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天有眼

清晨,本来就是人最容易懈怠的时候。

大家又喝了一轮酒,既然协议达成,画舫还未靠岸,正好借这机会打一个浅浅的盹儿。

玉摧红起身时,祝枝山干脆四仰八叉地倒在舱板上,搂着一堆珠宝,轻轻地喘息着,眼帘也闭上了,胖脸上还带着疲倦而满足的笑容。他睡着了。

玉摧红看着疲惫的众人,心里也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几方取得共赢,也算是这场闹剧最完满的结局了。

他微笑着,正想再喝一杯酒,舱门外忽然有人轻轻地敲了三下。

帘上的珠翠在此时摇摆不定,发出风铃一般悦耳的声音。

“谁?”玉摧红道。

没有回应。

玉摧红迟疑着,终于忍不住推开舱门。舱板上竟然没有一个人。

黎明之前最为黑暗,冷雾,又从湖面上袅袅地升起。

刚才,是谁在敲门?

玉摧红拉紧了衣襟,再问,没有回应,一直在外面把守的十五卫还有三弦老人呢?

四面一片黑暗,寒冷而寂静。

玉摧红盘算一下距离,暗提一口真气,他象一抹轻烟般的掠上了江岸边。

为了此次太湖泛舟的绝对保密,闲杂人等全数在岸边等候,玉摧红掠到那里时,一个穿着青布短衫的艄公躲在一堆稻草里,头枕着膝盖,背着一件遮挡露水的蓑衣,似乎睡着了。

刚才敲门的人呢?难道玉摧红听错了?玉摧红绝不会听错的。

他的鼻子虽然不太灵光,耳朵却一向都很灵。

天地寂寂,玉摧红甚至听了野草拔节生长的声音。

玉摧红走了过去,正想推醒艄公问一问。

艄公突然从草堆上弹起,凌空一个翻身,利箭出弦一般地窜进芦苇荡中,身手之快,极其惊人。

玉摧红竟然没有注意他的面目,他稍微一迟疑间,这艄公的人影已消失在迷雾之中。

冷雾凄迷,春风犹寒。

玉摧红竟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为了其余众人的安全,他决定先到画舫上,等天亮了再说。

画舫的门,竟敞开了。

桌子中央的水晶摆灯,还在亮着,柔和的灯光洒满整个船舱。

好在,其它人都在,而且完完整整。

然后,他的心就沉了下去,整个人都怔住了。

船舱里竟多了一个人。

老人手扶三弦,此时就坐在他刚才喝酒的位置。

如今仔细看过去,老人枯眉白发而且嘴角下撇,在珠光之下,眼中冷森森地带着一份寒意。

更让人惊诧的是,桌子底下,此时竟然倒着一具尸身,这死者身躯硕壮,一身黑衣,又用黑布包裹住头面。

玉摧红道,“他……?”

三弦老人点头道,“自己人。”

他语声虽然极为平淡,但听在耳里,玉摧红却觉得一股寒意,直透背脊,对老人轻视之心当场为之尽消。

岳戴梓为了此次太湖泛舟的安全保密,不但封锁了附近水域,还在江岸边暗中布下了不少眼线。

三弦老人口中的自己人,当然就是南京兵部武备派下来,负责保护岳戴梓的高手。

对方下手够毒,现在死者的脑袋都已变成一团肉酱,连面目都分不清了。

三弦老人道,“一共死了十八位小兄弟。”

“嗤”的一声,桌上的水晶灯一闪,竟在此熄灭了。

幸亏还有明珠之光,珠光凄凉,映在这具尸身上,给这个极为幽静的船舱中,增添了几分令人惊栗的寒意。

死亡,从来就不是一个有趣的事情。

玉摧红忽然道,“十五卫呢?”

三弦老人冷冷道,“被人用重手法打昏了。”

十五卫,岳府管家,崆峒名宿,剑术高手,有这么一大堆荣耀的头衔,能把他打昏的人武功该有多高!

玉摧红笑了,象是自我安慰一般的喃喃道,“他,可能是被人偷袭了吧?”

这十五卫比老狐狸都要机警,能有人偷袭到他?只能呵呵了。

玉摧红苦笑道,“只希望,其它人都没有问题吧。”

他说“其它人”当然是岳增的女侍二乔之类,还有查战的随从孟端阳及镖师之类。

“也亏得他们武功稀松,全部被重手法点中了穴道,”三弦老人不屑道,“可能是没被对上看眼,所以才没有被灭了口。”

查战己被惊醒,轻手轻脚地凑了过来,沉声道,“什么人,敢动南京武备的高手?”

三弦老人冷笑道,“而且,一次杀了十八个。”

他,为什么如此在意“十八”这个数字?

查战随身佩剑,他右手紧握着上面密缠丝带的剑柄,听见“十八”二字,干燥的掌心微微沁出冷汗来。

“这十八位兄弟死的还不算太冤。”玉摧红反而笑了。

死了人还有什么好笑的?

面对二人怒视过来的目光,玉摧红淡淡道,“对方此次是来摸“太湖泛舟”的底的。”

查战仍是一惊,与会几方都己经足够小心,会场及外围的安保也算是安排得足够缜密,这样一层层紧密的保护网,在对方的眼中,怎么如此地不堪一击?

玉摧红叹了口气,道,“现在,岳戴梓大人可以安心地回武备基地,而我们,也可以安心地回金陵了。”

三弦老人一怔,无声地看住了他。

玉摧红淡淡道,“在我们的讨论过程中,与会内容其实己经泄露了出去,而且是全部泄露。”

查战急道,“这,可能会惹来天大的祸事。”

玉摧红淡淡一笑,道,“错,也幸亏对方知道了今夜大会的全部内容,因为我们商量的事情没有触碰到对方的红线,他们不可以借之发动攻击,所以,他们最终选择了放弃。”

查战道,“这还算……没有攻击?”

玉摧红不由笑道,“兵部武备,山西查家再加上姑苏岳增,这三家都不简单,对方若没有惊人的实力,单独针对一家都是自寻死路。”

三弦老人不由点点头。

玉摧红道,“今晚,对方突破防线,无声无息地同时攻击三家得手,他们有没有攻上画舫,大开杀戒的本事呢?”

查战叹道,“有。”

“因为没有必要,所以他们提前撤了。”玉摧红看一看查战,慢悠悠道,“别人的生命在他们的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所以,他们随便挑十八个人杀了,一是提醒岳戴梓大人以后做事要懂得掌握分寸,二是向今夜到会的某一个人示威。”

查战咬了咬唇,最终还是沉默了。

玉摧红笑道,“允明兄醒来的时候,请他唤我一声,我们,也该回家了。”

既然三弦老人回来了,玉摧红便可以安心地打个瞌睡了。

如今天色大白,太湖中水影星罗,将天上几点残星,映得历历可数,

岸边,竟是一片水田,水田后面,屋影幢幢,像是有着一片住宅,好一片山水人家。

面对此情此景,查战却是脸色一惨,身为大明子民,在大明的土地上做事情,无论你如何去小心的隐藏和掩饰,其实,你是没有个人隐私的。

因为,天有眼!

凄清的流水,画舫的船头,无声的弦琴,垂暮的老人,成了一幅略显苍凉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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