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黄公公

“公公,请手下留情。”一个平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这院子的门既然己经被推开,第二批来的客人便不需再拍门求见了。

推门之人黑衣黑袍,躬身行仆从之礼道,“大人请。”

一个身着青灰色儒服,戴同色四方软翅帽的中年人这才漫步而入。

他绕过岳增等一行众人,对着芭蕉树上的白发人行礼道,“应天知府燕攀龙拜见黄公公。”

岳增一个人楞在原地,有很多事情让他想不明白了。

十五卫在这位黄公公面前,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没用?

而这次救自己的,为什么偏偏是他最瞧不起的燕攀龙?

陪都南京,经济发达,人口百万,号称四海之内第一大城市,而镇守这里的知府老爷燕攀龙,竟然在职十年还无法升迁,这便怪不得不少人瞧他不起了。

黄公公黄谦略拱一拱手,算是回礼了,冷冷道,“燕老爷,你此时赶来……有些多事了吧。”

燕攀龙道,“下官此来,本来是准备聘请柳姑娘的,不巧,竟然和大家撞上了。”

黄公公眼中寒光一闪,道,“所以……你敢阻我杀人?!”

燕攀龙迎住他的目光,淡淡一笑。

黑衣黑袍的马班头走上前,道,“门外过道之中,有两个神机营的兵士颅骨裂穿,死了有一阵子,应该又是黄公公的手笔吧?”

黄公公不屑一笑道,“你认不出他们?”

马班头反而怔住了,剿灭太湖水匪时,他也在旁观,当时身着相同服装的神机营兵士们成百上千,哪里还分得清谁又是谁!

黄公公沉声道,“剿匪之举可嘉,烧寺院便是做过了!”

马班头这才想起,这两位死去的神机营兵士与当时进寒山寺内四处倾倒火油的两个颇为面似。

燕攀龙叹道,“他们也烧了,黄公公也杀了,暂时权当两清,大家先消停一个月,如何?”

岳增一见来了帮手,当时又有了神气,冷笑道,“你杀了神机营的兵士,以为有这么简单……”

十五卫吓得脸色惨白,偷偷一把捂住岳老爷的嘴巴,只讲出两个字,道,“东厂!”

岳增早吓得人如筛糠。

东厂直接听令于当今皇上,负责监视,侦查,镇压官吏的不法行为。即“巡查缉捕”!他们随手杀死一两个兵士又算得了甚么。

燕攀龙柔声道,“先饶了他们这一次,如何?”

黄公公冷哼道,“和风细雨,这不正是杀人的好天气?”

燕攀龙盯住他的眼睛道,“只可惜,这一阵子死的人己经够多了,莫说,花魁争艳的大幕已经开启,金陵城中如今最紧要者:一是维稳,二是维稳,三仍是维稳呀!”

黄公公本来满身杀气,一听见花魁争艳几个字,默默叹了一声。

柳依依却在盯着他,这位黄公公年不过三旬,面有病色,头发却早己白完了,他是对往事的追忆太苦?抑或是怀念太深?这本来就最容易使人苍老。

他为什么要如此地恨我?

这世上己经没有人再牵挂我了,如果再没有一个人愿意恨我,这样苍白的人生,岂不是比死亡更加让人绝望?

柳依依再看黄公公时,欣喜中竟然满是感激,感谢这种“恨”,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

所以她笑了。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忽然绽起灿烂的笑容,就像是干枯的桃枝上忽然绽开了一朵桃花。

人己散,连门外的血迹也被细细地冲洗干净。

岳增和十五卫得到黄公公的首肯,溜得比兔子还快,如果不是柳依大声提醒,连那一大堆价值不菲的礼盒他们也不准备要了。

众人再回头时,雨打芭蕉,上面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燕知府递上“花魁夺艳大会首席乐师”的聘书时,柳依依很利索地接过去,然后正色道,“我要加银子!”

金陵城最为孤傲的柳依依,竟然也变成一个能用银子数目打动的乐师!巨大的惊喜面前,反而是燕知府先被打懵了,迭声道,“没问题……那不影响姑娘休息了,马班头,我们走!”

远处刚刚敲过三更,桃叶渡重又恢复了平静,厅院中又只剩下柳依依一个人。

屋中那盏朱雀灯,黯淡的灯光照得柳依依的脸惨白如纸。

她将沾过雨粉的衣裙换下,又在床头换上一个决明子填充的药枕就和衣躺在床上。

带着药材芬芳的枕头,使得她很快就进入了梦境中。

又是噩梦!

等她从噩梦中惊醒时,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

窗外,风不止,雨己住,夜色却如同浓得化不开的毒墨。

……

夜风凄迷。

这里,只是金陵无数小巷中的一处,漆黑的木制槽木之外,两盏雪白的气死风灯孤独地悬在冷风之中。

厅院不大,由沙和石完美分布,还未到樱花开放的季节,几棵秃秃的树更显萧瑟。

房子完全是木制的,没有雕花点辍,漆上乌黑的桐油,这样的装饰风格在金陵城中毫不出奇。

忽然出现一个身穿和服的男子,他脚上一双高齿木屐踩在木制长廊之上,发出清脆地声音打破夜色中的死寂。

他刚走到灯光明亮处,屋内传来一个悠扬的女声,用东瀛语道,“请进吧。”

男子应声驻足,先小心除去足上木履,露出一双雪白色的分趾袜,这才推开一扇以白色窗纸糊住的木门。

夜风拂入,舞动屋角的风铃,这风铃则用纤细柔韧的竹子编织成形,看起来非常凉爽,铃声清悦。

风铃下的女子,身穿和服,面色清丽,眉毛被描成优美的倒月芽形,只是她有半幅头发被削断了,始终挽不上去,她竟然是杜眉生,查琦桢江边受袭时主动放弃的那个“清倌”杜眉生!

进门的这位,当然就是刺杀小查得手的东瀛武士郎贺川。

郎贺川进门几步之后,双膝跪坐,背、颈部平直,躬身时双手从膝上渐渐滑下,全手掌着地,他对杜眉生行的竟然是至为崇敬的东瀛“真礼”!

郎贺川道,“江户武士郎贺川不辱使命。”

杜眉生也回了一礼,道,“他……怎样了。”

郎贺川躬身道,“小皇子昨天跟在下学习剑道时出了太多汗,因为没及时更换衣服,所以上吐下泻,其实是中了风寒。”

杜眉生淡淡嗯了一声。

郎贺川道,“在下请小皇子汤浴,大量出汗之后,请他提早休息,明天,应该就没事了。”

“那就辛苦您了!”杜眉生也行了一个真礼。

郎贺川当场回礼。

杜眉生道,“我们为了追杀鬼冢,进入大明境内己经有几年了,有什么进展?”

郎贺川道,“鬼冢实在狡猾,我与手下几年来翻遍大明的大江南北,也只得到一些影影绰绰的线索……”

杜眉生叹道,“鬼冢的手中有村正妖刀,如果正式交手,还请诸位注意自身的安全。”

郎贺川闻声面露愧色。

杜眉生宽解道,“家族走到了今天,只剩下弟弟和我两个人了,如果你们这些幸存的家臣们还有什么闪失,我怕自己真的再也支持不下去了。”

郎贺川道,“在下有一事不解。”

杜眉生道,“请讲。”

郎贺川道,“我们来大明一直很低调,只为了方便于追踪到刺杀大名的凶手。”

杜眉生道,“所以我这次报名花魁争艳,你有些觉得奇怪。”

郎贺川点点头。

杜眉生站起身,拨动着风铃,喃喃自语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帮我去问一下查琦桢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