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暴雨

一场暴雨让往绍兴的驰道泥泞不堪,驾车的马夫有些苦恼。路不好走,颠簸得厉害;蓑衣遮挡不住雨势,衣衫里头又闷又湿,尤其轰隆隆的雷声不停在耳畔回响,听起来着实吓人。

马夫想着自己到底有没有干下什么天打雷劈的事,想起七年前在岐山道上杀了两个窃贼,下手忒也重了。最后一次回乡见爹娘是几时?有五年没回去了吧,也不知他们是死是活,真是不孝。不过若这样就要被劈死,只怕雷公还忙不过来呢。

严非锡坐在车厢内,他不知道马夫这段复杂心思,一路颠簸他也几无所觉,自华山往绍兴的路上,他顺便了结了一桩多年前的旧案。

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他都还没出生呢。那个人……叫杨景耀吧?他并没有记得很仔细。叔公严颖奇是那一代华山的耻辱,那是祖父的无能与放纵造成的。慈祥,温和,不能给华山带来荣耀,这一点,他很小就见证了。

一年多前他就查到了杨正德一家的下落,只是这个仇不忙着报,找到时间经过丐帮时,顺便了结便是。

华山一点仇,江湖一颗头。这是江湖人对华山的敬畏,也是九大家当中势力最小的华山赖以维持声望势力的根本。

这趟远门他只带了三个手下,石九、吴欢,还有驾车的郑铎,除了石九薄有名气外,剩下两个在武林中都只是华山低辈份弟子。石九吴欢受了伤,留在抚州休养,只剩下郑铎陪着他。

“诸葛焉才会干派使者这种事。”严非锡心想:“大张旗鼓,怕李玄燹不知道吗?”

想起诸葛焉这个人,点苍最大的毛病就是传长不传幼,如果是诸葛然当上掌门,下一届昆仑共议的盟主之争肯定不会变成如今这样乱。

这样也好。

乱,没什么不好。

这局面,早晚要乱。

雨势渐歇,马车驶入了绍兴城。

“代禀贵帮帮主,华山严非锡来访。”

丐帮总舵守门的弟子进入请示,随后慌张地将他迎入内堂。

他喜欢看到这样慌张的脸孔,他越是低调,对方听到他名字之后的态度就越惊恐,这就是地位,揭示他高于其他人的地位。

现今的丐帮总舵,气派早不同百年前,庄园布置,无一不精,当中又藏着地势,便于抵挡外敌入侵。走过莲花廊、残羹林、打狗堂,严非锡到了降龙殿。帮主徐放歌早已在此等待,见严非锡来到,立即起身拱手道:“一别数年,严掌门安好。”

严非锡拱手道:“自昔昆仑共议一别,甚念徐帮主,请了。”

两人寒暄已毕,徐放歌请了座,传人奉了茶,开口问道:“严兄何故有此雅兴,来访丐帮?”

“在江西处理一点私事,想着该向徐帮主知会一声,便就来了。”

徐放歌想了想,问道:“事情解决了吗?”

“不是什么大事。”严非锡道:“仙霞派,杨景耀,徐帮主有印象吗?”

他见徐放歌认真思索了一下,仍是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那叔公严颖奇,徐帮主还记得吗?”

徐放歌眉头一扬:“有印象,但也记不清了。”

他还记得。严非锡心想:“场面话而已。”

“家父曾经说过一句话,叔公能活到四十,只是因为他姓严。严家就代表华山,无论他干了什么,谁也不能代严家处理。”严非锡道。

徐放歌道:“这么久以前的武林掌故,早随风去了。没听过的门派,跟寻常百姓家也无不同,只要严兄照着规矩办事,也不用特别知会一声,何况劳动您的大驾。”徐放歌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九大家谁不是照着规矩办事?”

“规矩是定出来的,百年前也没这么多规矩。”严非锡道:“任何的规矩都能改。唐门以前也没女人作主的规矩,更别说冷面夫人根本不姓唐。”

“前几年我见过唐二爷。”徐放歌道:“日子过得挺美的,有这样的贤内助,他就负责吃喝玩乐,没啥好挂心的。瞧他模样,活到破百也不是问题,我可羡慕得紧。”

严非锡道:“冷面夫人的儿女也姓唐,唐门始终还是要回到姓唐的手上,除非……她老人家还有别的想法。”

徐放歌露出惊讶的表情道:“她还有别的想法?难道还能传给外人不成?”

“我可不知道。”严非锡喝了一口茶,是武夷大红袍,这样一杯,可能就得花掉寻常人家一个月的口粮,这富得流油的丐帮……他说:“华山跟唐门还隔着一个青城,问沈掌门可能清楚点。”

他察觉到周围很安静,这个该有几百人公办的丐帮总舵,降龙殿上却是意外地安静,只有檐上雨水滴落的声音。除此之外,便是空荡荡的殿中,两人细小的交谈回音。

“人家的家事,还是莫打听好。”徐放歌淡淡道:“咱们也管不着。”

“沉得住气。”严非锡心想。徐放歌猜到他来的目的不简单,所以支开了丐众,但自己仍需要找到一个借口,一个好的切入点,以便更轻易说服这位掌握浙赣闽三地的强豪。

“说到规矩……昆仑共议的新盟主才刚上任,又要考虑下任盟主。之后齐掌门卸任回到崆峒,照例崆峒不会再选盟主。不知徐帮主,是否打算出来主持大局?”

“原来,严掌门是为这件事来的?”徐放歌挑挑眉毛,淡淡道:“李掌门孚有众望,我想,担任下届盟主应不是问题。”

他看出了徐放歌眼中的轻蔑,似乎在说,华山也想染指昆仑共议?他厌恶这样的轻蔑,但他不露声色,只是淡淡道:“李玄燹得孚众望,诸葛掌门也是众望所归。”

徐放歌哈哈大笑道:“严掌门认真的?”

严非锡道:“我并不是爱开玩笑的人。”

徐放歌道:“这十年,是崆峒派当了盟主。”

他这句话看似没头没尾,但严非锡知道他的意思。

九大家中,少林、武当、衡山、丐帮,占据了武林东半边,僧道尼丐,俱是宗教或帮派立身,关系也密切。西半边由点苍、崆峒、青城、华山、唐门五派所掌,这都是传统武林派门。虽称九大家,东西方隐隐然也有差别,照默契,上一届若由东半边门派执掌昆仑共议,下一届则由西半边执掌。衡山派掌门李玄燹的呼声最高,而她,将是昆论共议以来第一个女盟主。

严非锡道:“崆峒派的掌门当了盟主,跟点苍有关吗?”

默契只是默契,如自己所言,崆峒归崆峒,点苍归点苍,若点苍要出来选,自然也不能阻止。

但这也表示,点苍必须得到五票才能顺利当上盟主。

徐放歌道:“听说近日点苍招兵买马,惹得唐门、衡山颇为不快,诸葛掌门若是有意,可得多费心。”

严非锡道:“不知徐帮主怎样看待这事?”

徐放歌笑道:“严掌门这是套我的话吗?那严掌门又觉得如何?”

严非锡道:“自昆仑共议已来,除了首任的青城之后,九大家各当过几次盟主?”

徐放歌按指算道:“青城、衡山、点苍、武当、崆峒、少林、点苍、丐帮、崆峒。那是点苍、崆峒各两次,青城、少林、武当、衡山、丐帮各一了。”

严非锡道:“这是为什么?”

徐放歌不语。衡山少林武当丐帮,四派都是大派,即便少林独尊,其他三派也足以分庭抗礼。而西五派当中,崆峒与点苍势力远大于青城、唐门与华山,除了第一代盟主是由倡议共议的青城派取得外,这三派几与昆仑共议盟主无缘,这也是他误以为严非锡有意角逐昆仑共议时,露出轻蔑眼神的原因。

而照这样轮下去,丐帮下次担任盟主之位,也要等五十年之久,届时徐放歌早死了。而如果诸葛焉打破了这个惯例,他自然也能打破这个惯例。

严非锡道:“徐帮主侠名远播,将丐帮打理得井井有条,若今日是徐帮主有意角逐,那诸葛掌门与在下,也会支持。”

他相信徐放歌懂他的意思。只要让诸葛焉当上这任盟主,下一任便会支持他当盟主。

昆仑共议选出的盟主,虽无掌握实权,却掌握了这个武林中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那就是“规矩”。

规矩,是凌驾于帮派实权的力量。

何况虽然只是短短十年,武林盟主的地位,却足以传颂流芳。

名与利,是人最难摆脱的诱惑。

“照理而言,我应该支持李掌门当盟主。”徐放歌道:“不好交代。”

“选贤与能,才是昆仑共议最早的宗旨。唐家能让个外姓女人当门主,那些没写明白的暗规就更算不上什么了。”严非锡索性挑明了讲:“丐帮帮主,需要向谁交代?”

徐放歌沉吟道:“我再考虑考虑。”

“这是当然。还有七年时间,帮主可以慢慢考虑。”

雨停了。

降龙殿上突然尴尬地静默,持续了一会。

“对了,我从江西进来。”严非锡道:“彭小丐把江西打理得很好。”

“彭老丐得人心。”徐放歌道:“他也有众望。”

严非锡道:“子承父业,了不起。”

徐放歌道:“那是丐帮的基业。他们父子做得好,自然继续做下去了。”

严非锡道:“可惜了,以他年纪,没机会角逐下届帮主。就不知道他儿子行不行?”

徐放歌道:“他只有一个独子,在江西,还是六袋弟子。”

严非锡道:“听说徐帮主也有三个儿子?”

徐放歌道:“最小那个在福建当刑堂堂主,另两个,都是分舵主。”

严非锡道:“我记得徐帮主也当过福建总舵,虎父无犬子,若能子承父业,那也相当了不起。”

他看出了徐放歌的眼神收缩了一下。

严非锡道:“诸葛掌门有个女儿,年纪与徐帮主小儿子相当,诸葛掌门正在为她物色夫家。”

徐放歌听明白了他话中语意,微微一笑道:“看他们年轻人怎样吧。”

丐帮的帮主之位,是由九袋长老共同推举。如果彭小丐能继承彭老丐当江西掌舵,那徐放歌的儿子为何不能继承过去的徐放歌当福建总舵?那,又为何不能继承现在徐放歌的帮主之位?

传贤不传嫡的唐家,能把门主交给冷面夫人执掌,点苍能打破默契角逐下一届昆仑共议的盟主之位。

规矩,是能打破的。

他相信徐放歌听得懂他的意思。当然,他会遇到丐帮内部很多的阻拦,尤其是最大的势力,五虎断门刀的彭家。

但得到点苍派这个强援,这问题就不是不能解决。

屋外,又开始下雨了。

严非锡站起身来道:“看这天色,雨又要大了。”拱手道:“在下告辞了。”

徐放歌道:“难得来到绍兴,且多盘桓几日,让丐帮一尽地主之谊。”

严非锡道:“当然,请了。”

严非锡走出降龙殿,哗啦一声,暴雨倾盆。他看着这阵暴雨,心想:“招兵买马的,何止点苍?这几十年,哪个门派不是把侠名状发得浮滥了?这些门派又在想些什么?”

这场雨不会这么快停。他看了看浓密的乌云,黑压压的,似要把天压垮了一般。

只怕后面的雨,还要更大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