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君子不器

院子里还堆着昨夜的残雪,挂在屋檐角下的冰柱摇摇欲坠。眉清目朗的白衣青年脸上染着一抹酡红,现在不过辰时,他已有微醺之意。青年把几根枯枝摆成纵横交错的几个井字形,又从身后的书堆中抽出几本书,撕成两半,塞在井字的空隙中。那书堆约摸有四五十本,看装订颜色似乎是同一套。青年拾起地上的酒壶,将酒洒在柴堆上,点起火折子。

大火熊熊烧着,黑烟引来院外的行人侧目,他们看向大院,只是摇头叹气,几名披着银色披肩的武夫见着了,露出讪笑的神情。

院内青年喝了口酒,蹲下身,又拿起剩下的书,几页几页撕下扔入火堆中,撕完一本又一本。这才烧了近半左右,一名中年男子走了上来,见他在烧书,快步上前将他推倒在地,骂道:“一大早又发什么毛病!这些书都不用钱印的吗?”

青年道:“又不能给人看,烧了算了。”

老人骂道:“你吵着要写书,你哥花了银两请人来印,你又烧掉,不白烧了银两?你、你当银两天上掉来的?败家,真败家!”说着要扑灭火堆。青年怕伤着中年人,拉着他手道:“爹,小心,别呛着了。”

忽地一阵风吹来,真把中年人给呛得眼泪鼻涕齐流,他不禁又破口大骂道:“就不该让你读书,读成痴儿!快提水来灭火!”

青年应了声好,一转头,把剩下的二十几本都丢进火里。中年人看了骂道:“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这都是钱,钱啊!唉……”

听到呼喊声,几名青年男女也来到院子,见父亲正在发脾气,上前劝道:“爹,又发什么脾气了?”一名留着两撇短须的青年皱眉问道:“若善,你干嘛呢?”

“不能卖的东西,放着占位置。”名叫若善的青年男子答道,“还有多少?一并烧了吧。”

另一名白净青年捏着鼻子问:“大清早的,你喝酒了?”

短须青年显是动了怒,愠道:“秀娘,家里还有几本?一并搬出来给他烧!”

那名唤秀娘的妇女应了一声,却没动,只道:“这都是小叔的心血……”短须青年骂道:“让他烧!烧完让他死了这条心!”又喝叱青年道,“你要烧自己的心血我不管,大白天喝酒,你这是不长进!你要把自己给废了,那就没用了!”又转头对妻子道,“秀娘,还愣在这干嘛?带人去搬书啊!”

青年默不作声,过了会,秀娘领着下人搬来成捆的书籍,约摸有三四百本。中年男子喊道:“怎么都烧了?都是钱印的!唉,糟蹋了!别烧,拿去包油条也不浪费!”短须青年拉住父亲道:“爹,文家不缺这点银两。”又对文若善道,“让你一并烧了,烧完了去塾里,别让孩子等!记得洗过澡再去,一身酒臭!”

他拉着父亲跟妻子兄弟,几人回到屋内,只留下文若善一人看着大火。文若善一本接着一本将书投入火中,烧着烧着,眼眶泛红,不禁自嘲地苦笑起来……

“君子不器。器,是指器具的意思,意指专用。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君子不能像器材一样,只有一种用途,拘泥于一才一艺,把自己给限制住了,需得博闻广洽,多才多艺;也不能为成为别人的工具,为别人所利用。”文若善说着。下面的生徒们正襟危坐,也不知是认真听课,还是早神游物外?他瞥见一人眼睛半阖半睁,频频点头,于是喊了一句:“子冠!”

那打瞌睡的学生连忙起身喊了声“老师”,文若善问道:“刚才说君子不器,这是什么意思?”

子冠瞠目结舌,答道:“君子不气……君子不气……意思是,君子,要品德好,涵养好,不随便乱发脾气,遇到不顺心的,也要……呃,也要有涵养,例如……例如……”他见文若善皱起眉头,连忙说道,“例如老师发问,学生答错了,老师是君子,老师不生气,这就叫君子不气。”

其余生徒哈哈大笑,文若善也不禁莞尔,说道:“你倒是聪明,懂得临机应变。”说着敲了一下他的额头,“这是罚你上课打瞌睡。”又讲解了一遍君子不器的意思。子冠虽然听懂了,又忍不住问老师:“老师,你说君子不要成为别人的工具,不要被人利用,可我们学这个,当了君子,谁要用我们?”

文若善一愣。这世道,读书人的出路少了许多。

也有学生发问:“我瞧书上说以前有种东西叫科举,读书人可以考官做,现在读书有什么用?”

文若善道:“读书不是为了做官,当君子也不是为了做官。且不论这个,现在九大家虽然没科举,门派地方上还是有用得着读书人的地方,写字、告状,算账,每个门派都有师爷,用得着读书人的地方很多。再说,读了书,学了诗文,也比别人多懂些道理,多点风雅。”

他嘴里虽这样说,心里却想,纵然学了许多,抱着匡世之才却无处用武,朱泙漫学屠龙之技,又有何用?不由得闷了,说道:“开卷。”

生徒们纷纷打开书本,文若善道:“《伦语》第二章,《为政篇》,念。”

他想起父亲早上说的,就不该让自己念书,念成了痴儿,确实,现在念什么四书五经都不如练一套伏虎拳有出路。虽说九大家要掌政务还是需要读书人,没有科举反倒专才专用,让四书五经成为风雅之物,读来学点做人的道理,这不是坏事。听说前朝的官很多都是读了死书,才会差点被蛮族给灭了,但自己绝不是念死书的人,居安思危,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都不是死道理。

他叹了口气,在生徒的吟诵声中见到学堂外站着一名与自己年纪相若的年轻人。

那人一身剪裁合身的淡青色袍子,披着一件羊裘。面容俊秀,一双眼睛半阖着,里头的眼珠子却是炯炯有神,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看着和蔼可亲,却不知怎地有种疏远感。他就站在学堂外不远处一株桃树下,那不过是几丈开外距离,就因着这笑容,恍惚间那人站在几里外似的,竟叫人分不清远近。

文若善定了定神,再细看他,那穿着淡青袍子的公子似乎觉得自己打扰了,往街上走去。

“夫子?!”一个童稚的声音把文若善唤回课堂上,他转过头,一名生徒问,“《为政篇》念完了,要继续念下一篇吗?”

“不了。”文若善道,“早上你们练字,老师出去一下。”

“老师又要去喝酒了?”方才打瞌睡的子冠笑道。

“别胡说!”文若善板起脸孔道,“再胡说,罚抄写!”

子冠吐了吐舌头,忙取出文房四宝,其他学生也开始磨墨。

文若善步出学堂,循着那青衣公子离去的方向望去,雪地上犹有足迹,他迟疑着要不要追上去,忽听到一个声音嘲笑道:“这不是文大才子吗?我们的天水才子文哥哥!”

他嫌恶地回过头去。他认得这人,他名叫杜猛,是他对街的邻居,自小便拜入崆峒辖内的奔雷堂,此刻他冬衣外披着件银色短披肩,那是铁剑银卫的标记。

“文哥哥怎么不在课堂上教书?开小差?”杜猛笑道,“你不是常说天下要乱,蛮族要来?你不认真带几个弟子,以后蛮族打来了,没有师爷替我们发檄文,送讯传信,岂不是要一败涂地了?”

文若善道:“我是错的,那是天佑崆峒,天佑天下,没什么不好。”

“就你们读书人爱吓人,唯恐天下不乱呢!”杜猛啐了一口痰,说道,“我堂弟在你塾里念书,你好好教,教些有用的学问,别把你那傻气也教他了。”

“与他计较什么呢?”文若善想着,微笑道:“是。”杜猛见他微笑,觉得自己有些被瞧不起了,总要再寻些话刺他,于是道:“你们文家这么有家底,你还做什么教书先生?还是别出门招摇,回家当米虫给你父兄养着吧!”说完径自离去。

文若善并不生气,他最大的脾气早没了。他回头看了看,方才的青衣公子早已不知去向,想着自己找那公子也不知要干嘛,又回头看了私塾里的生徒,见他们正奋笔疾书,那个爱偷懒的子冠正斜眼偷觑他,料是等他一走便要溜出去玩耍。

也罢,让他们玩玩吧。这些四书五经又有何用?还不如学些实际的技能方能济世。世道不同了,执着于这些不切实际的做啥?他寻思着许久未买书了,早上才烧了上百本,书坊便在附近,不如去找些书来看看,遇着好的书,买回来教学生,也好过这些“死书”。

他信步走去书坊,却见到方才那名青衣公子正与书坊老板说话,只听他问道:“这也没有吗?”

那书坊老板说道:“《陇舆山记》确实只有上册,没听过下册呢。”

听到这书名,文若善心中一动,闪身到街角去,听那青衣公子与书坊老板对话。那青衣公子接着问:“这山纪上册只写了陇南山川人物,下册合当写陇北,我遍寻不得,特地来天水找这本书,若这里也没有,哪里会有?”

那书坊老板道:“那书被禁了,二爷不给出,都退回去了。”

青衣公子问道:“禁了?为何?”

书坊老板道:“里头一些胡说八道,危言耸听,所以被禁了。”

青衣公子又问:“怎么胡说八道,危言耸听?”

书坊老板道:“大抵是说天下大乱,崆峒不能自安之类的。对了,他还异想天开,说蛮族挖了一条地道,可能有几十里远,从关外挖进来,潜伏在我们关内,你说,有趣不有趣?”书坊老板哈哈大笑。

那青衣公子道:“是很有趣。”

文若善听了这话,心里颇不是滋味,转身就走,又不知要去哪。回私塾去?又没上课的心情,天寒地冻,不如再去酒肆喝上两杯暖身,只是哥哥知道又要骂。可骂便骂了,自己往后还能做些什么?娶妻生子,在私塾中当一辈子教书先生,或者再陪哥哥去经商?在天下大乱前攒点积蓄,等着熬过这场大祸?若就只是这样,那还是趁着现在能醉,多喝几杯吧。

他到酒肆里叫了一壶白干,喝了两杯,一股暖意从胸腹之间升起。他松开领口,大哥送他那柄象牙折扇掉了下来。他俯身捡了起来,系回腰间。一抬头,偏生这么巧,方才那名青衣公子也来到,那公子也见着他,两人第二回打了照眼。却见那公子走到他面前,问道:“相逢有缘,公子介意作个伴吗?”

接二连三遇到,文若善也觉有趣,于是道:“请坐。”又问,“请问公子大名?”

“敝姓谢,谢孤白。”那青衣人微笑着,却有些疏远,道,“‘天光初亮,其色孤白’的谢孤白。”

“这名字倒有意思,天光初亮,其色孤白,先生是自诩照亮黑暗的第一道曙光吗?”

“天还没黑,见不着曙光。”谢孤白道,“得等天黑了,才会有人等着天亮。”

文若善心中一动。觉得他话中有话,似乎隐喻什么,见他出言不俗,于是道:“谢公子请坐。”

谢孤白在他面前坐下,又问道:“才正午就喝酒?先生看起来不像是贪杯之人呢。”

“天气太冷,暖暖身。”文若善问,“在学堂中,先生为何盯着在下看?”

“那扇子。”谢孤白指着文若善腰间的扇子,“腊月天,有些不合时宜。不由得注意。”

“家兄所赠,随身带着。”文若善调侃道,“每逢入冬,便与我同病相怜。”只是扇子还能等到盛暑。自己却被困在这风雪中了。

“那是白象牙制成的,私塾的束脩只怕三年都买不起,上面绘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文若善打开象牙折扇,一片片轻匀细腻,洁白纯粹。他举起扇子对着远方,这白又与雪天相连。真可谓“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如此良材,不可惜了?”谢孤白问。

文若善心中又一动,收起折扇挂回腰间,“我是想,象牙乃恒久之物,无论请谁画上两笔,终究褪色。倒不如保持本色,才见恒久。”

“象牙质美,但无论多恒久,只是贵重。寻得国手妙笔绘上,相得益彰,方足传世。”

匹配得起这象牙的国手吗?还是算了吧。文若善心想。一时却没有说话。谢孤白见他不回话,道:“是在下唐突了。尚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姓文。”文若善道,“文若善。”

“天水才子文若善?”谢孤白似乎是有些惊讶。文若善却道:“先生怕早猜着了,才会找我攀谈吧?”

“也不算猜着,直觉罢了。”谢孤白道,“我打听过《陇舆山记》的作者,知道《陇舆山记》下册被禁,又看到先生年纪身份都相符,出身富贵却在私塾教书,非贪杯之人却在白天浇愁,便有点疑心,上来问问,不想一碰就着。这倒好,敢问先生,是否收有《陇舆山记》下册?”

“你来得不巧,我今早才全烧光了。”说到这,文若善又斟了杯酒喝下。

文家在天水小有名望,虽然称不上豪门巨富,但数代积累也有规模。文若善自小喜欢读书,这已不是科举功名的年代,读书多为了学识字记账,毕竟人要读书,就得用脑袋,脑子用得勤,思路就灵活。他两位哥哥也读书,但唯有他最认真勤奋,天分也高。文若善深信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十六岁起就与父兄一同远行经商,把所见所得各种阅历记载下来,遇有疑惑便详查深究,写了一本《陇舆山记》,记载甘肃南方地形风土人物等等。文家有钱,他自行印刷出书,颇得好评,得了个“天水才子”的称号。他得了激励,这才又写了第二本书,却不料被禁。

文若善大受打击,也提不起精神做生意,以他家底,去门派当师爷也无啥兴味,他父兄怕他懒,盖了间私塾让他当老师,就这样过了一年有余。文若善本还存着一丝希望,派人多次询问崆峒都得不到回复,知道无望,只得看破。于是把书都烧了。

“一本都没留下?总有样本吧?”谢孤白问。

“都烧了,不能给人看的玩意,留着干嘛?”

“这就奇了!”谢孤白道,“《陇舆山记》记载甘肃南方地形文物风情,批注甚详,先生才高八斗,谢某甚是佩服,这书在西北一代流传极广,下册怎会不能给人看呢?”

“我在书里写了几句风言风语,二爷觉得瞎扯,于是禁了。”

“二爷人在昆仑,也看着这书了?”谢孤白问道。

“二爷看没看过不重要,崆峒禁了,就是二爷禁了,管他是二爷手下哪个师爷意见,都是这个道理。”

“文公子在书中写了什么风言风语?”谢孤白问。

“我到了边界,见城墙绕山而走,波澜起伏,壮阔非常,铁剑银卫监视严密,听说前二十年前还有蛮族试图偷越边城,这几年只有零星的关外客想返回故乡,却少见萨族信徒。却又差不多这时开始,边界周围总有路客无辜遇害,说是盗匪,却找不着凶手,更有些尸体或者脸孔被打得稀烂,面目模糊不能辨认,或者被烧成了焦尸,总之,这些案子最后都打成悬案。”

“我怀疑蛮族可能偷挖了一条地道,从关外进入关内,所以少犯边关,这些尸体可能是他们所为。又写说,唐门、华山、青城、点苍,衡山、丐帮这十年来滥发侠名状,恐怕别有居心,长此以往,天下必乱,建议昆仑共议,让九大家管辖侠名状,莫使一方势力坐大,容易生乱。”

“这书全收回来了?”谢孤白问。

“二爷禁了后,收回九成,还有几本在外。”

谢孤白沉思半晌,说道:“先生有见地,这几句话说得有理。”

“有理?”文若善哈哈大笑,说道,“我写《陇舆山记》,得了‘天水才子’的封号,等我写完下册,也得了一个新称号,叫‘天水疯子’。你说有理?莫不是安慰我吗?”

“先生想要争口气?”谢孤白问,“大丈夫有志难伸,受人误解,胸中块垒不平,抑郁难解也属寻常。”

“我才不管这些。”文若善道,“昆仑共议后九十年太平,只有小争端,没有大战,当然无人信我。我写这书不是为了危言耸听,是担心这天下……”他皱起眉头,“我知道我是对的,但没人信。积蓄越久,越是危险,若九大家内讧,边关又告急,重演百年前蛮族入关,铁骑屠城的惨剧,又是生灵涂炭。”

谢孤白道:“先生心系天下,怎不做些什么?”

文若善道:“我能做什么?连书都被禁了,崆峒又有谁会信我?”

谢孤白道:“先生希望有怎样的结果?找着这密道?”

文若善道:“这密道定然非常隐密,再说我不会武功,找着了只怕也难回报。崆峒有铁剑银卫,只要在边关细找,或者勘查线索,找到奸细,但是……唉……”他吁了口气,默然不语。

谢孤白望向酒店外,问道:“要是能找着奸细,就表示蛮族能越过边关而来,密道之事便可信了吧?”

文若善道:“这些奸细可能都离开甘肃了,天下之大,怎么找?”

谢孤白道:“崆峒守着边关,通过密道来的奸细无论有多少,总会有些留在甘肃的。”

文若善道:“谢公子说得好像有办法似的?”

“办法是有,但你得冒险。”谢孤白道,“我若能帮你证明,你复写一本《陇舆山记》下册,让我拜读大作如何?”

文若善哈哈笑道:“这有何难?你要怎么做?”

“有些风险,你得冒险。”谢孤白道,“还有,你得戒酒,真成了酒鬼,辜负你一身才学。”

文若善皱起眉头。这人,竟好像真有把握?

那天之后文若善不再喝酒,每日早起便驾着马车到城外山上广泽寺参拜。北方天亮的慢,又正隆冬,出门时都摸着黑。那广泽寺在半山腰上,马车得停在山下,再走半个时辰的小径上山,小径崎岖险峻,甚难行走,因此广泽寺香客甚少,除了庙里的两个大小和尚,罕见人烟。

这是谢孤白的吩咐,要他找一间附近人烟稀少的寺庙每日参拜,最好是在山上,这才方便被人下手。

谢孤白只讲了一半他便明白用意,于是将一把匕首藏在雪靴中,以备不时之需。

他虽是不会武功的书生,却极有胆识,此时也不惧怕。

他第一日上山,刚进寺院参拜,就见着谢孤白正等着他,原来谢孤白昨夜便已上山,此刻早已升好炉火。正等着他来到。

他在火炉前坐下,这几日积雪未退,这条小径实是难走。虽是深冬,也闷出一身汗来。若不烤火,极易着凉。

“我看过地形了,这地方可以。山路险峻,刺客若在中途行刺,怕被你纠缠着摔下山去。你不会武功,到了这山上平坦处便好下手,把你从山上推下去,就死成意外。”

“你确定有人要杀我?我不过就写了本书而已。”文若善问,“下册九成都收回销毁,看过的人不多。”

“听过的人未必少。天水城的人都听说了,那蛮族奸细,或者其他人也应该听说了。”

“其他人?”文若善疑惑,还有什么其他人?

“你的书很有用,把陇南一带地形路径记载得清清楚楚,不少商贾都用作参考。”

谢孤白在广泽寺前后绕了几圈。那寺依山而建,盖在半山上一处小平台上,寺庙不大,也不过就是一间主殿与一间寝室,茅房搭建在寺后的悬崖旁。他叫来文若善,指着茅房说道:“就这里了,你行吗?”

文若善道:“若我是对的,就能让崆峒提早防备。”他眼中闪出光芒,他觉得自己可以不再是个无用的书生。

谢孤白点点头,说道:“里头的和尚我打点过,让他们暂时到山下住,这段时间,我都在这等你。”

文若善喜道:“有劳了。”

此后文若善每日来广泽寺,在山上与谢孤白闲聊半个时辰,便即下山。谢孤白极为博学,像是踏遍九大家般,于各地风土人情治理状况无不了如指掌,文若善深感拜服,若不是谢孤白要他照计划行事,真想搬到山上与他同住。

就这样,他每日上山下山,约摸二十余天后,甘肃来了一场大风雪。他方起床,就听到屋外风声呼啸。他不顾父兄嫂子的劝阻,坚决要去广泽寺。驾车的马伕不敢得罪他哥哥,他便穿上棉袄,戴上手套,披上蓑衣帽子。自行驾车出门。

这风雪越来越大,雪地里马车难行,他勉强辨别道路,到了山下,拴好马车。已是延误多时,他顶着风雪上山。一路上只觉朔风扑面,刮着脸上刺痛不已。道路更是湿滑不堪。一个不留神便要摔落山下,粉身碎骨了。他回过头去,雪中似乎有条人影。那是一名樵夫提着斧头从后跟着,看着是要上山砍柴。他这几日见着路人就戒备,今日雪狂风大,视物不清,他更是紧张,只怕对方爆起发难,自己难逃毒手。

也不知那人真是普通樵夫,抑或也顾忌雪路湿滑,始终未走近他身后,文若善提心吊胆,终于走到了广泽寺,只见那人也不理他,径自往山上走去。

他松了口气,抖落一身雪屑。先进寺内参拜佛祖,见谢孤白坐在窗边窥视,于是低声问道:“那樵夫走远了吗?”

谢孤白摇摇头:“雪大,看不清。”

文若善皱起眉头:“那怎么办?”

屋外又一阵风声急啸,那风雪似乎又加大了。

谢孤白低声说了几句话,文若善点点头,走到寺外,只见一片白茫茫,几乎不能视物。他绕到后头的茅房去,打开茅房门,却不入内,将门掩上,再闪身躲到后头,摒气等待。

过了会,只见风雪中隐约见着一条人影,正是那名樵夫提着斧头,一步步慢慢靠近。文若善心跳加剧,从口鼻中呼出的阵阵热气化成白烟。竟觉得有些热了起来。

等那樵夫走近茅房,文若善毫不迟疑冲出,猛然伸出双手奋力一推,风雪遮目,那樵夫猝不及防,一跤摔倒,往山崖下摔去。

文若善大喜喊道:“成了!”他第一次杀人,虽为自保,仍是忐忑不安。那一身燥热瞬间又化为透骨的冰冷。只听谢孤白的脚步声靠近,忙喊道:“小心滑!”又听到一声闷哼声,却是那名樵夫的声音,难道他并未摔下山崖?

文若善大惊,自己与谢孤白都不会武功,若是那人未摔下山,那只能逃命了。但他并不慌乱,拔出匕首在手,见无人上来,走向前去。

此刻谢孤白刚好来到,两人小心翼翼来到山崖边,这才见到那樵夫抓着崖边的树藤,正在朝上攀爬。文若善扬起手上的匕首喝道:“别动!你敢上来,我给你一刀!”

此时风声甚急,他怕对方听不清楚,喊得格外大声。那樵夫被他一吓,挂在半空中不敢再爬,忙喊道:“好心的大爷,我是山顶的樵夫,不慎失足,你救我一命,大恩大德必有回报!”

文若善喊道:“你这蛮子!快说,你们的密道在哪?”

那樵夫一愣,说道:“我不是蛮族,你误会了!我不是蛮族,我是甘肃人,只是个普通樵夫罢了!”

文若善喊道:“你若不说实话,就别想上来了!”

那樵夫连忙解释,又苦苦哀求,文若善只是不信,樵夫眼看快要支持不住,只得喊道:“实话说,我真不是蛮子,我是……”

风声掩盖了部分话声,以致于文若善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对方的门派。他大吃一惊,转过头望向谢孤白。谢孤白脸上未有任何表情,只对他点点头。

文若善知道若是让他活命,等他上来,自己两人不是这刺客对手,即便他肯放过自己,若他败露的身份是真,对方只会派来更利害的人,到时也是在劫难逃。

他拾起樵夫遗落的斧头,用力一斧砍向树藤,那人见他砍树藤,惊得魂飞魄散,一边喊着“不要!”一边爬上山来。

文若善不会武功,又不是做惯粗重活的人,那老树藤甚是粗厚,这一斧下去竟然不断,斧头卡在树藤间,一时拔不出来,地面又滑,只怕用力过猛,一跤摔倒还是小事,若是摔到山崖下可就麻烦。他一双手冷得麻木。心里更是不住打颤。勉强拔起斧头,又是一斧劈下。这一斧没砍在同一个位置。眼看那人就要爬起,文若善急了,连连挥斧,这一心急更是杂乱,有几斧劈空,余下的几斧力道不足,那树藤虽多了几道缺口,仍是不断。只见那樵夫已经爬到崖边,一手攀在悬崖上,正要探出头来。

文若善双眼一闭,转过身握紧斧头用力劈下……

一声惨呼,斧头嵌在樵夫脑门上,一同摔下了悬崖。

文若善双手不停发抖,跪在地上,惊慌失措,不仅为自己第一次杀人,更是为自己听到惊天秘密而震惊。

他回过头看向谢孤白。

谢孤白皱起了眉头,目光深邃。“先进寺里避风雪。”

谢孤白为他煮了一壶茶,两人围坐在炉火前。他牙关打颤,双手捧着茶杯,仍在不住颤抖。他喝下茶,一股暖意涌上。慢慢流向四肢。他吁了一口气。等手指也柔软些时,他才说话。

“你……你早预知……如此?”

“《陇舆山记》记载详尽,不止商用,也能兵用。”谢孤白道:“下册记载着陇北地形。定有人感兴趣。一查到这本书,就知道你的预言。”

文若善默然不语,先见之明,有时也会带来杀身之祸,但同时亦觉兴奋,自己终究不是大言虚妄,而是洞烛机先。只是眼看天下将乱,这生灵涂炭,又怎不教人担忧?说担忧,这忧虑中却藏着一丝丝的欣喜,朱泙漫一身屠龙之技,终不至于埋没!

他为自己这一丝丝的欣喜感觉羞愧……

他沉默了许久,直到平复心情,把思绪整理完毕。这才开口。

“你也预知了天下大乱?”文若善拱手作揖,拜伏于地,“先生可有良方救天下,文若善愿追随左右,效犬马之劳。”

“没有。”谢孤白回得淡然,文若善也不禁愕然。

“没有谁能操控天下,我们都只是众生中的一颗棋子。每颗棋子都会牵动其他棋子,相互影响,彼此交错。连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色。都会改变整个天下大势。”

文若善明白这道理,就像今天这名刺客,不过说了一件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事情来求保命,却可能因此改变了这天下大势的走向。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对未来有多大的影响。然而这个人不过就是一个刺客而已……

“俯瞰全局,也无法掌握天下这盘棋的动向,汲汲营营,或许也徒劳无功。”谢孤白望着手上的茶杯,此刻他的眼睛已不再半阖,那是一双睿智而深邃的炯炯双眼,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转动着许多算计。

“先生打算怎么作?”文若善问。他知道谢孤白是有心人,或许是与他不同的心思,但谢孤白不会对这天下冷眼袖手。

“乱终不可阻,越阻,只会越乱。与其压抑,不如随乱起事。乱而后治。”谢孤白道,“五年之内,天下大乱,七年之内,天下太平。”

“两年之内平定天下?先生的口气真狂。”文若善说着。

“天下这盘棋,无论怎样算计绸缪,也料不到下一刻的胜负生死。”谢孤白淡淡道,“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如君所言,若蛮族在九大家内乱时入侵,可预见遍地烽烟,尸横遍野。”

文若善默然,他向来自诩才学,但比起眼前这人远远不如。谢孤白是能俯瞰全局的人,不单是天下这盘棋的棋子,更有资格当这盘棋的棋手。

他心底的某个东西被触动,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屋外狂风暴雪,打得窗户拍拍作响,风从窗缝中透了进来,吹熄了佛堂前烛台。火炉上的茶壶冒出蒸腾的热气。

那水,沸腾了。

等大雪退去,他们绕到山谷下,找着了尸体,斧头落在一旁,看来是落地时松脱了。

谢孤白问道:“怕不?”

文若善摇摇头道:“活着还怕些,现在死了,没啥好怕的。”

“你有胆色,挺好的。”谢孤白微笑,走上前去,蹲低身子。

“听说萨教信徒会在左肩纹上萨教的焰中火眼印记,你瞧瞧他有没有?”

谢孤白翻开他左肩,果然看见一团火焰印记。那火焰如一个斜放的十字,十字当中有一只眼睛,眼中的瞳孔周围又满布火焰。

焰中火眼,真是萨教的印记,那他方才自曝家门……

“你信吗?”谢孤白问他。

文若善摇摇头,千辛万苦走密道来九大家潜伏的萨教弟子,得多蠢才会在身上带着印记?

“他不是萨教的,密道证明不了。”文若善自嘲道,“我还是天水疯子。”

“他是,他最好是,也必须是。”谢孤白道,“我都准备好了。”

文若善讶异道:“准备什么?”

谢孤白领着他从广泽寺再往上走,拨开一处草丛,见着一个小山洞,里头有着烛火。文若善进入山洞中,只见里头摆着各式奇特法具,更有一张法像,绘着一张四手四足的神明,上身裸露,火发冲天,脸上唯有一只眼睛,眼中冒着火焰,甚是诡异。

这些东西他没有见过,但曾经耳闻,这都是萨教的物品,是禁物,单是持有便足已死罪,更不可能会有人制作。这只能从关外取得,问题是,自昆仑共议以来,出关者不得入关,任何人都不能从关外回来,包括崆峒派出去的死探……

“你哪弄来这些东西?”文若善讶异地看着谢孤白,神色中还有几分疑惑。

萨教的弟子死在崆峒,身上有萨教的印记,还有萨教的祭祀物,毋庸置疑,这必定是蛮族人。而蛮族人能来到天水,那离了边关有段距离,却没人发现?若他不是插翅飞越边城,便是走了密道。

天水才子的密道有了铁一般的证据,整个崆峒都在找寻这条密道,但一时毫无所获。

文若善在见谢孤白的路上遇到了杜猛,杜猛低下了头,假作不见,快步离去。文若善暗自好笑,却也不调侃他,他毕竟是个粗人,何必与他计较?

“谢谢你,我在父兄面前总算能抬起头了。”文若善道,“只是这般弄虚作假,难免有些不安。”

“君子不器,我那天见你时,你正在教学生。你知道这句话还有别的解释吗。”谢孤白道。

“喔?还请老师指教。”文若善作了个揖,笑问。

“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君子不器,不拘泥于形式,受限于规矩,应视目的来选择手段,只要目的是好的,结果是好的,过程有所不同也无妨。”

文若善想了想,说道:“我没听过这种说法,但你说得有理。”

“你答应给我的手抄本?”谢孤白挂着一抹淡然的微笑,“我是为了书才帮忙的。”

“你要去哪?不多留在天水几天?”

“不了。”谢孤白摇头,“我没特地去哪,想把九大家走过一遍,考察些风土人情。”

“你有鸿鹄之志。天水料来留不住你。”文若善问,“几时要走?”

“明天吧。”谢孤白道,“来得及吗?”

“肯定来得及。”文若善笑道。

次日,文若善带着行李来见谢孤白。

“《陇舆山记》下册就在我脑海里,副本就在这。”他指指自己的脑袋,“带我同行,就等于带了书走。”

“这可不是约定。”谢孤白摇头。

“我听到了大秘密,如果那是真的,没多久他们就会派人来杀我,我若在家,势必连累父兄。”

“他们以为蒙混过关,刺客被当成萨教蛮子杀了。”

“但文若善还没死,他们还是要来杀我,而且你需要个伴。”文若善道,“两个人有照应,而且有马车。”他招手,一辆马车驶了过来,车夫下了马,将马鞭递给他。

“我买得起马车。”谢孤白道,“只是一个人骑马方便。”

“两个人轮流更方便。”文若善说着,不理会谢孤白,把行李堆上马车,转头说道,“我虽比不上你,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总是很孤单,我在天水等了许多年,才遇到你这样一个聪明人,有我陪着,你不寂寞。”

谢孤白未再拒绝,两人上了马车,文若善先驾车。

“对了,你那些萨教的东西哪来的?”

“我从关外带进来的。”谢孤白淡淡道,说得好像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似的,说完又问,“你现在不能用本名了,想换什么名字?”

“我今年二十七,叫小七吧。”

“那明年呢?叫小八?”谢孤白问,他是个很难得发问的人。

“那也是明年的事了。”

小七挥着马鞭,马车加速前进,雪地上深陷的车轮痕迹,渐渐远离了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