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九章 祝兰英

“住手。”只闻雨幕中有一个少女清叱一声。

封路的少年们不自主地向两边一让。

静,静得仿佛可以听见露珠往小草芽尖上滴落的声音。

众人转目望去,只见一行穿着轻红罗衫的少女,袅娜而来,手里各自拿着一段拂尘,少女们的身后一辆香车慢慢前行。

如今烟雨迷朦,少女们拂尘带风,送来了满巷的花香。

香车的车门一开,众人凝神望去,车门内走下来的,竟是一个风髻露鬓的妇人,她淡扫娥眉眼含威,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凭添几分诱人的风情,一身绛紫色的锦裙之上,绣着富贵的牡丹,暖绿色的丝绸在腰间盈盈一系,丰腴的身段立显无疑。

她一只手遮着眼睑,似乎厌见众人,另一只手却搭在一个少女的香肩之上。

众人见了,心里微微一动,这女子好大的谱儿。

这一行人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款款走入了牌楼。

十五卫降阶而迎,含笑长揖,道,“佳客远来,不知高姓大名?”

那妇人却是“哼”了一声,冷冷道,“我是来观礼的,不是来受你这等下人盘问。”

十五卫愣了一愣,强笑道,“请进!请进!”

一边的少女们两眼一瞪,道,“自然要进去的,不进去难道还要我家主子站在雨里淋淋么,嘿嘿,真是岂有此理!”

十五卫又是一愣,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平生见过的人也算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丫鬟们。

妇人笔直走了进来,目光四下观望,忽然冷笑连连道,“穷酸,破落,毫无格局。”

少年们气盛,怒火上涌,已忍不住要发作出来。却被十五卫干咳了一声,打了个眼色止住。

此刻,那几位扶香车的少女,己抬着一只精巧的箱子走了进来,箱上满嵌珍珠,耀人眼目。

不谈箱中之物,先只这只箱子,已是价值不菲,十五卫自然识货,心头不禁更是惊异。

那妇人左右一看,一边的丫鬟道,“坐的地方在哪里?”

十五卫此次喧宾夺主,已将前后打扫干净。

少年们见这华服妇人挑剔,特地送上一张锦榻。

哪知一见锦榻,那妇人立刻耸起了鼻子,皱起了眉头,丫鬟更是花容失色,指着十五卫的鼻子大骂,道,“这也算是坐人的用具么?”

少年们面色一沉,道,“阁下嫌脏,何不自己带来!”

丫鬟冷冷笑道:“你以为,这就能为难得了我家主子么?”

不消片刻,少女们进退有序,在牌楼边搭起了一座帐篷,帐篷中锦帐流苏,内掩珠帘,靠窗摆着一张檀木方案,案上炉中升起一缕香烟,袅袅而散,宛如蒙古王公的居所一般。

十五卫带着这一班少年,呆在原地。

这时,一只白玉般的纤手徐徐伸了出来,将纱帐拨开挂在金钩上,榻上绮罗裳枕,一个妇人斜躺其上。

她右手纤指支颐,道,“唐寅过来。”

被晾在一边的唐寅闻声,揉揉鼻子,屈身一本正经道,“小生唐寅拜见古龙兰“英皇”陛下。”

十五卫先是一惊,他只闻“英皇”祝兰英之名,不曾一睹风彩,这祝兰英叱咤金陵商界多年,“古龙兰”的气势不输于当代任何一个富商巨贾,他还以为,对方至少有四五十岁了。

祝兰英却是卟哧一笑,道,“油嘴滑舌,果然是一副讨打的相貌。”

唐寅叹道,“莫非小生又说错了。”

祝兰英一脸无奈道,“早就跟你说过了,一日为侄,终生为侄,你就陪着小允明唤我一声姑妈吧。”

前山西布政司右参政祝颢老大人,是祝枝山的亲爷爷,祝颢老大人中年得此一千金,名祝兰英,便是祝枝山的亲姑姑,其实这位姑妈的年龄与侄子祝允明相仿,唐寅与祝枝山从小便玩在一处,倚着现有的辈份,便要陪着祝枝山也叫对方一声“姑妈”。

唐寅咬咬唇,用蚊子一般的声音,低声道,“拜见姑妈。”

看着唐寅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祝兰英捂嘴笑道,“乖,赏了!”

丫鬟上前将宝箱一开,里面竟然是一只黄澄澄,金灿灿的洗脚盆!

祝兰英道,“江南第一才子发函,今日要“金盆洗脚”,也算是金陵一大盛事,不能办得太过寒酸。”

唐寅道,“我本来也筹划过,开始放烟花暖场,中间再请观礼的名家致辞。”

祝兰英道,“既然辛苦大家观礼,散会后的这顿便饭也是免不了的。”

唐寅苦脸笑道,“可惜唐某囊中羞涩,租完了场地,搭上了牌楼,就发现,现在连买铜盆的银子都没有了。”

一边的丫鬟笑道,“还是姑妈疼你,早早下单,金匠连夜赶制出这只九九足金的洗脚盆。”

唐寅忍不住顶撞道,“你姑妈……”

丫鬟们在金盆中加冷热水调好温度,又滴以花草香精。

十五卫眼巴巴地看着唐寅将双足往香汤中一探,香汤中浊浪翻滚,冒出几串可疑的白色泡沫。

唐寅半晌才回味道,“舒坦。”

被晾在一边的十五卫刚要插话,祝兰英冷声道,“唐寅的“金盆洗脚”大典己经完成,观礼的还不速速退下,难道,你还准备等着喝我贤侄的洗脚水么?”

唐寅为了“金盆洗脚”,牌楼就搭在路边几棵松树的底下。

十五卫道,“这春图……”

唐寅双脚泡在盆中,打个哈欠,道,“金盆洗脚之后,半笔也不会再画了。”

十五卫脸色一沉,右手摸向左手的铜环,道,“就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了吗?”

唐寅懒得再看他,道,“没有!”

十五卫嘴角抽动,一条毒蛇般柔软的软剑从铜环中慢慢抽出。

唐寅无声地一指他的身后。

春风带雨,雨滴犹挂在松针的叶梢,树下的阴影中,早有个人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他长身直立,青衫如墨,背后斜背着一柄形式奇怪的宽鞘巨剑。

十五卫一回头,就看见了这个戴着生铁面具的年轻人,看见这个人,十五卫不由觉得一股寒气从心里,直冷到指尖。

“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乱动!”铁面人道。

“动又如何?”

十五卫口中说话,腕上软剑出鞘,寒光点点,毒蛇一般向那铁面人的胸前刺出十二剑。

那铁面人双肩微耸,不知怎地,十五卫的剑式,却全数刺了个空!

那铁面人已凭空后退一尺,避开所有的攻击,袍袖猛然一拂,十五卫只觉得一股霸道无匹的力道直捶胸腹而来!

十五卫喉头一甜,“哎哟”二字尚未出口,一段冰冷的剑锋己经架在他脖颈的动脉之上。

铁面人的声音缓慢而温和,他说话的时候,希望每个人都能很注意的听,而且都能听得很清,他一字一句道,

“生命如此美好,你……想试试一剑割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