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工作革命
许信成在心中暗叫不好,聊天的话题竟被他引到了这个最不该涉及的话题,他对自己说,要有所作为才行,看看能不能把话题往正面积极的方向引导,于是,他提高了一些音量,说:“人工智能对我们人类社会也有很多正面和积极的影响,事物总是具有两面性的。”
不过,江书文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似的,他叹了一口气,继续一脸沮丧地说:“这次‘工作革命’,它的最终目的和结果就只有一个,那就是‘革掉人类所有工作的命’。
事实上,我在几年前便已经切身地察觉到这个问题的存在了。我父亲的那家企业,从几年前便开始大规模地用智能机器人取代工人了。这些年,FSK公司每年的业务都在增长,但每年都在不断地裁员。你应该还都记得好几年前,在那家公司发生的引起了社会各界乃至全球关注的多起员工跳楼事件吧?”
许信成点点头,看着他越来越沮丧的表情,他在心里开始发愁,心想着目前这状况是越来越不妙了。不过,他已经认识江书文快一年了,已经对他有了相当的了解,每当情绪低落时,他便喜欢滔滔不绝地倾诉,有时甚至会到语无伦次的地步。他觉得,还是应该让他继续说下去,而不是打断他。
江书文突然提高了一些音量,一脸惨然,说:“那几个重大事件发生之后,FSK公司遭到全世界舆论的一致谴责,面临空前的公关危机,为了从根本上避免类似重大事件和公关危机的发生,那家公司的董事长在当年年底便制定并启动了‘FSK智能机器人计划’。
按照该计划,他们将大规模地引进更先进更智能的机器人,以期大幅度地减少工人的数量。从这个计划实施后的第二年开始,公司便开始裁员。
这个计划一开始只针对生产线的工人,后来逐步地扩大到其他部门。公司于前年年初购买了第三代AI财务机器人。当时,我的父亲为此还挺高兴,说他们部门的工作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我当时便和他说,那对公司是好事,但对员工来说就不是好事了。他却说,那个财务机器人其实没那么智能,只能做一些最基本的工作,以他33年的财务经验判断,它起码还需要十几年的改进和优化才能胜任那些资深财务人员的专业工作,到那时,他早就已经光荣退休了。”
说到这,江书文停了下来,又长长地叹了一气,叹息道:“唉!面对即将到来的失业潮,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无知无觉,绝大多数人都还处于无知无觉的状态中,这才是最可怕的。我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
去年年初,公司又购买了第四代AI财务机器人,第四代的功能扩展到之前只能由资深财务人员才能完成的诸多事项,工作效率比第三代提高了约50倍,它们可以完成财务部约30%的工作,看着每天24小时每周7天都在高效工作的机器人,我的父亲当时便彻底地震惊了。
引进第四代AI财务机器人后的第三个月,财务部便被裁掉了30%的人员,其中有好几位是和他共事了20多年的老同事,我的父亲这才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寝食难安,经常忧心到晚上睡不着觉,短短一年的时间,他便瘦了二十几斤,头发也全白了。
今年在老家过春节的时候,老家的乡亲朋友们都开开心心地过大年,而父亲却一直闷闷不乐,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一直不肯说。
大年初七,我们两人一起从老家坐高铁回广州和深圳,在高铁上,他终于和我说出了原委。
原来,他听到消息说公司在春节前就已经购买了第五代的AI财务机器人,据说,第五代的工作效率比第四代又提高了约50倍,公司又在计划裁员,且这次裁员的幅度比上次要大很多,他很担心这次裁员的名单中会有他。
父亲说,这一年来,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几十年前农村老家的那头老耕牛,他从财会大专毕业后便一直在那家公司打工,一干就是30多年,他就像一头老耕牛一样勤勤恳恳地为那家公司工作了大半辈子,任劳任怨,鞠躬尽瘁。
30多年前,当我们老家农村合作社开始购买耕田机的时候,所有的耕牛们肯定都看不明白我们人类为什么要购买那些突突作响的机器。
当时,所有的耕牛们都不知道它们的日子快到头,随着耕田机的性能越来越好,效率越来越高,耕牛,这个在人类农耕文明时期扮演过重要角色的物种,这个曾经被世世代代农民尊重爱护的物种,这个被多少文人墨客赋诗作词歌颂的物种,在短时间内,便被取代掉,便濒临灭绝。
而他就是一头老耕牛,最不幸的是,和那些不知道自己的日子快到头的无知无感的耕牛们不同,这一年来,他一直都很清楚他的日子快到头了。
最可悲的是,和耕牛们一样,他们这些财务工作者并没有犯错,并没有做错过什么,恰恰相反,他们为人类社会的进步贡献了巨大的力量,贡献了自己的全部。但是,就像数以百万计的耕牛们在短时间内便被耕田机器迅速地取代掉一样,他们这些财务工作者也将被AI财务机器人迅速地取代掉。”
江书文停了一会,急促地吸了几口气,像是在积攒勇气似的,过了好一会,他才说:“在医院里,在病床上,父亲流着泪对我说,在被告知他被解雇了的那一刻,他有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他感到自己被彻底地否定和摧毁了,作为一名专业财务人员,他用了30多年积累起来的所有价值感和尊严感,在一瞬间被彻底地否定和摧毁了。
在那一刻,他感到了令人窒息的绝望,在那些能够以比他高几十倍甚至上百倍效率工作的冰冷的机器和程序面前,他简直就是一无是处,简直就是毫无价值。
在晕厥倒地的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人生价值和意义也被彻底地否定和摧毁了。”
江书文悲痛不已地哭出了声来,眼泪哗哗地流着。
许信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一直都没有插话,没有再试图把这个沉重的话题引导到正面积极的方向,只是关切地注视着他,不时同情地点点头。
他知道,此时,悲伤不已的他最需要的正是倾诉,只有让他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只有让他把所有的泪水都流出来,他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