双的疑问,袁老孬忽然扯开棉袍,“看,师父是在战场上拼过命的。”

果然有几处抽抽搐搐的疤痕。

袁老孬撇撇嘴,忽一脸正经地感慨,“这自古沙场上,几人能回。我袁守正大小战事十余次,这命虽硬,但也该歇歇了。”

才知道师父大名叫袁守正,才知道这师父也是有经历的。

或许这师父并不孬。

“师父,那你可有家人。”宋双忽然对这师父生出了兴趣。

方正经了些,那师父听宋双问,又是挤眉弄眼,“屁话,谁没家人,没爹娘我从哪里来的。”

“谁不知道人都是爹娘生的,我是说你有没有儿女,我有没有师娘。”跟这没正形的师父说话,宋双也就没了顾忌。

那师父忽然板起了脸,“没大没小,逗你的猫去。”

只这回脸板得正经,也没有挤眉弄眼也没有撮牙花子。

也不知是“碳儿”忽然的出现,还是师父不愿提及这个话题,但宋双知道,这话是不能再问了。

宋双逗弄那猫,袁老孬斜煨到床上闭着眼,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想心思。

犯人送回兵器时,已是晌午了。

师父难得地出来清点了一回数目,也不知道以前这师父干不干活,但自打宋双来后,做活计时就只见着他一回。

“又去哪儿了?”师父问军士。

“红沙砚跑了一趟。”那军士蔫搭搭地答。

“红沙砚,这来回一百多里,这些人还真行。”师父咂巴着嘴。

“可不,到底是挑出来的,也是为个奔头都拼着命。”那军士直摇头,“他舅的,我都跟得费劲,这腔子里直冒烟,这些怂还搬了半上午石头。”

“你那腿不知用哪儿了,正事上不中用了。”师父笑那军士。

“你个老孬,我往哪儿用去,哪似你闲得蛋疼,昨晚内城里又骚了一晚上。”

那军士笑骂,“你个老货,花哨地活脱脱一个妖。”

“呸”袁老孬瞪眼一笑,“你个货不往内城去?”

那军士嘿嘿一笑,“没你去得欢。”

袁老孬也嘿嘿傻笑。

“老孬,把你熬的茶拿些来喝,渴得紧。”军士瞅向袁老孬和宋双睡的屋。

“他舅的,我的茶不花钱的!”嘴上如此说,人已进了屋。

说句话的功夫,袁老孬便端着碗拎着黑乎乎的熬茶罐儿颠颠地出来了。

“他舅的,这茶酽的过瘾。”军士喝得畅快,走时还直咂巴嘴。

袁老孬又在火盆子上熬茶,宋双还是逗弄那猫。

“师父,你们都说他舅的,啥个意思。”宋双忽然问。

“就是娃儿他舅,就是他姐他妹子是俺老婆。”袁老孬猛地转过脸,啐了一口,“你小子尽问这些不该问的,逗你猫去。”

宋双心里笑,不就是个占便宜的骂人话嘛,我知道了。

正喝着茶,袁老孬忽然放下碗,急急慌慌地抬起脚,掰下一支鞋来朝墙上扔去。

鞋砸在墙上又落到地上。

宋双看到一条受了惊的“钱串子”正快速地在墙面上爬走。

“钱串子”是什么?却是官名叫做蚰蜒的虫子,因其躯体一节一节的象绳上串了铜钱,这地儿的人叫它钱串子。

宋双顺手拿起火盆边的铁签子朝墙上戳去。

那物儿的头被签子扎个正着,躯体挣扎扭动着。宋双手里签子斜着一压,那物儿稀烂,墙上只剩下一道泥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