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情深意重两兄弟
青石路雨后如洗,路边青草也在雨后呈清脆的嫩绿色。
一个赤脚的少年,七八岁模样,脸色蜡黄,显然是长时间营养不良。粗粗的眉毛又黑又重,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已是盛夏十分,这少年竟穿一件年深日久、磨得发白的皮棉袍,挽着裤管,脚掌啪啪拍在青石路上,焦急地奔跑着。小径蜿蜒,绕过一片树丛,闪出一条小溪,溪水也像追逐嬉戏的孩童,淙淙流淌。少年挽起的裤管被踏溅起来的水珠打湿,却也不顾上停下。沿着小溪跑出数百米,溪流渐渐变窄,跃进一条小河。
少年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四处打量,双手握成喇叭形状喊道:“小六哥哥!小六哥哥!”
河中间咕嘟嘟泛起一朵大水花,一个少年“哗”一声钻出水面,边摇头甩去头上的水,边一只手在脸上擦拭,另一手举起,手里赫然一只犹在甩尾欲要挣脱的肥鱼,向着岸上的少年喊道:“五四!今天又能给你加餐了!”少年笑得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岸上的少年欢呼雀跃起来。
片刻,两个少年已在溪边燃起火堆。
一只树枝插着肥鱼,已在火堆上烤的焦香扑鼻。被叫做五四的少年脚板沾得脏兮兮的,盘坐在火堆旁。捕鱼的少年一边翻转着肥鱼,一边笑着用眼角余光瞟着五四,边烤边把鱼放在自己鼻子底下,一脸享受地闻闻香气。旁边的五四就重重地咽下一口口水。少年用溪水洗两片荷叶包在鱼身上,把鱼从树枝上抽出来,还用荷叶包裹着,笑道:“小馋猫,给你。”,把鱼递到五四面前。
叫五四的少年,早已经口水横飞,扒开荷叶露出鱼身,恨不能一口吞了整条鱼,刚把鱼放到嘴边,犹豫了一下,看着身边捕鱼的少年,思索片刻,把鱼递到捕鱼少年面前,笑眯眯地说:“小六哥哥,你也吃。”捕鱼少年喉结抖动,也偷偷吞咽了一口口水,却笑着把鱼推回给五四:“你吃。你不记得刘疯子说的了么,捡到你那年母羊都被蒙古兵带出去随军出征了,只能用些粥糊糊喂你。你自小体弱,需要多补身体。”
五四感动地看着捕鱼少年道:“小六哥哥,你也需要补身体,我们的粮食十有八九都被蒙古兵拿走了,剩下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小六哥哥你也总是吃不饱吧。”
捕鱼少年扬着眉笑道:“我和你可不一样,刘疯子说我是喝羊奶长大的,先天条件比你优越多了。”说完弓起手臂,亮出大臂上稚嫩的肌肉,还用手指点了点。
五四不屑地道:“我也一定会强壮起来的。”说完,用荷叶把烤鱼再度包起来放在地面上,撇着嘴道:“小六哥哥不吃,那我也不吃。”说完把脸撇过去,故作生气状。
捕鱼少年没办法,拿起烤鱼,把鱼头和鱼身掰成两段,把鱼身部分递给五四道:“拿,我也吃,这下可以了吧?”
五四转头看看,刚刚咧嘴一笑,看着捕鱼少年的鱼头,又皱起眉头来,“鱼头吃什么?没点肉在上头。”捕鱼少年怒了:“叫你吃便吃!少啰嗦!”说完把五四手里的鱼硬塞进他嘴里,五四吃了捕鱼少年一怒,心里深知这种关爱,再不言语,大口大口吃起来,眼里滴滴答答流下几个泪珠:“小六哥哥,等我把身体养壮了,我去山上猎野猪给你吃。”
捕鱼少年见五四吃的开心,也笑起来,边用手擦去五四脸上泪珠边道:“莫要哭着吃饭。”五四抹了一把脸,也破涕为笑,开心地吃着。捕鱼少年咬着鱼头,也吃的津津有味。
五四大口吃着鲜美的肥鱼,看着捕鱼少年说:“小六哥哥,为什么你不能叫你的本名,一定要叫夏初六呢?”
捕鱼少年挠挠头说:“刘疯子说,蒙古人不许我们叫好听的名字。所以你叫朱五四,因为捡到你那天是五月初四。刘疯子给我取个名字叫夏方,为什么姓夏,我也不知道,说什么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就取了个方字给我。我又没有父母。”
“夏好听哦,夏天多好,可以经常下水捉鱼吃”,五四吃的腮帮子鼓起含糊地说:“只是我为何姓朱呢?”
捕鱼少年拄着下吧,吐出一块鱼骨,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说:“这个我也不知道。改天趁刘疯子清醒时候,细细问问他。”
“对了”,小五四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到:“孔一八的姐姐要出嫁了,我刚刚来寻你路上,看见孔一八的姐姐和他的夫君在小溪旁边树下抱着哭。小六哥哥,成亲这么难过吗?”
眼前这个叫夏方的少年,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听见小五四这么说,竟忽地一副大人模样,神情也严肃起来。他看着一脸疑惑的小五四道:“五四,在他们眼里我们还是小孩子,但是我们已经是男子汉了对不对?”
五四同意地频频点头。
“蒙古人不仅不许我们叫好听的名字,不许我们练武功。他们还定下了一个规矩,汉人如果成亲,那那个汉人新娘子,就要在大婚前一天被送去保长家里消灾避祸一晚。”
小五四不懂,疑惑地问:“那是好事情啊,消灾避祸,多好。以后风调雨顺,多种庄稼,多收粮食,这样孔一八就不会饿的疾病缠身,那么小就死掉了。”
小夏方不知道如何解释,他小小年纪,本也不懂得男女情爱之事,只是多年来耳濡目染,知道这是件极不好的事。那保长肥头大耳,专一欺负汉人,他能干出什么好事。而且这些被送去消灾避祸的新娘所生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后都被溺死或摔死了,一看就知道,这肯定是件极不好的事。
小夏方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对五四说:“我也解释不清楚,我只知道,这是件极不好的事。被送去消灾避祸的新娘都没什么好下场。”
“小六哥哥说不好,那便肯定不好。那该死的保长,就知道欺负我们”,五四虽然疑惑,但也点头说:“他能做出什么好事。”说完淬了一口在地上,还用脚在上面踩了踩。
小夏方心头一乐,笑着摸了摸小五四的头道:“这点我们兄弟二人倒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两个人开心地笑起来。小夏方却忽然眼睛一亮,五四也感觉道他似要说些什么,瞪着眼眼睛等着。
小夏方搂着五四肩膀诡秘地说:“刚才说什么来着,我们是不是男子汉?”
五四十分确定地点点头。
小夏方接着说:“如果有人被欺负,是不是应该仗义出手?”
五四想了想,又郑重地点点头。
小夏方拉近五四,贴在他耳朵上低低说了些什么。
小五四惊得瞪大双眼。
溪边树下,一对情侣相拥低低抽泣着。女的一脸愁容不展,男的看上去也十分悲痛。
南宋灭亡之后,元朝统治了中国,把人分成四等。一等人是蒙古人,二等人是色目人,三等人是汉人,四等人是南人。同时也相应制定了一系列优待上等人、残酷剥削镇压下等人的制度。诸如蒙古人不用劳动,而汉人南人却做着最艰苦的工作,劳动成果却被蒙古人全部无偿享用;蒙古人或争斗或醉酒之后,如果杀了汉人和南人,只需要赔一头驴的钱,而汉人如果杀了蒙古人必须偿命,甚至全家抵命;不许汉人引经据典地取名字,或出生年月,或父母年龄相加,得一个数字便胡乱做名字用。还有一条,若汉人姑娘成亲,必须在大婚前夜把这个姑娘送到保长家中侍寝,由保长享用年轻姑娘的初夜,美其名曰是消灾避祸,其实就是欺男霸女,欺凌汉人。
溪边一男一女,女的叫孔月四,男的叫吕九二。两人二十二三岁年纪,约定初六完婚,今天已是初三,按照蒙古人的规定,孔月四要在后天午时,也就是初五那天正午时分被送去保长家里“消灾避祸”。
平常百姓皆已对蒙古人恨之入骨,奈何稍有反抗,轻则处死,重则全家赔死。男的尚且一死便了,女的则被拉去受尽奸淫屈辱,生不如死。眼下“消灾避难”的日子一点点临近,一双苦命情侣一筹莫展。
人在乱世,生不如猪狗。做个乱世猪狗犹好,一吃一睡一死而已;做个乱世人,简直生不如死。
二人正低低哭泣着,听见远远有人走来的脚步声。慌忙分了拥抱,各自拭去泪水,仔细看时,原来走过来的是两个少年。两个少年二人都认识,都是刘疯子乱世捡来的弃子,年长的一个叫夏初六,年纪小点的一个叫朱五四。
见两个少年走过来,二人低头欲走。
小夏方开口道:“月四姐姐,你别急着走。”
二人驻足疑惑地看着小夏方。夏方幽幽道:“月四姐姐,你弟弟活着的时候曾经给过我五四弟弟一半白馒头,我今天来报恩。”小夏方拍拍胸脯,旁边小五四跟着猛点头。
孔月四和吕九二大吃一惊,月四道:“小六,恩不必报了,我们都是受尽欺辱的汉人,一块馒头,不用挂记了。我们的事,恐怕你也帮不上忙。”
小夏方人小鬼大,此刻竟端出一副大男人模样,叉腰说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是刘疯子教育我们兄弟俩的。一块馒头是小,人心是大。你们敢按我说的做,我就帮得上忙。”旁边小五四依旧跟着猛点头。
月四蹲下身,看着小夏方道:“你可知我们要面对什么事?”
小夏方自信满满地道:“当然知道。就是那件极不好的事。”
月四和九二这对情侣长久以来为这件事无比懊恼,时常愁云不展,却奈何无计可施,眼前这十一二岁年纪的孩子,显然并不知道汉人新娘去保长家里“消灾避难”一晚究竟是意思,竟回答的这么利落,二人噗呲笑出声来。
小夏方一听,很不开心,但却没有怒气,其实自己并不知道这件极不好的事情到底哪里不好,只是自己坚定地相信这是件极不好的事情而已。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当下无措,涨红了脸。
月四十分感激地对着小夏方道:“小六,谢谢你的好意,你年纪不大,倒是一副侠义心肠。只是这件事情你们莫要管,稍有差错,我们生死无碍,倒要连累了你们。”
听到连累二字,小夏方当即斩钉截铁地道:“大家都是汉人,更何况我弟弟还受过你弟弟的恩惠,此恩不报,我夏方。。。”说到自己名字,小夏方忽而意识到,刘疯子时常嘱咐自己,要牢记自己名字叫夏初六,马上改口道:“我夏初六还怎么配做个男子汉。”
旁边小五四也跟着斩钉截铁地猛点头。
眼前这两个少年,着实让月四和九二这对情侣吃惊。一个十一二岁、一个十来岁,两个稚嫩的孩子,却能说得出这番话语,简直令人敬佩。
小夏方接着道:“我今天必要帮你们,连累这件事情,你们不必讲,我们兄弟俩好汉做事好汉当,真有什么差池,我们自己头上顶着,绝不怪罪你们。”
月四叹息道:“这个规定已有多少年的历史了,多少汉人姑娘受此大辱,也无奈艰辛活着。怪只怪命苦,生在乱世,认命了吧。”
小夏方神情严肃,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从你们开始,这个村子的女人,再不必受这等苦。”
崖山一战,五杰殒命。黑衣判官段北亭抱着男婴渡林逃生。柳半秋和尹春娘江湖上尚有些传名,而在寻常百姓心中,又哪知道这些为了天下人舍命战斗的英雄?面前这神情严肃的小夏方,活泼机灵,不似他父亲一般刚硬秉直,论起侠义心肠,却并不输他父亲半分。此刻字字铿锵、绝不儿戏的一番话语,更有乃父遗风,眉宇之间荡着一股浩然正气。
小夏方的真诚和侠义,让月四和九二十分动容,二人红着眼圈,互相看上一眼,月四道:“想不到,那么多乡亲,那么多成年人,见我二人现在的处境都是司空见惯,视若无睹。偏偏是两个孩子,却真有情有义”。九二叹息,自己二十出头的年纪,论胸怀胆识竟然输给了两个孩子。当下道:“两位弟弟,我吕九二深深感激你们的好意,如果你们真的能助我二人脱离困境,我终生感激不尽。”
“嘿嘿”,小夏方得意地笑道:“我有一计,就是不知道你们敢不敢按我说得做。”
九二点头,“小兄弟你但说便是。”
小夏方严肃地道:“我这计谋也简单,就一个字‘逃’!”
月四和九二当下皱起眉头,摇头苦笑。
小夏方怒道:“又笑!你们又笑我!”
二人赶紧收起苦笑的表情:“小兄弟你不知,若是不逃,受些欺辱,还有生路;若是逃了被抓到,我们两个必被保长召集蒙古兵侮辱至死。况且天下之大,如今我们的国家已是蒙古人的江山,也不知能逃到哪里去。”
小夏方道:“你们逃,我们去揭发。你们往东,我便说往西,你们往南,我便说往北。只是你们得留下你们的两双鞋给我。”
月四边摇头边道:“不可不可。能否逃脱成功不说,一旦出了差错,你们两个都性命不保。”
吕九二也轻轻摇头。
小夏方怒不可遏,跳起来骂道:“吕九二!好你个二十好几岁的大男人!婆婆妈妈,一点没个主张!我兄弟两个尚且不怕,你那里怂个瓜蛋!逃过这一程再说又怎样!我就不信全天下山水都被他蒙古鞑子占了!去哪里还不谋个活路,不用受些屈辱。”
吕九二当下羞愧难当,对着月四说:“月妹,既然两个小兄弟这般帮助,你我二人就放开性命一搏如何。我吕九二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想想你即将要受的屈辱,心里着实痛得心如刀割。小兄弟说得对,天下之大,你我何处还寻不得个安身之所。若是失败了,你我当场咬舌自尽,也做他个死命鸳鸯。”
月四含泪点头道:“不瞒哥哥说,我早有寻死的心。只是无论如何也舍不下哥哥你。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试试。总之,亡命天涯还是魂归九泉,只要跟哥哥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无所谓。”
小夏方和小五四被面前这对情侣情比金坚、生死相随的誓言道了个一头雾水,听不出一丝丝乐趣,而情侣二人倒是眉目闪动、泪光点点,激动得很。
小夏方一拍手道:“初五五更天,我们在喇嘛僧庙东边的乱葬岗会和。刘疯子带我们猎猪的时候,我看了个清楚,过了那山岗一直向北,一派山势起伏,但那里却很少有什么凶猛的野兽出现,刘疯子带着我们在那片山林里转了四天,我们才发现了一头瘦骨嶙峋,看上去比我们还要凄惨的野猪。在那片山林,就算不继续向北逃跑,在林子里躲上一阵子,野果也足够你们充饥活命。”
情侣二人此刻把生命托付给了这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本是件多么荒诞的事情,不料二人却听得越来越入神。
小夏方转身对五四道:“也是五更天时,你双手双脚套了他们二人的鞋子向南走,像蛤蟆一样四掌伏地,往泥泞处走,尽量留下些清晰脚印,到了村南林子边上,打几个滚,沾些泥土在身上,等我领着保长和他的犬牙到来之时,哭嚷叫喊,就说他们夺了你的吃食,钻进林子里去了。”
四人约定,依计行事。月四正要感谢之时,听见身后溪边树枝扑棱一声轻轻晃动,好像有个黑影一闪而过。仔细看时,却又不见踪影。
九二见月四分神,轻轻安慰道:“月儿,莫要紧张。你我生死一处,这样倒好,不受鞑子屈辱,博他个下半生逍遥。”
五四一拍头:“小六哥哥,不好,一天未归,刘疯子肯定寻起我们了,晚上怕是又要受罚。”
羊圈旁一蓬头垢面男子,嘴里骂骂咧咧,羊圈前面四里见方的草地,就是羊群活动的草场。这人面庞黑瘦,留着乱长的络腮胡,一看就是多年没有修整过,手上脸上污迹斑斑,衣衫褴褛,左脚穿一双磨得发亮的草鞋,另一只草鞋在手中挥舞,嘴里骂着:“天杀的无能羊,没一个能生个崽子给老子看看!”挥舞着草鞋,却又没地方拍砸泄气,兀自画着圈圈,来回踱步。
肮脏男子正踌躇间,身后两个少年—小夏方和朱五四猫着腰,蹑手蹑脚,一前一后,向茅屋门悄悄走去。肮脏男子看也不看,手中草鞋就像蓄满劲道的飞镖,“呼”一声精准地朝着走在前面的夏方飞去。这一“呼”声迅疾得很,眼看要砸在夏方面门,竟被夏方一缩头躲了过去,草鞋擦着夏方鼻尖飞过。肮脏男子依旧背朝着两个少年,脸上却偷偷微笑,心想:“臭小子的倒是越来越灵敏了。”小夏方嘿嘿一笑,拇指擦了下鼻尖,对肮脏男子做了个鬼脸,道:“刘疯子,你的草鞋,却是越来越慢啦。”刘疯子是夏方和朱五四的养父,刘疯子说,夏方和朱五四都是他捡来的弃婴。时年兵戈四起,民不聊生,易子而食的事情处处可见,林间田里,遇见个被爹娘遗弃的孩子,也并不新鲜。夏方和朱五四被捡到的时候,还都是在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婴孩儿,全仗刘疯子养大。
村子里的人都叫肮脏男子做刘疯子,因他姓刘,精神又时常错乱,发作时候大呼小叫,扬言要杀神捉鬼,扰得左右邻居不得安宁。邻居乡民也与这父子三人渐渐疏远,人们不知,蒙古兵悄悄收了无乐、无喜、无欢三个和尚许多金子,把这份养羊的差事交给了刘疯子。
刘疯子没有什么育养孩子的经验,对两个顽皮的少年,管教之法只有一个:体罚!所以小夏方和朱五四至今依然时时受些皮肉之苦。今天二人跑出去疯玩一天没有踪影,按照规矩,晚上又要受罚。
刘疯子收起笑容,神情严肃道:“知错否?”
小夏方和朱五四噗通跪在地上,脸上却犹自笑着,齐声道:“知错。”
刘疯子悠悠道:“吃过晚饭,攒些气力受罚。”
茅屋里没什么家什,青砖黄泥的墙面坑坑洼洼,破木桌上摆一盏油灯,灯芯用了许久,快燃尽了,火光也只有一点。夏方和朱五四双眼瞪得提溜圆,桌子上竟赫然摆着一只泛着油光的红焖猪腿,旁边菜盆里放着些清水煮过的青菜。刘疯子端坐着,两个少年看的直流口水,转而吃惊地看向刘疯子。刘疯子用筷子轻轻敲了几下桌面,道:“吃饭!”
夏方早已等不及了,撕下一大块肉,连肥带瘦放在朱五四碗里。朱五四也不客气,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刘疯子一人一支筷子正打在两人手背,两人嘿嘿一笑,立刻拿起筷子,一手端着碗,正身端坐,狼吞虎咽地吞起肉来。正吃间,夏方夹起一块焖得软烂的带筋肉欲要递到刘疯子碗里,刘疯子目不斜视,用筷子一搪,又将肉推回到夏方碗里,自己夹起一条青菜,闭上嘴轻轻咀嚼着。
有记忆以来,刘疯子会偶尔猎些野味给夏方和朱五四补充营养,只是自己永远是一点青菜佐餐,从未碰过荤腥。夏方和朱五四哪里知道,刘疯子这并不是信佛吃斋,也不是修身食素,而是自己不允许自己再享受这世间任何好物,距离一个约定还有七年光景,到该兑现诺言的时候,他定要大吃它三天酒肉,再去面临一场生死。
一只香糯软烂的猪腿,两个少年风卷残云般,吃了个盆清碗净,只剩一条光亮的猪腿骨。
刘疯子带着两个孩子养羊维生,羊群不是自己所有,是一个驻守在镇子上的蒙古千户的军产,千户名叫博图。这份差事,是博图收了无乐、无喜、无欢三个和尚的金子,博图派给刘疯子的。平时给驻守这里的蒙古兵给养用,遇到战时,就要交给蒙古兵赶着羊群随军出征,用作部队给养。只是没人知道,刘疯子已经请了一个神秘朋友来做了个奇怪的手术,所有经过这位神秘朋友手的母羊,尽皆失去了育胎功能,为的是出征路上,不要再生产小羊。三人生活的村落,叫过溪村,地处江南平原,沃野千里,植被茂密,曾是一处清幽富庶之地。自元军攻下南宋临安府、崖山海战之后,这里也经过一番惨无人道的洗刷,财物被洗劫一空,房屋尽被焚毁,壮男被征去修筑宫殿工事,一去便无归期,一些幸免于难的老弱病残被留下来从事牧羊、养牛、种粮、纺棉、织布的工作,所得收获,十之有九被蒙古兵征缴。
吃过晚餐,已是酉时日暮。小夏方和朱四五助着刘疯子把羊群赶回圈内。回到茅屋时,二人自觉地从卧室拎出两条长木凳,脱得只剩条短裤,趴在凳子上,显然是长时间如此,早已轻车熟路。刘疯子道:“早晚打断你们这两只狗腿,叫你们再四处疯跑。”刘疯子手里拿四根木棍,四根木棍的一端都已磨得十分圆润光亮。刘疯子将四根木棍光亮的一端一一压在两个少年脚掌心涌泉穴上,分别用拇指和小指按压着另一端,掌心对着脚心,双手张开如虎爪,下盘立一个马步,双脚脚尖也对应掌心方向、位置相对应,气劲一运,一阵痛感袭来,朱五四已经嗷一声喊出来。小夏方还能忍上片刻,过了一会儿,也是一阵猪叫声。
一会儿,夏方和朱五四额头上已是汗珠点点。刘疯子收了气劲,扔掉木棍,两只手分别捏在夏方和在朱五四左脚太溪穴,下盘纹丝不动,再次运起气劲。夏方和小五四痛的挣扎起来。刘疯子道:“再动就不是手捏,是棍打。”两个少年一怕,紧紧咬着牙关,不敢再出声。
一柱香的时间,刘疯子已经分别在两个少年涌泉穴、太溪穴、交信穴、中府穴、列缺穴、太渊穴、大小鱼际穴这几个肾经、肺经上的大穴以气劲冲穴,两个少年已经被痛感折磨得死去活来,一边发誓再不敢疯跑顽皮,一边已经昏昏欲睡。冲过最后一处穴位,刘疯子额头也已经微微湿润,他轻轻拭去额头汗水,双肩一边一个负起两个发出微微鼾声的少年,轻轻放在木板床上。
红木茶几上放着一盏高约半尺的云龙纹纯金烛台,粗壮的大红蜡烛烛火摇曳。一个着一件粪扫衣的老僧将一杯刚刚泡好的南岳云雾茶放在对面黑衣人面前。这黑衣人黑衣黑裤黑面罩,蒙着一面黑纱,只露出两只眼睛。
面容安详的老僧低声道:“少帝今日闭关诵经,恐怕怠慢了段侠士,还请莫要怪罪。”
黑衣人双掌合十道:“岂敢屡屡打扰少帝清修,有无喜大师相陪,在下已是不胜欢喜。”
老僧道:“段侠士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黑衣人道:“从我带着云儿来到这里,已经整整十个年头。十年前义兄托孤给我,叫我抚养云儿成人,十年来不敢懈怠,也不敢叫云儿知道他的身世。这十年眼见他一点点长大,颇有我义兄的侠义心肠。今日我更偶然撞见两个小鬼竟然密谋要做件寻常人都不敢做的事情。”
老僧微笑:“哦?”
黑衣人把今天在溪边林子里听到的小夏方和小五四欲要助孔月四和吕九二逃走的细节,一一说明。
老僧吃惊,转而笑道:“可叹可叹啊,十一岁的孩子,竟有这般侠义心肠。只是恐怕这般计谋,可难轻易成就。”
黑衣人道:“孩童计谋,哪值一提。介时我必要现身相助。”
老僧道:“段侠士出手,那此事便万无一失了。”
黑衣人道:“十年前,我义兄有担心,担心云儿长大后心术不正。这些年,我想尽办法在不被两个孩子知觉的情况下,将他们经脉贯通,好等到可以传授他们武艺的时候就事半功倍。如今我看这孩子,侠义肝胆不出我义兄左右,所以,我想从明日起,教他们些拳脚。”
“阿弥陀佛,”老僧叹息道:“柳侠士夫妇泉下有知,也可死的瞑目了。只是段侠士手段虽然高明,但是招式辛辣狠烈,两个孩子在这个年纪学习段侠士的招数,恐怕他们无法消化,稍有差池,轻则前朝经脉贯通之功前功尽弃,重则心神逆乱,祸及性命。”
黑衣人道:“这也正是在下最担心的。所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老僧道:“段侠士言下之意,老僧已心知肚明。我和两位师兄虽然不才,四十几年精修,却也习得几门少林正宗拳脚。只是此事有两个难办之处,一是不能光明正大地传授,二是在两个孩子不明就里的情况之下让他们专心修练,更是难上加难。”
在当时,蒙古统治阶层给下等人汉人和男人定下了很多约束,当中一条,就是不许汉人习武。
黑衣人道:“只要大师愿意传授,此事我自有妙计让他二人乖乖就范。”
老僧道:“段侠士切莫客气,若段侠士不嫌弃老僧这几招三脚猫功夫,老僧和两位师兄愿意将四十年苦心专研、所学所会倾囊传授给侠义之后。”
黑衣人道:“大师切莫过谦,若能得无欢、无喜、无乐三位大师传授武艺,也是这孩子的前世造化了。”
黑衣人抱拳拱手道:“多谢大师。”
老僧微微一笑道:“段侠士,摘了面纱,尝尝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