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玛尼奇诺

玉摧红一直以为,人到了某种地位的时候,就自然会变成一个不爱多话的人。

可是,今天祝枝山和唐寅凑到一处,二人便是说个不停,俨然两个飞短流长的长舌妇,让他恍惚以为,自己见到的这两位所谓江南大才子莫非是假的?

唐寅作春图时,锦榻之上,自然要侧卧一个不着寸缕的美人儿来作为参照。

“那时,任何美人儿在唐某眼中,便只是一个会呼吸的……”唐寅竟然不知如何定义了。

“玛尼奇诺或者模特儿。”玉摧红笑道。

唐寅和祝枝山闻之面露诧异之色。

玉摧红侃侃而谈,玛尼奇诺是由意大利修道士山·马尔柯用木料和粘土制作玩偶,并用零碎的粗麻布加以装饰。人们根据制作所用的材料,给这个玩偶起了个名字,叫作:玛尼奇诺。

玛尼奇诺很快就传到了法国和荷兰。巴黎的一个女裁缝想出一个新点子,用模特儿向顾客展示新式服装,其他裁缝也积极仿效。

但是木制的模型有一个缺点,它不能活动。因此,许多女店主就自己充当“活”模特儿。

大明还没有玛尼奇诺或者模特这样的说法。便怪不得当代画匠不好去定义了。

石室本来闭塞,风光又是如此旖旎,试问天下间的男子,又有几人把持得住?

“为了增加作画时的激情,他会先进食五石散。”祝枝山小声提示道。

五石散虽好,却有收敛肉欲的功效。作画本来就是一件严肃的事情,画师当然不能想着先和玛尼奇诺发生肉体关系。

“五石散,玛尼奇诺……”祝枝山喃喃自语道,他本是率性之人,如今取得了真经,当然要起身就走。

“你去做甚?”玉摧红笑道。

“趁着官船上现在有大把的美人儿,祝某请了她们做玛尼奇诺,赶出几幅春图来换钱。”祝枝山的小盘算历来打得不错。

此时回看唐寅,他脸上却是一抹莫测高深的冷笑,玉摧红偷偷扯住祝枝山的衣角。

“你说的海外国家,画师如何作画?”唐寅忽然间道。

“以植物油调和颜料,在画布亚麻布。”玉摧红笑道,绘画他确实不擅长,但就算没有吃过猪肉,他也算看见过猪跑的。

唐寅道,“画出来的效果如何?”做为吴中画作第一人,他当然只会对作画方面的知识感兴趣。

玉摧红道,“画面所附着的颜料,有较强的硬度,当画面干燥后,能长期保持光泽。凭借颜料的遮盖力和透明性能较充分地表现描绘对象。比如,安若望主教的教堂中的天主像便是油画。”

“用的哪种植物油调和?”唐寅道,他首先想到教堂那幅天主画像,色彩丰富,立体质感之强,让人神往。

“罂粟油。”玉摧红在此时对着那个玻璃瓶一笑,意味深长。

一边的祝枝山当时醒悟,叫道,“好你个贼儿子,偷偷在颜料中加了东西都不告诉我!”

画师大多随性邋遢,画室自然不会时刻去收拾,所以画室里至少不是香的。

此时,这闭塞的空间里竟然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丁香!

本来侧卧着的唐寅一瞥玉摧红的笑容,懒懒道,“帮我拿一下那个瓶子。”

对于一个懒人来说,发出这样的请求实在不算过份。

玉摧红闻言上前两步,唐寅比不得女人,他光屁股的样子在同性男人眼中实在不算好看,为免尴尬,玉摧红只好背对着他,曲下身去,手中刚刚拿稳瓶子。

唐寅暴然身起,这家伙犯懒的时候象被抽掉脊骨的死狗,一旦开动起来,身法快如急风,轻如飞絮,掌中一柄桃花扇挥出,有利剑刺空之声。

玉摧红察觉有异时,一步掠上石壁,贴着石壁向旁边滑了出去。

唐寅紧跟着追上石壁,竟也如同平地疾驰一般,玉摧红自认轻功不差,谁知在石壁上仍然被唐寅几步追上。

唐寅一晃扇面,闪电一般扫向玉摧红的背心。

这一扇之快,纵然是迎面刺来的,只怕也很少有人能闪避得开,何况是自背后暗袭。

玉摧红只觉背心一寒,劲风刺耳,再想闪避,已来不及了。衣衫破裂,桃花扇上的那股力道已经撕裂衣衫,笔直刺入他的背脊。

唐寅忍不住不屑一笑。

有人笑的时候喜欢睁大眼晴,有人却喜欢眯上眼睛,唐寅明显属于后者。

唐寅一击得手,又一击施出,只是等他很快再张开眼睛的时候,己经不见了玉摧红的影子。

“祝允明,你若不能叫他住手,我可就不管他是真疯还是假疯了!”笔直的站在唐寅身后的玉摧红,冷冷道。

唐寅刚才使诈偷袭,玉摧红当场挂了彩,如今才感觉到,背脊上的痛苦,锐利得直透心底。

他嘴角仍还带着微笑,目光中却有了杀气。所以,他虽然口中跟祝枝山讲话,同时以指化剑,静静的望着唐寅背上的几大死穴!

祝枝山正看得有趣,开头时,一个光屁肢的拎把扇子一通乱搧,逼得一个穿衣服的满墙乱窜,眨眼之间,穿衣服的却又将那光屁股的治住了。

他一听此言,知道玉摧红己经被激怒了,祝枝山扶墙颤声道,“师父大哥,请手下留情,我有御医开具的证明,这娃娃是失心疯,比疯狗还要疯呀。”

唐寅,少聪慧,年少时,他便考上苏州府试第一入痒读书。然后,参加乡试,考上中南直隶乡试第一,次年入京参加殿试,因为科场舞弊案被牵连差点入狱。此事天下皆知,勿需赘述。

“据当年官报,他伙同江阴的徐经贿赂考官,导致试题泄露,才使得他们的试卷因此脱颖而出。”祝枝山叹道。

玉摧红再看唐寅,唐寅双肩抽搐,似乎激动不己。

祝枝山又道,“锦衣卫彻察此案时,得出的结果,居然是认定唐寅以一个金币向程敏政乞文。”

玉摧红听了唏嘘不已,当年出题官程敏政和李东阳本就是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怎么可能被一个金币收卖?此事之后,程敏政罢官回家,愤郁发疽而亡,华昶降职。如此结局让人无语。

在唐寅被收押期间,老友祝枝山四方营救,只是,锦衣卫做成的铁案岂是个人可以扳转。

百般无奈之下,祝枝山先请御医出诊,确诊认定唐寅有失心疯症;又请老外公出马,老尚书徐有贞携一班旧部下,星夜上南书房面圣求情。

皇上仁慈,念唐寅身有恶疾,其祖兵部车驾主事唐泰,有战死土木堡之役的功业,当场下旨,特许保外就医,免了唐寅的牢狱之苦,轻挞之:终生不许参加科考!

唐寅自认文才吴中第一,却因此事不能再通过科考入仕,如此遭遇面前,便由不得他常常服用五石散来麻醉自己了。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唐寅吞吞吐吐地念完,忽然狂笑一声,昏睡过去,只不知道他想到过甚么可笑之事,如今的脸上竟然还有两条泪痕。

祝枝山小心将他抱上锦榻,又找来一条薄被,盖在他的胸口,这才对玉摧红歉意一笑道,“都是五石散的后遗症害的,药劲一过,他便好了。”

玉摧红也在含笑看着祝枝山,一个人再不幸,能有祝允明这样嘘寒问暖的真朋友,也算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