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忽来故人

再说曲子班众人,于将军府唱曲每人得了二两银的赏赐。

府上人交待,这些银子却是给个人的,老儿莫贪了去。老赵陪着笑,说小人虽是爱财,只大将军的赏赐哪敢私吞。

各人得了赏银自是欢喜,这一个多时辰的收入却顶得社里唱七八日的。

只这等好事能有几回,若要赎身还要靠在社里塌塌实实唱曲。

老赵得了钱一张老脸喜得愈发皱巴了,只是这欢喜却是装出来的。

老赵可是一点钱财便能欢喜的人?

老赵的目的是要小贾把那府中路径看得清楚了。

“府中路径尚有模糊记忆,今日走了一遭全都想了起来。”

“可下得手?”

“若再近些,旁边侍卫不及挡我,定能得手。”

“可能退身?”

“只思杀贼,未想退路。”

老赵生气,“若你没得回来时,酒泉之下我如何见你父亲?你苦不思退路,这仇不报也罢。”

小贾见老赵生气,便心中懊悔,“叔莫生气,退路也有。大殿门外有两棵树,正门两边也各有树,看那树桠高低正是我进退的好踩脚,借得力可纵身上墙,两边俱有房舍,若无高手阻拦,从上面掠到车马处只说句话的功夫。若在殿内,那窗也不难撞开。”

老赵听了欣慰,“军中之人,行走间下盘稳健却有失轻灵,只要你上得房没人拦得住你,到得车马处,自有我接应。”

小贾犹豫道:“只不知那贼能否再叫我们去。”

老赵冷笑,“那贼夫妇甚好南曲,今日未见他夫人,日后定还会叫我们去的,而且不止一次,侄儿切莫心急,只要那贼不防时才可行事,务必一击得手。”

那夜,老赵睡得安稳。

早上,老赵出门采买,提了一些茄子豆角小白菜回来,见一肩膀上甩着条麻袋、粗布长衫花白散发的人在棚子外张望。

老赵走近那人问道:“客人是要听曲?”

那人转过身来,乱发遮了半边脸,胡子也长,是个老者。

那人笑笑道:“听听新鲜。”

老赵道:“客人不知,唱曲是午时开始的,客人若无事里面坐着等也无妨。”

那人道:“好,我就进去等着。”

老赵推开门引那人进了棚子,将菜蔬交于煮饭妇人后端碗茶来,“客人先坐着用茶。”

那人谢了,“看这棚子里光景,老板生意好啊。”

那客人抬头时头发向后滑去,老赵看见那脸心里一惊。

这面目却似一熟识之人。

那人只微笑看看老赵,老赵心里又是一惊,却真的是他?

老赵脸上不露声色道:“还算不错,客人可懂南曲?”

那人环顾四周,“不懂,但旧时有亲近之人懂,讲来我听过。”

老赵也细看那人,“客人不是这城里人?要不怎不知这曲是午时才唱的。”

那人又向四周看看,“现在不是,但十五年前是。”

老赵那满是疤痕褶皱的脸上虽无表情,眼里却露出亦惊亦喜的光来,“客人哪里来?”

“山里来,贩些山货药材,昨日卖得晚了,只在檐下躺了一夜,省了钱听这南曲新鲜。”

老赵故做欢喜,“我倒收了些补身子的药,劳你看看好坏。”

那人笑道:“好,好。”

老赵领那人进屋关了门,“确是你了。”

“是我。”

“十五年,你也老了。”

那人眼中露出些许苍桑之色,“若无这老相,如何敢进这城。你也是难认出了,跛了脚又毁了面目,若不如此,只怕你也不敢进这城吧。”

老赵长叹口气,“如何不是。你这些年在哪里生活?”

“一别之后躲进山里,只这几年才偶尔进城。”

“又如何到得我这里。”

“前次进城听百姓议论府衙处置斗殴之事,却见你从府衙出来,感觉有熟识处,正思量时看见你脖子后面那块红色胎记,便知是你了,才寻了来。”

原来这北地上,男人多散发,故脖子后面并不外漏,当年老赵即如此。

只如今老赵从南面来,头发变了许多,勉强扎了一个髻,所以露出脖子来。

老赵长叹一声,“都老了,我等没落山野之人,知道活着就好,各自度得残生,还是少见为宜,免得生出事非。见过就好,也不留你,你且去吧。”

那人冷笑,“既是故交,我如何不记挂你如何活的,怎就撵我去。”

老赵又叹气,“一别之后,我去了南面,只老了反思念这里,故弄了几个唱曲的回来讨些生活,也是度得晚年。”

那人皱眉,“你何需提防我。”

老赵不动声色道:“我为何提防你?若提防了又怎会认你。”

那人厉声道:“我既认得出你,你不相认又能瞒得过去?”

“你在这里又有过几年,若叶落归根也该回麦城,却为着思念冒险回这里?”

“你我这样的人岂会为钱财发愁,弄几个人到这里辛苦?”

“哪里度不得余生,却偏偏犯险到这生活?”

一连串的质问,老赵只默不作声。

那人叹口气道:“你莫防我,我等当初所做之事,纵使变了禽兽去趋炎附势,那人又岂会放过。我不防你,你却防着我。”

说罢,只拿一双眼盯着老赵。

老赵垂下头,“你想得多了,只一生荣光全在这里,故惦着这地儿,又借个正经营生苟活罢了。看你这光景,也是只想过个寻常日子的,既如此,莫再相见,莫生事端,各自也好活些。”

那人听了长叹一声,“罢,罢,虽你提防,只一事不得不问。”

老赵道:“你问便是。”

那人直直盯着老赵,压低声道:“少主在哪里?”

老赵闭目叹气,“少主早就不在了。”

那人双眉紧皱,“你细细说于我听。”

老赵摇头叹息,缓缓道:“那日突遭变故,你引开追兵,我只带了少主往东面山里跑,又有兵追上,只拼命冲杀,先是婆娘中箭,急拽少主出来。”

说到这儿,老赵看那人一眼,露出羞愧之色话也停了下来,只唉声叹气。

片刻后低下头,咬咬牙道:“莫怪我,只人都有私心,我见婆娘尚能动便想救她,只一疏忽,后面一箭端端地射在少主后心落下马去,我欲回去抢了少主,却见少主已被赶上的军马踏得烂了。”

老赵埋下头啜泣,“我对不住将军,对不住将军。”

那人只看着老赵。

老赵忽扑通跪到地上压低声哭道:“将军啊,我该死。若不是顾着婆娘,少主也丟不了命。你若怨我,且将我这命收了去,也算解脱。”

老赵趴地上只压低声嘶号。

那人长叹一声,“罢了,天下人谁能见亲不救,若真如此也不怨你。”

老赵啜泣着,身子不停抖动。

那人道:“你婆娘如何了。”

老赵道:“只动了一下,终是死了,箭正射在太阳穴上的。”

那人又道:“你既得脱,却如何又回这事非之地?”

老赵忍不住老泪纵横,只强忍着压低声道:“吾一生并无亲人,只婆娘一个死在这里,故惦念这地儿,待有机会时寻得尸骨好好葬了。”

见老赵哭得真切,那人眼中也是哀叹惋惜,“那尸骨哪里寻去?”

老赵又缓缓道:“当日杀退追兵,把婆娘草草埋在山里,本想一死了之,却恨自己懦弱,终没死成。逃到南面后苟活了些年,遇一小哥,却是曲子班里混着的,叫我来这里谋营生。本也不想来,又想婆娘尸骨在这里,又想将军三个女儿能否存活,故回来打探,得着信息,心里也安宁些,再不做他想。”

那人问:“可曾打探到。”

老赵摇头,“来了方知那贼善会笼络人心,这城尽是他亲信,哪敢问去。”

那人叹道:“实说于你,那人歹毒,将军府并无一人存得性命。”

老赵先咬牙骂了一声,又叹口气道:“罢了,吾身已残,只望天报。待同来小哥赚得银钱了,我便离了这里。”

说到此,门外忽有人喊:“主家用饭了。”

是煮饭的妇人。

老赵忙高声道:“待我与客人看罢山货出去吃。”

说罢低声对那人道:“你我都已残年,胸中已无志气,惟望天报。现今要知的事都知晓了,你我也见过了,各自去罢。”

那人起身道:“凡事天定,若真如此,再有何想。”

说罢,便要开门出去。

老赵忽道:“且等,不知日后生活有何打算。”

那也不转身只淡淡答道:“山中苟居,过得平常日子罢了。”

说罢开门出去。

老赵追出去高声道:“客人怎只笑,却不说那些东西究竟如何。”

那人并不回头,只笑道:“算不得上等货,只你那价钱收的也只这般货了。”

老赵也笑,“既如此,也没上当。”

那人一边走一边道:“没上当,没上当。”

老赵又追着说:“客人何不听了曲子再去,只不收你钱。”

“不知你这曲子午时方唱,听了便耽搁了路程,改日再来听罢。”那人说着,头也不回便去了。

吃罢饭休息片刻,众人唱曲。

众人唱曲老赵收钱,只是心思全不在钱上。

心思全在方才那人身上。

那人还是友亦或已是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