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寻佛
觉空回到少林,结束了一场胡闹,据说包含子德在内的五名俗僧领袖都被严厉喝叱了一番。
然而,少林的隐忧并没有随着那场胡闹而结束,或者说,正俗之争自膳堂中的那场斗殴开始,到今日彻底变成暗地里的角力。
而少林寺的另一个隐忧……
※
觉生知道自己捱不过这个冬天。
生死本是小事,他坦然面对,只是回想自己在二十二年前接下方丈之位时,前任方丈对他殷殷嘱咐,重点只在一句话:
“抑俗僧,扬正僧。”
然而他并不这样想,少嵩之争殷鉴不远,若无俗僧协助政务,少林只怕日益衰败。正僧中虽不乏如觉见、觉如这等干练之人,但精修佛法且兼具手腕才能者,又岂是容易找的?就说觉云,贵为文殊院首座,虽然持戒具足,修行不懈,但性格一板一眼,聪明有余而不通世故,除了在文殊院掌管经书武典,放去地藏院,只怕连个堂僧的俗务都干不好。
是以他继任方丈后,反而极力拔擢俗僧,力求正俗公平,本以为可借此消除正俗之间的隔阂,没料想正俗之争不仅没有在自己手上弥平,反倒是日益加剧,自了心失踪后,短短几年,竟已不可收拾。
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他叹了口气。这位七旬老僧一生慈悲为怀,直至大限将至,缠绵病榻,仍关心着少林的未来。
该是立方丈的时候了。四院八堂当中,谁是最好的人选?
觉空的能力毋庸置疑,这些年仰仗他,方能使正俗相安无事。觉空是心怀少林的,然而他是俗僧,于佛法上的参悟只怕比文殊院的一名堂僧都不如。自己已经打破够多的规矩,若是连方丈一职传正不传俗的规矩也打破了,让不是和尚的和尚当了方丈,少林还有资格自居佛门正宗吗?
假若俗僧不考虑,那唯有从六名正僧中找寻。
论辈份、资历、修行,觉观都是最佳人选,但这把窝里刀,让他当上方丈,只怕更会加剧正俗之争。而他似乎也以打压俗僧为己任,几个月前的胡闹,便是由他一手操弄。这样的人……
觉生摇摇头,觉观绝不可行,再来是觉云,觉云不善俗务,觉明太过优柔,觉广……拔舌菩萨的冷嘲热讽,真让他当上方丈,之后昆仑共议,不知道会得罪多少掌门呢。
文殊院三僧既然不可选,那剩下的唯有觉见与了证。了证资历浅,无担当大任的气概,馒头扛不住少林寺的重担。那只剩下觉见了。觉见……
觉见对俗僧虽有偏见,但素来以大局为重,俗僧易名,唯有他与觉明两名正僧反对。比起觉明的优柔寡断,觉见虽不善谋,却能断,只要他跟觉空能好好合作……
想到这,觉生胸口一紧,忍不住咳了几声。
觉见与觉空素来不合,他也是知道的。
要是觉如还在……觉如还在……觉生感叹,假如觉如不要倡议俗僧改名,没有因了净之事被放逐,这名长袖善舞的正僧,或许是接任方丈的最佳人选。
其实还有一个人,或许那才是最佳人选,那便是与觉如同在观音院的觉闻。觉闻是俗僧,但修行勤奋,觉空不仅不会为难他,反倒会为他筹谋策划。他不似觉空那般立场分明,少与人往来,在俗僧中也无结党成派,比起觉空可能遭遇的反对,唯一会因为觉闻当上方丈不满的人,大概只有觉观。
只是觉闻性格软弱,当上方丈,势必沦为觉空的傀儡。这是小事,或许还是好事。
可惜……觉闻终究是俗僧。
是时候决定了,觉生召唤服侍僧备好笔墨及金漆丹纸,传唤四院首座前来。
“我死之后,由觉见继任方丈。”觉生说道,他的声音已经渐渐虚弱了,“四位首座有意见吗?”
觉观一开始便知道自己不是人选,他原本期望觉如继任方丈,觉如却因为了净一案被流放,这事惹得他极度不痛快,所以刁难了平。只是觉见也是正僧,又向与觉空不合,由觉见担任方丈也是能接受的人选。
觉云压根不想离开文殊院,只要不是俗僧接任,他都乐见其成。
子德是唯唯诺诺的人,只要觉空说好,他便跟着说好。
至于觉空……
觉空清楚方丈的思路,觉见成为新任方丈,早在觉空预料之中。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太差的人选,改变不了少林寺的困境,也不会闹出糟糕的事情。觉空并不在意,解决少林困境的人一直都是他,这之后,是他的传人,不是任何一任方丈。
所以他只是轻轻点点头。子德见他点头,便跟着称是。
觉生写下觉见的名字,同时用方丈佛印盖下金漆,交由文殊院首座觉云送去方丈院中保管,待觉生圆寂后,取出公布。
觉云先行离去,觉观说了几句要方丈保重的话后,便与子德先后告辞,只剩下觉空一人。方丈见觉空尚未离去,知他有话讲,问道:“觉空首座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不杀觉如,便不该流放他。”觉空道,“把所有罪责推给了净,一力袒护觉如,今天也不至于如此困窘。”
觉生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淡淡道:“不流放觉如,俗僧不服。”
觉空冷冷道:“现而今俗僧服了吗?正僧服了吗?你这两面讨好的性格,几十年不改。”
觉生叹口气道:“不是人人都似你这般决断,对错之外,还有心里的那道坎。”
觉空道:“你的那道坎,是佛祖,还是少林?”
“都是。”觉生道,“到了此时,你还要与我争论?”
觉空静静看着眼前这人。觉生大他十三岁,自他入寺以来,觉生便是方丈,也是觉生一路将他拔擢至菩贤院首座,这十七年风雨同渡,实有深厚感情。他非正僧,于生死之事不能如此豁达,此刻挺拔的腰杆竟有一丝动摇。饶是如此,他仍说了该说的话:“你该选觉闻,甚至觉观都好些。”
觉生道:“你若真不赞成,方才怎不反对?”
“我若劝得动你,觉如早死了。”觉空双眉低垂,接着说了句,“方丈保重。”便即起身离去。
觉生忽道:“你也该是找个传人的时候了。”
觉空停下脚步,似乎是在思考。
“你向来知道该怎么做。”觉生道。
觉空听懂了他的暗示,点点头,昂首而去。
觉生望着他的背影,又是一声感叹。
另一边,觉云拿着金漆丹纸来到方丈院,那是方丈公办之处。他关上房门,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来到书桌上一尊小弥勒佛像前,伸手一扳。书桌上浮出一个暗格,那是放置易筋经的地方,全少林寺唯有方丈与文殊院首座知晓这处机关。
觉云把金漆丹纸放入暗格中,又扳了一下佛像,暗格关上,外表一如初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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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空离开了大雄宝殿,他听懂了方丈的暗示。觉见今年五十六,会是最后一任执掌少林大位的觉字辈僧人,之后便是了字辈僧人。了平虽然办事利落,但机警不足,短于谋略,才会被觉观玩弄于指掌之上。
这趟去点苍,点苍向来传长不传贤,这在九大家是罕见的。青城、华山传嫡贤,唐家从子侄辈中择贤,少林、武当、丐帮具是掌门点选,衡山、崆峒是长老推举,唯有点苍还守着旧规矩。新任的点苍掌门是长子诸葛焉,他一眼就看出这人性格浮夸,好大喜功,倒是他弟弟诸葛然,会是个厉害角色。
择选传人,不可不慎。方丈要他找一个传人,自然不是代表俗僧。甚至,是一个不代表正俗双方的僧人,或者说,能同时代表正俗双方的僧人。
栽培一个正僧弟子,像当年子秋栽培自己那样栽培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交给他继承。
要能得到正僧的信任,又能有足够的手腕控制俗僧。
了净是个人才,可惜,被觉如糟蹋了。
另一个人才……
他想起了明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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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空召见了明不详,他们的对话很简单。几句寒暄后,觉空问明不详:“你对你师父了心的事,有什么看法?”
明不详道:“我想师父或许不会回来了。”
觉空又问:“你觉得寺里对你师父的处置,妥当吗?”
觉空问的自然是菩贤院最后的批示:斗殴致死,有疑待查。
明不详摇摇头道:“不妥。”
觉空又问:“那怎样才妥当?”
明不详道:“了心杀人,通令缉拿。”
觉空道:“那可是你师父,真相未明前,你就说他杀人?”
“师父不会想见到少林因他而起正俗纷争。”明不详说道,“只说缉拿,没说刑立决,找到师父便可得到真相。即便师父像现在这样失踪,也只算个悬案。”
觉空点点头,他对明不详的回答满意,又问:“你决定剃度了吗?”
“还没。”明不详道,“弟子想离开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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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过后,明不详拜访觉见,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拜访觉见。
“你要离开少林?”
“是。”
“你孤身一人,何去何从?”
“师父们不是常说,依心而去,依佛而从?”
“你才十六,现在离开少林太早了。”觉见说道,“神通藏还有许多武学宝典,众多经书,你还未学全呢。”
“比起这天下,文殊院的藏书算少的。”明不详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知行合一。”
觉见想起觉空曾经召见过明不详,起疑问道:“是觉空首座对你说了什么?”
明不详道:“首座只问我想不想剃度。”
“你怎么说?”
“弟子也说想离开少林。”
觉见叹道:“我原以为你会留在寺中,剃度出家。”
明不详道:“弟子自幼在少林生长,少林就是弟子的家。在少林剃度,是在家还是出家?”
觉见听出明不详话中有话,笑道:“你的意思是,没见过这天下,这出家也没意思。”
明不详道:“世尊悟道,也要经过天魔扰乱。”
觉见笑道:“你是要去给天魔试炼试炼吗?”
明不详道:“说不准是弟子当天魔试炼别人呢。”
觉见哈哈大笑,他看着眼前这少年,比起三年前初见时更加挺拔秀美。明不详禀性纯良,天资聪慧,于佛法领悟甚深,若能留在寺里,那是正僧的福气。他本想好好磨练磨练他,但如明不详所言,留在少林寺,终究少见了世面,即便出家了,极可能成了认死理的正僧。
与其如此,不如让他见识江湖险恶、人心难测,若能更通些世故,他日再回少林,或许便能成为之后正僧的栋梁支柱。说到底,少林面临今天这样的窘境,实是正僧缺乏如觉空一般干练精明的人物。
“外头有许多人情世故,不是寺里可比拟。世途险恶,你要小心。”
明不详道:“弟子明白。”
“几时要走?”觉见又问。
明不详道:“或许是明天,也可能是几年后,依心而去。”
觉见点点头,算是允诺了,又问:“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明不详又道:“弟子还有一个问题。”
觉见笑道:“什么问题?”
“住持认为,如何方能消弥正俗之争?”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明不详这个问题倒使觉见措手不及了。他回道:“正俗各安其分,便能弥平。”
“正俗的本分是什么?”明不详又问。
“俗僧协助正僧便是本分,正僧专注修行便是本分。”说到这里,觉见又道,“只是认分两字却不容易。你怎会问这个?”他又问了一次。
明不详答道:“只是有感于寺内纷争,思之无措,心想住持或有见解。”
觉见笑道:“我要能有见解,寺内也不会这么多纷扰了。”
明不详道:“住持说本分,佛经又说众生皆有佛性,既然都有佛性,那便都能修行,为何俗僧不能修行?”
觉见回道:“不是说俗僧不能修行,觉闻住持便是守分的俗僧,勤于寺务,又不荒废修行。但此等人凤毛麟角,罕见罕得。”
明不详说道:“修行是人人平等,是否正僧更该助俗僧修行?”
觉见哈哈大笑道:“他们若肯修行,少林寺还怕没人教吗?子德首座几时问过修行事了?他出家后孩子都不知道生过几个了。他们不愿修行,又怪得了别人吗?”
明不详道:“是否佛与少林真不能分?名相是虚,少林是虚,佛亦是虚,以虚渡虚,岂不执着痴迷?”
觉见惊道:“详儿,你这话忒也胡涂。少林以佛起家,是天下释众依归,若因俗僧之故,我等正僧便退出少林,他日衡山亦复如是,更他日,古刹名寺中僧人住持个个退让,天下何来寺宇,又何来僧宝?须知,名相虽虚,僧宝是真,无三宝则佛法灭,佛法灭,众生何时方能解脱?”
他说得严厉,明不详却未见惊慌,只是伏首于地,说道:“谢住持开释,弟子明白。”
觉见点头道:“你年纪轻,思虑本有欠缺,这是小事。觉明住持对你甚是器重,你在正见堂洒扫数年,又在他那当过入堂居士,临走前可得知会他一声。”
明不详答是后行礼告退,径自往正见堂去了。
觉明得知明不详要离开少林也甚是讶异,问道:“想清楚了吗?你才刚满十六。”
明不详道:“弟子深思熟虑过了。”
觉明点头道:“也好,也好,因缘和合,缘来则聚,缘灭则分。你当谨记,诸恶莫作,诸善奉行。”
明不详问道:“什么是恶,什么是善?”
觉明笑道:“以你的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何分别善恶?”
明不详又问:“以世尊的智慧,如何分别善恶?”
觉明道:“身作三业,口作四业,意作三业,此十业即为恶报。”
觉明所说的是佛经所述十恶,分别是杀生、不与取、邪淫,此为身作三业,妄言、两舌、粗语、绮语,此为口作四业,贪伺、嫉恚、邪见,此为意作三业。
明不详道:“以世尊的智慧看众生,众生与沙尘无异,所谓善恶,不过浮蝣之争。人不在意蜉蝣生死,世尊在意众生善恶吗?”
觉明道:“世尊若不在意,又怎会遗法于世?佛的慈悲,便是一浮蝣也是在意。”
明不详又问:“修行需经历无数劫,菩萨成佛,便需三大阿僧只劫,这漫漫长时,人生恍如一弹指,这一弹指的善恶,重要吗?”
觉明道:“便是一念也重要,何况一生?”
明不详道:“若是这一念难以把持,也是自业自得?”
觉明笑道:“这是当然。”
明不详行礼道:“弟子受教。”
明不详回到正语堂处理杂务,与往常一般,似乎并不急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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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语堂住持了平,不愧石头之号,即便断了一只脚,仍是照常公办,过了两个月,脚伤算是痊愈了,只是心有余悸,杯弓蛇影,时不时便要提防觉观的暗算。可也不知是佛前灭了长明灯,亦或是担心影响方丈病情,这两个月觉观倒是安分。
中秋过后某日,明不详回报寺内灯油状况,哪处该补,哪处有缺。了平拿了盒月饼道:“这月饼你拿去吧。”
照往例,重大节庆时,少林四院八堂多收馈赠,这馈赠来自地方名门、江湖大派,亦有富贾之流,当然,不过图交情而已。这馈赠依住持性格,处置方式不同。了平初到正语堂,在人情上吃了不少苦头,于是将中秋馈赠尽数发给堂僧,借此笼络人心。
明不详却不接过,摇头道:“我师父说,礼物是债务,不能收。”
子平奇道:“怎说?”
明不详道:“这礼物多半是有求而来,今日不还,明日也要还,自然是债务,不是礼物。”
子平哈哈笑道:“人情世故,不就是你帮我一把,我拉你一下,偏生就这么多缘由。听说正业堂的觉见师叔不收礼物,琢磨着也是跟你一样想法。”
明不详说道:“住持认为不妥吗?”
子平道:“这礼物里头不只有因果,还有方便法门。拒人于外,人家以后有事不敢找你,你有事也找不着人帮,不是麻烦吗?”
明不详道:“觉见住持从不找人帮忙。”
“他是正僧,正业堂主掌刑罚,讲究的是铁面无私,自然可以不收馈赠。正语堂要与人交际,大不相同。”
明不详点点头,话锋一转,突问道:“住持为何来到少林?”
子平疑惑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不详道:“以住持的才干,不在少林剃度,也能有一席之地。”
“原来你是问我这个。”子平笑道,“我是山西人,师父也是少林僧人,自然也加入少林了。”
明不详点点头,又问:“弟子有个故友叫傅颖聪,也是山西人,山西人就非得加入少林吗?”
子平道:“那倒也不是,只是比加入华山强些。华山名声不好,掌门又是世袭,总不若少林。若要到武当,那就远了。”
明不详问:“不是还有嵩山?”
子平道:“当道士跟当和尚也差不了多少。再说,嵩山还在少林底下呢。”
明不详叹道:“若加入少林无须剃度,那当有多好。”
子平叹口气道:“是啊,若是无须剃度那就好了。”
明不详又道:“既然如此,俗僧易名岂不挺好的?正俗的分别划出来了,便有各自对应的戒律,兴许多年后,不需剃度也能入堂了。”
子平哈哈笑道:“难啊。现在的正僧都已瞧俗僧不起,换了法号,往好处想是正俗有别,往坏里去想,指不定沦落得跟入堂居士一般地位。真要改规矩,何不先改掉非僧不能入堂这条?他们想,住在寺里的终究要是和尚。”
明不详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寺里住的终究要是和尚。”
子平道:“怎会问起这个?”
明不详道:“弟子只是想,正俗之间或许能和平共处。”
子平心想:“让俗僧干活,正僧占据高位,这要能和平共处便奇了。”
他这几个月虽然与明不详相熟,也知道觉空首座单独召见过明不详,但这话终究不便说出,只得道:“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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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十午后,许是回光返照,觉生自觉精神健旺,便起身走动。他先到大雄宝殿,礼敬佛祖,颂了一遍金刚经,又到中庭散步。他死期将近,寺中俗务都不打扰他,各院都自己处理了,四院共议也将近半年没召开,一时闲暇无事,突然想起两个月前,佛前长明灯熄灭的事,绕到了大雄宝殿外,想察看灯油是否足够。
他刚绕过殿角,就看到一名少年正搬了梯子,爬上油箱向内探视,一头乌发披肩,竟不是个僧人。不是僧人怎会来到大雄宝殿?觉生问道:“你是谁?”
那少年见到觉生,忙从油箱爬下,双手合十道:“弟子明不详,见过方丈。”
“你便是明不详?”觉生早听说过这人,未满十六便过试艺,还在觉空首座手下过了三十招,先后当了正见、正语两堂的入堂居士,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又见他眉目清秀,颇有好感,于是又问道:“你在做什么?”
明不详道:“弟子在正语堂当入堂居士,负责监看寺内油料,特地来巡。”
“你天天都来?”觉生道,“这油料注满,可保长明灯两个月不熄,半个月看一次已经够了。”
明不详道:“之前长明灯灭了,心里不踏实,于是天天都来巡看。”
觉生笑道:“你倒是有耐性。”
明不详道:“弟子一直都有耐性,一直等着,总会等到机会。”
觉生道:“等到什么机会?”
明不详道:“等到油尽灯枯时,便有弟子用武之地了。”
觉生知他说的是灯油之事,却彷佛影射自己,心中有些不踏实,但他是个敦厚长者,又是有道高僧,再说,明不详还是个少年,一时口误,也怪不得他,便没放在心上,说道:“我听觉见提过你,是个有佛慧的人。”
明不详摇头道:“弟子想不通的事情可多了。问了觉见住持,他答了,我却存疑。”
觉生问道:“什么事情让你存疑,你且说说。”
明不详道:“我在正语堂处办公务,长明灯灭了,知道是觉观首座故意刁难。我去膳堂,明明都是少林僧人,偏偏分成两排座位。寺里处办公务,各有各的人马。觉见住持告诉我,那是正俗之别。”
觉生叹口气道:“确实如此。”
明不详道:“我常想,为何正俗如此势不两立?方丈莫怪,我原先以为是方丈不公,所以正俗势不两立,但我问十个师兄,十个都说方丈处事公允。既然公允,又为何怨恨?我想了想,终于明白。”
觉生问道:“明白什么?”
明不详道:“方丈的公平是处事,僧众不平的是心。事平心不平,那永远填不满,反倒双方各生怨恨。”
好一句事平心不平,明不详说的话,正与觉空所说的相同。
明不详又道:“于是我又问觉见住持,佛与少林真不能分?名相是虚,少林是虚,佛亦是虚,以虚渡虚,岂不执着痴迷?”
觉生问:“觉见住持怎么回答?”
明不详道:“觉见住持说,少林以佛起家,名相虽虚,僧宝是真,无三宝则佛法灭,佛法灭,众生何时方能解脱?”
觉生点点头,说到底,正僧看不起俗僧是因俗僧多犯戒律。对于佛教来说,僧宝是三宝之一,是依佛教法、如实修行的出家沙门。
更往深里说,三宝是佛教的依归,沙门需引导众生向善礼佛,俗僧以沙门之姿,却无三宝之实,对教义实是极深的亵渎,正僧之所不容俗僧,多为此故。但要俗僧奉正僧戒律,又有几个能如觉闻那般勤奋苦修?
觉生道:“觉见住持说得有理,你哪里不懂了?”
明不详道:“少林无佛,不成少林,佛无少林,便不成佛了吗?”
觉生一愣。
明不详又道:“非得以少林为天下佛门正宗,这算不算是我慢之心?”
觉生道:“这确实傲慢,你有何想法?且说来。”
明不详道:“少林可无佛,佛亦可无少林。佛是佛,少林是少林,佛法不因少林兴而兴,亦不因少林灭而灭。”
觉生道:“你十六岁能有此见地,当真天赋异禀,说是天之骄子,实不为过。”
明不详道:“弟子最了不起的不是天赋,是运气。”
“喔?”觉生讶异问道,“怎说?”
明不详道:“方丈这数月休养,从不踏出大雄宝殿,若非运气好,怎能遇到方丈?”
觉生笑道:“这也有理,至于你方才说的问题,少林既然依佛而生,怎能说弃就弃?佛法既存于少林,少林自当弘扬佛法,少林可以有佛法,佛法也可存于少林。”
明不详道:“若佛与少林不能并存,是无佛好,还是无少林好?”
觉生道:“都不好。”
明不详又问:“方丈,此后五十年,会是佛灭了少林,还是少林灭了佛?亦或者,佛与少林俱灭?”
觉生终于明白明不详的意思,他口称少林,却不说少林寺,少林指的是门派,也就是俗僧,佛指的是正僧。是正僧灭了俗僧,抑或俗僧灭了正僧,又或者两者同灭?
觉生叹道:“也许五十年后一如今日,佛与少林俱存。”
“五十年前的少林方丈,或许也是这样想的。”明不详道。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觉生听着却突然灵光一闪,如遭雷殛。
五十年后的少林,仍会是如今的少林?
他苦心孤诣,处事公允,力求正俗同存,然而人心不平,终归无用。五十年前,俗僧入堂,五十年后……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一股闷气从胸口窜起。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但自己一直刻意逃避,此刻他将至油尽灯枯,明不详说的话又再次挑起他的心病。
明不详忙道:“方丈怎么了?”
觉生道:“我没事……”
他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自己房间。他深感疲倦,躺在床上沉思。
他早就知道,正俗之争并非无法弥平。衡山能做到正俗并存,少林一样也能。
只要少林不以佛门正宗自居,便如一般门派般,让修行者自去修行,掌事者自行掌事。
然而每年佛诞,慕名而来的数万香客,不正是为这佛门圣地而来?
他明知这是虚名,但他不敢放下,他不过是少林历来数十位方丈中的一位,岂能动摇这得来不易的根本?
非剃度不可入堂,这条规矩不是不能改。让俗家弟子与修行者并存,就无俗僧问题。只要俗僧不披僧衣,就无毁坏僧宝的问题。
他想过,但那是千年的古训,他无能去改。
他终于明白,那日觉空的犹豫不语。
以为自己改变够多,却未曾动摇过根本处,而自己并非不知,只是不敢更动。
觉生心海翻腾,反复煎熬,这二十二年的方丈,给少林留下的,只是更深的正俗矛盾。
他想起觉见……
在他身上的困难,觉见依然动不得。任何一个正僧都无法改变少林,那是他们从根本处对于佛的虔诚与对少林寺规的服赝。
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召集四院八堂,我要开四院共议。”他对服侍僧说道。僧人讶异道:“方丈,你的身体……”
“快去!”他重又嘱咐了一次。
服侍僧快步走下。他站起身来,走向方丈室。
只有觉空能办到,只有他有这个能力。
他能为少林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让觉空当上方丈,让他彻底改革少林。无论是以一个佛门圣地熠熠生辉,抑或者以一个门派壮大强盛。
他必须说服四院八堂所有正僧,让觉空当上方丈。
他快步来到方丈室前,想取回金漆丹纸,突然胸口一阵绞痛。他一个颠簸,摔倒在地。
从此再没起身。
少林寺响起了丧钟,所有僧人纷纷探出头去,双手合十,口颂佛号。
当晚,在所有僧人聚集在大雄宝殿前的驿道为方丈祝祷时,神通藏突然冒起一阵大火,僧人们连忙抢救,但所有武学典籍与藏书仍付之一炬。
没人知道火是怎么起的。
那一夜,明不详默默离开少林,一路向西,往甘肃走去。他听说崆峒精于铸术,他想打造一把兵器,顺便也往北方看看。
少林方丈圆寂的消息很快传开,九大家的掌门各自赶来吊唁。
明不详在道上听闻了觉见继任方丈的消息。他抬起头,仰望向天,只见一轮明月高悬。
他对着天,微微一笑。
艳若桃李,暖如朝阳。
《语焉不详》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