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七章 闻人博颜的宴席(下)

得知这个孩童身材、糙汉模样的人正是江湖传闻的“易脉错骨神功”—童小宝,源赖朝再也不敢小觑闻人博颜的满堂客人。

现在他心里也已经清楚,这满堂开怀畅饮的人,并不都是朋友,有的或许干脆就是闻人博颜的敌人。

源赖朝端着酒碗来到左席第四位客人面前。

这人看上去有些无礼,源赖朝端着酒碗站到他面前时候,竟然侧着脸不看源赖朝,似要用耳朵与源赖朝对话。

源赖朝端着酒碗道:“在下源赖朝,请多指教。”

这人耳朵抖了抖,却说了声:“源将军,胸口被那怪人童小宝蹭上了赃物。”

源赖朝赶紧看看,可不是,衣襟被那怪模样的童小宝抹了一层黏糊糊的汁水。堂上侍候的仆人赶紧恭恭敬敬双手捧来一条毛巾,源赖朝把衣襟擦拭干净,还了毛巾,仆人依旧双手接过去,欠身退下。

源赖朝刚要张嘴致谢,脑子里像过电一样,继而直愣愣看向童小宝。这孩童身材、糙汉模样的童小宝,正一脸天真,摇头晃脑地也看着自己。

源赖朝仔细回想着与童小宝饮酒的前前后后。胸口何时被童小宝撒上了赃物,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有发觉,如果换成任何一件兵器,恐怕这会儿自己已经去阎王爷那喝酒了。

想到这,源赖朝不禁一阵阵背脊发麻。

童小宝摇头晃脑看着源赖朝,嘴里哼哼唧唧唱起孩童调子:“摇完铃铛晃铃铛,铃儿哗啦响叮当。数数铃铛有几个,数完铃铛死光光。”

这糙汉用这样语调唱这样惊悚的童谣,又着实让源赖朝冒了一把冷汗。

源赖朝再看向面前用耳朵与自己讲话这人,这人已经端着酒碗站起来,依旧侧脸用耳朵朝着自己,“久闻源将军大名,在下“西蜀瞎丐”—乌目离。”

源赖朝对眼前人的名号,却没听过,只以为是个一般瞎子。闻人博颜生性豪放,座上客人光怪陆离,自己也就见怪不怪了。

只是眼前这个叫做乌目离的喝酒时候,却是把耳朵转到一侧,正面对着自己,抬头饮酒时候,源赖朝看见了他双眼竟是两个黑悠悠的空洞,着实又吃了一惊。

源赖朝极力镇定自己,不在面上将心里的不适表现出来,端起碗正要喝,整个人却又像触电般定在那。

“西蜀瞎丐“?瞎子又怎知道自己衣襟被人蹭了赃物?

源赖朝看着眼前的乌目离,碗底一掀一放,两只空洞的眼窝又现出来。

饮完酒,又用耳朵对着源赖朝,问道:“源将军为何不饮?可是看不起十行当中的末行乞丐吗?”

(什么是十行当?元制将人的身份,列出十等,分别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儒,也就是读书人,可见当时读书人备受奚落的原因,竟连娼妓也不如,仅仅强过讨饭的乞丐,后世称儒生和教书先生做”臭老九“,也是源于此。)

源赖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双手捧着酒碗,说了声:“岂敢岂敢。”仰起脸端着酒碗一饮而尽。

乌目离点头笑了笑,依然用耳朵对着源赖朝,拱手施礼,坐回椅子上。

两碗酒的功夫,见识了两个人。一个童小宝,一个乌目离。一个不知何时在自己身上撒了一团汁水,自己丝毫不知,一个明明是瞎子,自己丝毫不知的事情,他却一清二楚。

源赖朝心想:这到底是个什么酒局?还有八个人没亮相,说不定还有什么催命的阎罗和布雨的龙王在场。

源赖朝继续端着酒碗,来到左席第五人面前,一股异香扑面而来。面前这人头上发髻插一朵大红牡丹,肌肤雪白,脸上涂着腮红,面似桃花,嘴上一抹淡淡朱砂红,宛如一个晶莹剔透,含着露水的嫩樱桃,眼里水波荡漾,清澈含情。耳朵上吊着两粒珍珠,手指纤长,指甲上涂的红色也是牡丹红,端着酒碗候着,捏起兰花。时而端起衣袖,遮住半张脸,百般娇羞。

源赖朝心中好奇:知道闻人博颜的人都知道,‘闻人博颜念亡妻,座上从来无女客’。怎地今天竟来了个女人?

源赖朝站到这人面前,刚要张嘴说话,那人却先站起来,施了个未出阁的闺秀礼,张嘴说话时候,险些吓了源赖朝一个趔趄。

是的,源赖朝看见了他上下抖动的喉结,这人形容清瘦,喉结在脖子上一抖一动,分外明显。

如此娇羞娘子模样的人,竟然是个男人:“给源将军问安,在下江南人,温别枝。”说完连连几声粗嗓门的娇笑。

源赖朝心想:玉面牡丹,果然是男人。

源赖朝果然没有料错,一般人怎么可以上得了闻人博颜的酒席。

只是面前这玉面牡丹—温别枝,着实让自己十分倒胃口。

一般男人怎么能受得了这种反差,明明是个角色美女在与自己饮酒,一瞬间粗犷的男人音传来,搞得你什么酒兴都没了。

温别枝一只手端起袖子遮住脸,一仰头一饮而尽,喝完的时候舌尖轻轻舔了舔唇上的酒迹,娇羞忸怩,微微酒意之后,媚眼更是迷人。

源赖朝躲过温别枝的眼睛,闭上眼将酒碗高高扬起,也遮住自己的脸,将碗中酒喝了个一滴不剩。

温别枝见状,又端起袖口遮住半边脸,娇声笑着坐下。

源赖朝不再看温别枝眼睛,抱拳行了个礼,赶紧拎着酒碗奔到左席第六位客人面前。

这位客人又是何方高人?源赖朝生怕又冒出个假女真男、实汉扮童的天人来,快速打量起面前人。

面前人脸上微微胡须,后脑扎个马尾,只是发丝凌乱,刘海处肆意垂下来几缕也不顾。

源赖朝确信,不是女扮男装,也不是糙汉扮孩童,心中安稳了许多,端起酒碗道:“在下源赖朝,未请教?”

微须男竟依旧坐在椅子上,只是缓缓端起酒碗,看也不看源赖朝,嘴里漫不经心地报上名字:“齐寰。”说完依旧不看源赖朝,径自把酒喝了,两边嘴角漏出酒水,滴滴洒倒衣襟上,却也不管,喝完将酒碗放下,还如喝酒之前一般兀自坐着,双眼看向一点,却不知是高傲,还是脑子里想着别的。

齐寰。源赖朝心下摇头,这个傲慢男子却又是没听说过的了。也不自讨没趣,将碗中酒喝完一拱手走向右席边第一位客人。

对于源赖朝的酒量,闻人博颜是十分清楚的,十几年前二人就曾在峨嵋山上对饮,喝光了酒馆所有的酒,二人意犹未尽,只是各有行程,不敢耽搁,就作罢了。

接连豪饮六大碗烈酒,源赖朝双眼却越发明亮,走起路来也是丝毫不紊。

来到右边长桌席第一位客人面前。

这人红须红发,虬髯冲天,面似紫枣,油亮泛光,眼如豹珠,嘴似虎口,几层梯田肉从鼻梁堆到挺拔肥硕的鼻头。脖子上围着紫貂的风领,身穿大红色狐裘。

源赖朝似乎已经猜想到这人是谁,恭恭敬敬问好:“小侄源赖朝,向韩三叔请安。”

红须红发的汉子,起身说:“唉,免了免了,不必如此多礼。”

源赖朝接着道:“十几年前我与闻人伯父在峨嵋山相遇,把酒痛饮了一晚,第二天闻人伯父赶着去见您,小侄受命在身,另有行程,因此不曾去拜会韩三叔龙颜,还请恕罪。”

这红须红发的,正是与瞎丐乌目离一样来自蜀地的,江湖人称“三江龙王”—韩敬。

韩敬口中大笑起来:“源贤侄无须多礼,今日在此见过,也是注定因缘,来,与我痛饮一杯。”

源赖朝欢喜答道:“小侄正有此意。”

二人齐齐满饮。

韩敬接着说:“多年前我与你父亲有数面之缘,那些时日我与你父亲以及闻人老哥,经常各地寻些珍馐美馔,拼个酒量高低。可惜世易时移,你父亲先我们而去。”

源赖朝脸上掠过一抹惆怅,叹口气说:“家夫在世时候,经常提起韩三叔,乃川蜀第一豪杰。”

韩敬一摆手,哈哈笑道:“什么豪杰,哈哈哈,老了老了,与你闻人伯父一样,只等去真龙王那报道了。”

源赖朝赶忙恭维:“韩三叔和闻人伯父一样,龙精虎猛,老当益壮,人世岁月,定是奈何不了二老的。”

此时,闻人博颜已经105岁,韩敬也已经年近80,源赖朝的父亲源义朝如果在世,也只比韩敬小不了两三岁。

韩敬笑道:“哈哈哈,果然虎父无犬子,这番酒量唇舌,颇有乃父遗风,那你韩三叔就借你吉言,活他个天崩地陷,哈哈哈哈。”

”天崩地陷“这四个字一出口,与韩敬隔位而坐的一个,嘴里冷哼一声。

源赖朝听到了。源赖朝确信,堂上所有人都听到了。唯独韩敬像是没听到,却不理不睬,嘴上依旧笑着。

源赖朝将酒先为韩敬斟满,又自己倒上一碗,端着酒碗说:“今日能与韩三叔相见,小侄不胜欢欣,侄儿再敬韩三叔一杯可好?”

韩敬依然豪放地笑着:“好!痛快,痛快!”

二人碗口相碰,又咕咚咚饮下一大碗。

韩敬抱拳施礼:“韩三叔请坐,侄儿拜会过堂上众位英雄,再来与三叔相叙。”

韩敬理了理乱蓬蓬的红须虬髯,说了声:“好。”

韩敬弓腰施礼,拎着酒碗走到右边长桌席第二位客人面前。

这人头上戴一顶方桶形的皂帽,身穿轻罗对襟长衫,袖口、领口、衫脚镶着皂边,看似一个教书先生打扮。额头饱满,双目炯炯有神,略显清癯,胡须打理得却是分外整齐。

韩敬恭恭敬敬端起酒碗,面前教书打扮的人也起身端起酒碗。

教书先生打扮的人,率先开口:“贫道纵情山水,不居庙堂,不在江湖,闲来看数眼烟云,兴起偷几笔山水,恐怕源将军不能识得了。”

这人话一说完,源赖朝已经有了几分想象,嘴上说:“夫子谈吐不俗,更何况能在闻人伯父堂上做客的,当世不多。在下斗胆猜测,若有差异,还望夫子莫怪。”

教书先生打扮的人倒是十分有兴致:“源将军只管一试,若是猜得对了,自是源将军耳听八方,若是猜的不对,实是在下才疏学浅,声明不赫,与将军无关。”

源赖朝道:“在下虽未见过夫子,却曾听过坊间传闻,传闻的内容是评论当朝一位画匠。这人本是朝廷重臣,奈何心性秉直,不与恶徒权贵为伍,亦曾含冤入狱。证得清白后,甩袖而去,纵情山水,肆意人间。坊间说他‘侠似燕赵剑客,达似晋宋酒徒。’”,

源赖朝说到这,教书先生打扮的人,已经捋着胡须大笑起来。

源赖朝看向教书打扮的人,颔首抱拳道:“敢问夫子,在下可是猜对了?“

教书先生打扮的人,犹自笑着,点了点头。

源赖朝大喜:“闻人伯父堂上,果然群英荟萃,个个仙人,先生果然是大痴道人—黄公望,黄夫子。“

教书先生打扮的人谦逊道:“想不到在下一只闲云野鹤,寻山问水的闲人,竟也劳源大将军知晓,实不敢当。”

这教书打扮的人,就是黄公望,元末第一画匠。

源赖朝欢喜道:“夫子不知,汉人文字书画,对于我们日本国影响之大,更何况您实乃当朝第一画匠,在下岂能不知。斗胆以酒会夫子,心欢意兴,夫子随意,在下满饮此杯。”

黄公望端起酒碗,笑着说:“源大将军谬赞,满堂英豪,在下一介九行儒生,不敢提什么名号。只是这杯酒,却是不能随意了。入了闻人前辈的堂,光有才情武功是不够的,这酒量也要胜于常人。”

源赖朝笑着说:“正是,正是。在下忽略了这点,与夫子赔个不是。”

黄公望道:“哪里哪里。”

源赖朝端起酒碗,碗底朝天,瞬间酒碗就已空空如也。

黄公望也是毫不逊色,连喝酒的姿势也相作画一般潇洒曼妙。

源赖朝抱拳:“先生请坐。”

黄公望也是一拱手:“好说好说,将军请便。”

源赖朝拎着酒碗来到右边长桌席上第三位客人面前。

这人确是旧相识,只是源赖朝来不及想,为何他会出现在闻人博颜的酒席之上。这人也正是刚刚自己与韩敬喝酒时候,嘴里一声冷哼的那个。

此人手握重兵,是察合台汗国的万户,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间魔头,名叫忽儿刺马。

源赖朝却也不多说,端起酒碗恭敬道:“忽儿刺马将军,别来无恙。”

忽儿刺马是蒙古人,生平不像汉人一般注重礼节规矩,张口直说道:“上次与源将军会面,还是在战场上。”

源赖朝略感尴尬,面上却不露出来:“正是正是,眼下战火平息,你我二人,竟也都放下兵刃,在此把酒言欢。”

忽儿刺马也不装作友善:“敢问源大将军,真个是放下武器了?”

源赖朝仍处在尴尬当中,怎奈这蒙古汉子生性如此,也不管人面皮上好不好看,含含糊糊答道:“当然当然,你我二人满饮此杯可好?”

忽儿刺马一脸不屑:“喝便喝了,蒙古勇士,哪个不是千斤酒量,怕你不成。”说完仰脖一饮而尽,却也不再和源赖朝搭话。

源赖朝也是忍着性子,情知毕竟在闻人博颜堂上,总要照顾闻人博颜面皮,不然刚刚三言两语间,二人早已拔刀相向,既然忽儿刺马不理会自己,自己却也不必再理会忽儿刺马,端着酒碗,继续走向右边长桌席的第四位客人。

这一位就好似已经喝得醉了,源赖朝端着酒碗来到他面前时候,这人已经醉的抬不起头,嘴上最后喊了一句:“闻人老兄,满堂人有忠有奸,各怀鬼胎,三思啊,三思。”

闻人博颜闻言轻叹一声,吩咐仆人道:“送谢枋得先生去客房歇息,谢先生是喝得醉了。”

两三个人仆人过来,搀的搀,扶的扶,将这个叫谢枋得的背了出去。

源赖朝这才知道,这人就是破口大骂元朝皇帝,辞不做官的名儒谢枋得,摇摇头叹声,可惜未得机会攀谈。

闻人博颜道:“源侄儿,你且继续。”

源赖朝点点头,拎着酒碗来到右边长桌席第五位客人面前。

面前这人却是锦衣华服,上身白绸缎的锦袄,金丝封边,胸前穿针引线饰着珍珠玉石,腰系宽大的玉带。脸上一脸春风,举手投足间也是一身贵气。

源赖朝如前自我介绍说:“在下源赖朝,有缘与阁下会面,实乃幸事。”

这一身贵气的人双手端着酒碗,也是恭敬谦逊:“在下江苏人,张赋青。”

这人虽是汉人,却贵气逼人,大元朝廷统治下的汉人世界里,有这般财富的,除了一些拥庄聚山的江湖豪客,也就数江苏贩私盐的张家了。

毕竟贩私盐这种事,主人家未必愿讲,源赖朝也就装作一脸不知,只恭恭敬敬端起酒碗。

张赋青也不愿提及自己身份,毕竟贩私盐这种事情,只顾闷声发财就好,保持低调,才能财源滚滚。

二人礼貌地各自饮酒,饮完又相视一笑。

右边长桌席上最后一位客人,却是个蓬头垢面,单衣残破,身上脏兮兮的瘦弱汉子,见赖源朝过来,站起身,堆着笑,嘴里疯疯癫癫说些疯话:“源将军,小人姓刘,名奉子,专一能请五路十路百十路谛听附体,会一式天下无敌的扫堂腿。”

这人不是可不就是过溪村,养育夏方长大的刘疯子,也正是携孤渡林的崖山五杰里面最小的一个—黑衣判官,段北亭。

这时卸了黑衣黑裤黑面罩,也正化名刘奉子,依旧装着疯,卖着傻。

源赖朝却差点被逗得笑了,只是心中有数:这却是个报个假名字,装疯卖傻的了。

源赖朝却也不拆穿,嘴上惊叹道:“阁下可真是个呼风唤雨、招神请仙的好英雄,阁下可愿与我满饮此杯?”

化名刘奉子的段北亭,也不多说,捧起碗一饮而尽,源赖潮也不耽搁,又满饮一碗。

只是源赖朝不知道,满堂人的酒壶里装的都是美酒,唯独段北亭的酒壶里,装的是清水。段北亭曾经誓言,夏方十八岁之前,自己不享人间富贵,锦衣玉食。

如此一番,源赖朝自打进了厅堂,口中便没停歇过,除了被背出厅堂的谢枋得,与每个人都喝了一次,也整整满饮了十二大碗。

毕竟是日本国幕府之长,饮过这十二碗英雄酒,源赖朝心中正像刚刚被背出去的谢枋得所讲:“满堂人有忠有奸,各怀鬼胎。”

源赖朝再一细一思量,更觉这酒席不一般,这满屋奇形怪状的人,嘴上说笑喝酒,其实个个都是腰悬利刃。哪个拎出来,都十足一个钢筋铁骨的造反头子。

源赖朝喜欢这场酒席,却也隐隐担忧。

收缰山取“健马骑行,到此收缰”之意。

这一屋子面上谈笑风生,实则暗流涌动,也正是因为闻人博颜这座险峻的高山坐镇,每一个人,都老老实实收了缰绳,不敢轻易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