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苦水黄莲

如今已是深秋,凛冬将至。随着那些过路的行商离去,白马镇便也日渐冷清了起来。

街上不少的店铺已经是关了门,街边不死心的小贩一句长长的吆喝顷刻就被北风吹散到漫天的黄叶里,再有稀稀疏疏两三缕青烟热气渺渺,一眼望去,竟有几分萧条之感。

虽说街上的景色如此,但家家户户其实忙碌得很。

若是等到了第一枚雪花落下,便只消一晚的时间,白马镇就要被无垠的大雪所覆盖。齐膝深的大雪能够将各家各户分隔开来,出门都已经是困难。更不用说碰上某些年月,白马镇外驿道之上的大雪竟然有齐腰深。

到了那时候,就毫无办法外出采集过年必备的年货。因此,白马镇的居民需得赶在大雪落下之前将过冬的东西尽数准备好,若是有一点差池,说不定就得在大雪纷飞的时节受冻挨饿。

谁也不乐意过这样的日子。

这天镇长起得极为早,太阳还未曾出山就已经是出了门。裹上了一件大衣,又带上了一个大毡帽,再将双手交叉缩在了袖子里,这才敢在如今的白马镇的清晨赶路。

蒙蒙亮的天色之下,街上并无行人,有的便也只是匆匆过街的老鼠,也根本无暇顾及。

若是放在往常,镇长必定是要操起一根竹竿追着这只老鼠打一条街,但如今,根本就不愿意撒开手脚去追赶,能一动不动自然是最好。

镇长呵了一口热气,就看着这一口热气在自己眼前蒸腾,又被北风吹散。镇长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一脚可劲儿踏在那口浓痰上,面色不忿嘀咕道:“这天气,真是要命了!如今还没有入冬,怎么就是这么一番光景了?”

白马镇的天气根本就不看时节,只看北风。什么时候北风一来,便就是裹上大棉袄的日子了。

因此镇长才只是觉得昨日都还只是秋天,一转眼,就已经是凛冬了。

虽说住在白马镇上有大半辈子的镇长对白马镇这番变化已经是极为熟悉,但也仍旧是感觉这天气实在是太过反常了些。

不多时,转过一个小巷子,瞧见前边有一个破落的小茶肆。

这茶肆毫无遮蔽,风鼓得茶棚飒飒作响,但那袅袅升起的青烟热气也足以慰藉在这冷风之中的镇长了。

连忙走了过去,寻了一张靠里的桌子坐下,镇长搓搓手,喊了一声有人么?

就瞅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老头小跑出来,憨笑问道:“客官,要吃茶么?”

镇长心中一愣,他绞尽脑汁也未曾想出什么时候白马镇上有这么一个开茶肆的老头儿,全然陌生,难不成是因为自己住在镇头,鲜少到镇尾的缘故?

没再多想,镇长笑道:“也莫叫客官了,瞅着您年纪比我大不少,就称我一声老弟也是我占便宜了。”

瞎眼老头只是笑,未曾回话。

“老哥这么早就开门了?如今的晨风可是冷,怎么不在屋子里头多睡一会儿?”

瞎眼老头回道:“是冷,不过还能熬得住。”

“诶,咱们都是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不像年轻人,该避避风浪还是得避避,否则若是因为这生病,那更难熬。况且如今的天气不简单,这风啊,就像是刀子一般,你看我才玩外头走一圈,鼻尖都冻得发青了。”

“不过换句话说,我还得感谢你。”没等瞎眼老头回话,镇长又道:“若不是你这么早开张,我哪里有机会在这大冷天里吃一碗热茶?”

瞎眼老头神色犹豫,欲言又止,镇长看着这副模样笑了,“来一碗热茶暖暖身子。”

瞎眼老头便松了一口气,道了一声好勒,转身走进屋子,没多久,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粗茶走了过来。

镇长连忙起身接过,捧在手里,将茶稍稍吹凉一些,随后咕噜咕噜吞了一口,咽下肚子,为冷风吹得青紫的面色便缓缓红润了起来。

感受到了腹中的那一股温意,镇长放下茶碗笑道:“这个时候还是不该出门,就该烤着火喝着热汤。若不是在这里遇上了老哥的茶肆,我说不定就要被冻死在这巷子里头喽!”

瞎眼老头笑道:“哪有的事儿,你肯定会长命百岁哩!”

“百岁?”镇长摇摇头,“这辈子就不用活到百岁了,若是能再活个十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末了镇长面色稍显一丝疲态,喃喃道:“活一百岁,也忒难熬了些。”

瞎眼老头似乎是没听大清,便没回话,只转身从屋子里头提出一个小炉子放在镇长脚边。

镇长低头瞧了一眼,心中一动,抬头问道:“老哥,你是这个小镇的本地人么?”

瞎眼老头摇摇头,“不是,几年前搬来这里的。”

难怪,镇长低头喝了一口茶,“你一个人?膝下没有子嗣?”

瞎眼老头又摇摇头,回道:“有一个儿子,只是我儿子不愿意同我一起开茶肆,便出去闯荡了。我也不晓得他现在在哪里。”

镇长微微懊恼,心说自己为何如此没有眼力见儿。这位老哥这么大清早就开张,若是有子女还在身边的话,这个年纪怎么也该在家里享清福了,哪里还用得着这么风里来雨里去?

镇长微微措辞之后开口安慰道:“我也只有一个女儿,不过早早就嫁出去了。我那闺女儿身子又弱,嫁得又远,几年才只是回来一趟。”

说着镇长打趣道:“咱们哥俩儿真是通病相连啊!”

瞎眼老头咧开嘴笑,连连点头,“说的是,说的是。”

镇长微微俯身,叫这一碗热茶浮上来的热气蒸在自己脸上,半晌之后又道:“老哥过冬可有棉被?可有余粮?若是没有的话,我等会给你搬一床棉被过来,再送一些白面,反正棉被我家里头有,放着也是放着,白面我与我老婆子也吃不完。”

瞎眼老头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够,够。”

镇长便不再多说。

面前这老头如此热情,瞎眼老头终于主动问了一句话,“怎么这么大清早出门?”

镇长回道:“虽说我家里不缺过冬的粮食,但也总得备一些年货,否则大过年的难道就吃白水面条不成?”

“晚一些去也无妨,如今可冷哩!”

镇长回道:“原本备年货这事儿早些时日就该办的,不过却被一些事儿耽搁了,一直拖到现在。再且,那卖肉的屠夫昨晚刚杀了一头猪,我得早些去,否则那猪蹄就被别人买走了。我老婆子就喜欢吃这个。”

瞎眼老头点头。

镇长又道:“不过还有一件事儿,你晓得住在白马山上的那个年轻猎人么?叫赵长安。”

瞎眼老头嗯了一声,“晓得,他来这里吃过几回茶。”

“我这次还得去寻他,抚养他长大的那老猎人去年冬天死了,这年只怕他要一个人过年。我便去问问他,看他今年愿不愿意来我家,热闹。”

一口将碗中的茶水吃完,镇长起身往桌上丢下了一块碎银子,“行了,不早了,我得去那卖肉的屠夫家里了。”

瞎眼老头拾起这一枚碎银子,喊道:“多了,您多给钱了。”

“无妨,我与老哥有缘,多的就请老哥吃一壶酒了!”

瞅着镇长远去的背影,瞎眼老头缓缓转过脸来,收起了那枚碎银子。正准备收拾之时,就只听见一声喊,“有热茶么?”

还未曾反应过来,就看见一个一身黑的人坐在了先前镇长做过的位置。

瞎眼老头连忙回道:“有哩,有哩!”

“那好,我如今兜里无多闲钱,就来一碗白开水吧,卖么?”

“自然是卖的。”

唐居士叫了一碗白开水,可是白开水端上来的时候却看见那碗茶里边飘着几个茶沫子。唐居士慢慢喝了一口,觉得有些味道,笑着对那茶肆的老板说:“我只说叫了一碗白开水,你却画蛇添足在里边放几块茶沫子,若是我吃不惯那该如何?”

瞎眼老头一只独眼里边露着讪讪的笑意,“客官既然会来我这破茶肆喝茶,相比是吃得惯的!”

唐居士一愣,哈哈一笑,“你这老头说的竟然也有些道理,你给我说说看,这茶叫什么名字?”

瞎眼老头毕恭毕敬,“苦水。”

唐居士又愣了,竟然也高看了这老头两眼,“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玄机,苦水苦水,哈,茶不就是苦水么!”完了喝了一小口茶,叹息了一声,“活在世上,谁不是一肚子的苦水?”

老头没敢多说些什么,行了一礼之后坐在了门外边一张凳子上细细地搓着茶叶。

就只听见风声的街道上忽而传来一句叫骂,“奶奶的,这什么鬼天气?叫老子睡都睡不安生!老子今日就走,再不在这破地方久呆!”

唐居士转眼望去,便见一个衣衫褴褛的文人书生缓缓走来,中年相貌,正是先前为赵长安所请吃过一坛酒的邋遢男子。此时这男子身上就穿着两三件薄衫,在冷风之中瑟瑟发抖。

男子瞥见这巷子角落的火光之后匆忙跑来,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唐居士对面,又将先前就置放在其脚下的火炉抽过来放在了自己的腿边。

唐居士抬头看了一眼,“先来后到。”

男子瞥了唐居士一眼,轻蔑道:“能者居多。”

唐居士并未曾恼怒,只轻笑一声,低头吃茶,未再多说。

这面男子转头看着瞎眼老头,“有热茶么?”

瞎眼老头回了一句有,那男子犹豫了片刻,又问道:“不要茶叶,就上白水是不是要便宜一些。”

瞎眼老头点头,男子便道上一碗热白水。

唐居士听到这话暗自留意,瞧着那瞎眼老头端来了一碗没有半点茶沫子的开水,微微挑眉。

可劲儿吹了吹,男子喝下一小口,在嘴里温了片刻之后咽入腹中,舒爽呼了一口气,又暗自叹息道:“若是能吃上一杯热酒,那该有多痛快!”

唐居士瞅着这男子,随意问道:“可曾是来寻宝的?”

男子点头,“寻了将近有两个月,屁东西都没有寻到,白来!”

唐居士笑道:“别人捷足先登,如此而已。”

男子愣了愣,调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我这些宝物与我无缘。”

“那是修佛的和尚嘴里的说辞,我又不是和尚。”唐居士摇头,又神色揶揄看着这男子,“况且,你哪里是无福缘之人?”

男子哼了一声,略显得意。低头吃了一口茶,忽而心中一动,“你先前说捷足先登?”

“嗯?”

“这小镇里头传说要出灵兽一头,宝刀一柄,妙药一株,为何我未曾听说有这些宝物的消息?就算是别人得了宝物藏着掖着,也不该毫无风声吧?”

唐居士回道:“毫无预兆之际为人取走,没有风声也是正常,但确实是有宝物。”

男子来了兴致,“说说?”

唐居士便笑了,“我为何要与你说?你不由分说坐在我对面,又抢了我的火炉。于情于理,我不说与你听也是应该。”

男子皱眉,还未曾开口之时唐居士便抢先道:“如若你允下我一个人情?”

男子考虑了半分,“可。”

唐居士低头吃茶润喉,随后说道:“传说只是传说,有三分真,七分假。且先看这白马镇与白马山的布局,中极之分,五指之数,春来暑往,秋至冬临,暗合五行之数!传说只有三种宝物,可若是真有福缘的话,必定要分五种。”

男子放下茶碗,“接着说。”

唐居士儒雅一笑,“五种,便是五行,金木水火土。这金之属,便是一头灵兽,早在几年前便已经被人取下。几年前在庙堂之上受人迫害沦落至此的赵拓打死了一头白虎,其皮毛做了一件虎皮裘,一截灵骨予了那街上卖烧饼的儿子。木之属,那镇尾头长春娘娘的雕像里暗藏一截木属福运,一名叫罗初二的小姑娘数年不间断在此破落庙宇上香,便收起熏陶,半截福运已入其天汇。而另半截,则落在了那与人争斗落败被压在了雕像下边的薛如月身上。”

“而后?”男子极为好奇。

唐居士轻飘飘看了那男子一眼,“其水之属,便化作了一株天生妙药。其中半截为那十年前上山却深受剧毒的大夫彭老二吞下,因为其药力与他身上的蛇毒剧烈冲突的缘故,救下了他的命,却生生耗了他几十年的寿元。此外,再半截妙药两年前为救治那酿酒铺的孩子给其吞下,剩下一些根须,尽数用作修补心脉给了那罗初二的弟弟罗十六。”

“其火之属,木生火,这火属便是一株天雷木。七八年前一小镇人罗大为帮行商推马车之时,生在那驿道旁悬崖之上的天雷木自发引雷,引起雪崩,将一众人葬身于雪底。而那天雷木则是鬼斧神工造化,雷劈之后,自发成了一长刀模样,当时落在那罗大的背上,而后一直背在罗大的儿子罗十六的背上。”

“其土之属,便是镇中心那块青石下方镇守的一截龙脉。就在几天前,这龙脉为那赵之寒取走。而在此之前,镇中首富刘老汉的傻儿子刘麒麟一头撞在那青石之上,鲜血意外与龙脉融合,便有一枚龙鳞落下为其开慧。”

“如此,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福缘,便是如此。而这几个得了福缘的人,如今大致都已经离开这小镇了,各自前程。”

这么一番话说完,男子碗中的茶便已经冷了,叹息了一声,男子道:“难怪,我一头撞进那白马山之中原来是走错了道,也不冤枉。”

说着男子一口将这晚茶吞下,站起身来,“罢了,我且再另寻仙缘罢。”

唐居士问道:“这回去哪儿?”

耸耸肩,男子回道:“不晓得,可总不能再呆在这地方,否则就真‘上天’了。”

“若是你不知道的话,且往那西蜀一趟。”

男子愣了愣,“都说西蜀行路难。”

“去看看呗,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可高山还是居仙者多。”

“有道理。”男子丢下一枚铜板,转身走了。

唐居士道:“莫要忘了你欠我一个人情。”

男子挥挥手,没回话。

回过了头,缓缓将自己碗里的茶吃完。

“客官要走了么?”瞎眼老头问道。

唐居士点点头,“赶在春来之前还得去一趟别的地儿,得抓紧了,否则有一个小子要骂老子的娘!”

将几枚铜板放在桌子上,唐居士正准备走的时候,看了看面前那一碗白水,忽而心中一动,转过身来问道:“同样是一碗白开水,为何你往我的水里边加茶沫子,不往那男子的茶里边加茶沫子呢?”

老头笑得很憨厚,“若是给那人加了茶沫子,说不得那人吃完了之后不给茶钱,还反过来说我害了他的事哩!”

唐居士哈哈笑,道了一声有道理之后走出了茶肆。

走了几步顿住了脚,又望着天空喃喃道:“怪不得说要走万里路,原来真是处处有道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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