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〇一章 奸细(下)

故遗名,走了。

岚桑,倒下了。

‘天岚观微阁’却依旧是‘天岚观微阁’。

殇沫环视着眼前的一切,皱眉审视着满是荒芜的残景。

杂乱不堪下,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寂静。

这寂静让人可怕,就好似置身于沙漠之中,亦好似掉入了深海之内。

但,不得不说,这杂乱,也使得竹海与“天岚观微阁”更加清晰了起来。

一面是沙沙作响的竹海,一面仍是那月下的阁楼。

或许,很少有人知道,竹海与‘天岚观微阁’之间,原本还有着一片林木。

这林木的年岁,大概是与岚桑同龄的。

也正是这棵棵苍天古树,才遮挡住了通往阁内的道路。

达到了远望有阁,近看无路的效果。

如今,再也没有任何事物遮挡的阁楼,沐浴着月光,也完完全全地展露在人们的眼前。

却,依旧看不清阁楼的全貌。

至少,阁内的一切,永远是神秘的。

神秘得让人身子发寒,亦,静得让人发憷。

殇沫跪拜在阁前,声声唤着师父,声声没着回应。

柳韵锦竖起剑鞘,猛然插地,直挺着上身,也跪了下去。

她并没有像殇沫般呼唤,而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阁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口中亦没有任何话语。

银光下,两个人,一柄剑。

在这天际下,汇成了一张永恒的画面。

没有丹青添笔,亦没有彩墨增辉。

过了良久,两人的眼前突然闪动起一抹光亮。

这光亮如一根银笔,划破寂夜,打破荒芜,且还发出着“嗡嗡”脆鸣。

等两人定下眸子之刻,这道光亮已狠狠地扎在了两人的面前。

这不是它物,而是一柄代表着世间所有光明与正义的利剑——“苍琼剑”。

殇沫依稀的记得,当初是他亲手将‘苍琼剑’留在‘天岚观微阁’内的。

留下此剑,也自然是担心师父郭明轩的安危,更多的则是想要留下一些念想。

以至于,在思念一个人、怀念一些事时,能够睹物思人,感触到真实。

可,现下,他的师父大概已不需要此剑了。

他呆呆地望着这柄乍现在他眼前的剑,不禁红了眼眶。

“师父,你为何要抛出‘苍琼剑’?难道,是想让我肃清门派吗?”

“可...师父,我到现在都无法确认,隐藏在‘天翱门’中的奸细是谁...”

“您能告诉我,岚桑是如何受伤的吗?当日,到底都谁来过这‘天岚观微阁’前呢?”

“溶月的师父故遗名为什么会出现?他已不是第一次这般堂而皇之的进入‘天翱门’内了吗?那奸细是故遗名的人吗?”

“......”

“......”

殇沫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心中亦埋藏着深不见底的迷雾。

奈何,无声、无影。

不过是在次次对阁发问,对着死物哀唤。

这嵌入云阙的‘天岚观微阁’自然不会给予他想要的答案,永远都不会...

弦动声扬。

柳韵锦呈跪姿,拨弄起覆在双腿之上的琴弦。

这应是世间最动听的韵律。

至少,女儿弹奏出的琴声,在每个父亲心中,都是最动听,无与伦比的。

然,这琴声一开始并不是要弹给阁中的郭明轩听的,而是为了安抚蛇王岚桑的心绪。

万物生灵,因声起舞,因律而眠。

每段奏章,皆可审视万物心灵。

在心灵的共鸣下,也根本不存在是否能够听懂,每个人也都会在音律下,品着自己的内心。

柳韵锦坚信,她能够使岚桑平静下来。

此刻,她亦相信,她的琴声能让阁中的父亲,知晓她心中的所有依恋...

...

翌日,清晨。

清晨的风,总是清新的。

清晨的朝霞,也总是温柔的。

微凉的风,还不燥热的光,伴随着一提剑少年的步履,在这崭新的天际下,慢慢变暖,渐渐拉长。

“很难想象,我们有一天会这般坐在一起饮酒。”

邢云飞的脸上展露着一丝讥诮,“是的,我也从未想过...”

‘飞云阁’内,殇沫与邢云飞终是开了口。

事实上,殇沫已来到这里许久,只是两人好似都不知道如何开始这一场谈话。

而,这一场谈话,也应是两人久违多时的谈话。

殇沫笑了笑,“可,现下我们却坐在了一起。”

“是的,不但坐在了一起,还能好好地说说话。”

“能好好地说说话,大概也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了吧...”

殇沫的确需要一次好好说话的机会。

——当矛头全部指向邢云飞,而邢云飞又是一切的开端时,能够好好地说说话,便也就变得极为重要。

至少,殇沫的心中有很多疑惑。

例如:谢清澜与苏碧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很清楚,若,谢清澜能够无所顾忌的出手,这‘天翱门’中便就无任何一人可以阻挡。

可,谢清澜不但没有出手,还宁愿死在苏碧薇的剑下。

一个男人可以懦弱,也可以去顾念昔日的同门厚谊。

但是,在抉择大是大非上,是不该有丝毫犹豫的。

一旦犹豫,自然会生乱的。

当然,他还想知道隐藏在‘天翱门’中的奸细是谁,就算他的内心已将谢清澜排除在外,但还有关尘、行天阳与苏碧薇三个人。

或许,他今日并不能得到所有的答案,邢云飞也绝不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全部的答案。

但是,他深信,只要他能搞清楚一些细节,那么也就自然可以再从三人中排除掉一个人,甚至是两个人...

飞云阁的几桌上,已从原先的茶水,换成了一壶酒与两个酒碗,酒碗中也斟满了酒水。

酒,是江湖人的最爱,它不仅代表着豪爽与干脆,更代表着兄弟情义。

酒水上桌,那么他们两人最终的谈话结果,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能让邢云飞浪子回头的可能呢?

他也只是这样去想着,但随后邢云飞咧出得一丝苦笑,也打破了他的这个念头。

因为,邢云飞的苦笑,是一种甚是无奈的苦笑,“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我之所以愿意与你坐下来好好地说说话,是因为我知道,我打不过你,只能与你这般坐下来好好谈谈...”

殇沫沉默了,他根本无话可接。

邢云飞饮下一碗酒,动作干净且利落,可他的眸光却并没有那么干脆,还在缓慢地发生着变化。

突然,他的眸光开始变得狠厉,身体也开始变得振奋,酒碗被他重重地放在了几桌上,“但,我必须要赢,一步一步得赢到最后!在没有彻底赢之前,我也是绝不会先倒下的!”

殇沫笑了笑,很淡、很无奈地笑了笑,“在你眼中,我就是那个可以让你先倒下去的人?亦是你的阻碍,对吗?”

“不错!你不但是一个能让我先倒下的人,还是一个能够抢走我一切的人!”

殇沫,怔道:“一切?包括...韵锦吗?”

邢云飞听到殇沫直呼“韵锦”后,情绪更加激动,脸上也露出了道道恶狠,眸光中亦带着想要把一个人瞬间灭掉的恨意,“你应该叫她师姐!柳韵锦至始至终都是你的师姐,是你永远不能冒犯的师姐!”

随后,他又缓缓垂目,又饮下了一碗酒,又沉声道:“韵锦,就是我的全部…你知道从小就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

他狰狞地笑着,头也在不禁微摇着,接着哽咽道:“不,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生来就什么都有,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殇沫,淡淡道:“你从小便喜欢韵锦,也多半是因为韵锦是师父的女儿吧?”

邢云飞迟迟侧脸,怒瞪着他,一字一字道:“这只是巧合…韵锦只是恰好是师父的女儿罢了,你以为我是为了稳固门派的地位,才去注意到韵锦的吗?”

殇沫含笑垂目,端起桌上的酒杯,缓缓抬臂,可他的嘴并没有触碰到酒杯,但酒水中已映射出他那异常坚毅的眸光,“若,韵锦不是师父的女儿,又怎能引起大师哥你的注意呢?”

“碧薇师妹不但是一个极美的女子,且还是一个你唾手可得的女子,”他的声音已变沉,沉得每说出一个字,都极其有力,“可,碧薇师妹又何曾引起过你的关注呢?要知道,她并不比韵锦差...”

邢云飞连续听着殇沫的话,他的神情在这期间却没有一丝变化。

突然,他站了起来,愤愤地站了起来。

他开始躁动,开始慌乱,在坐垫周围走动着,终是又将一双覆满怨气的眸子,凝注在了殇沫的脸上。

他并没有立即说话,而是举起几桌上的那坛酒,仰脸痛饮。

只听,“呯~”的一声,酒坛被他赫然摔在地上。

随后,他便对着殇沫开始“哼”笑,最后终于变成了仰天狂笑,“苏碧薇....呵呵呵...苏碧薇怎么可能比得过韵锦呢?呵呵呵,她苏碧薇只不过是个傻女人!是这世上最蠢、最笨的傻女人!”

殇沫,自若道:“可,就是你口中的这个傻女人,无时无刻不在深爱着你,且至始至终都不曾离弃过你。”

“那是因为我要让她在我身边,她才能在我身边!”邢云飞,愤怒地喝着,“我只是在可怜她!我只是在怜悯她!就算她在我身边又如何?她永远不配!不配让我去爱!”

殇沫诧异地望着他,“为什么?你既然不喜欢她,就该明确告诉她,让她离开。为什么还要让她在你身边?”

邢云飞阴恻恻地笑着,“为什么?呵呵呵,你想知道为什么?好!我现在就告诉你!因为,除了你,还有另一个可以让我倒下的人!我说过!我只想赢!决不能在半路上倒下去!”

殇沫突然明白了点什么,却又好似更加糊涂了。

——那日,御剑台上所发生的事情,萧月事后也是对他讲过的。

——谢清澜既然有门中年轻一代弟子的支持,以他的武功,也自是不必去怕邢云飞的。

——可,当苏碧薇挡在他面前后,谢清澜不但不肯出手,且还愿意死在她的剑下。

想到这里,他不禁看向邢云飞,“你说的另一人是三师哥谢清澜吗?”

“不错,正是他,”邢云飞不加掩饰,脱口而出,“不过,我没想到得是,他也只是一个庸人而已!”

“庸人?你觉得他让着你,不对你出手,他便就是你眼中的庸人?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他只不过是在乎同门之义吗?!”

邢云飞耸然跳起,“狗屁的同门之义!至从他要选择在门中与我分庭抗衡的那日起,他与我之间,就早没有所谓的同门之义了!”

他淡淡一笑,又道:“呵呵,你可能不知道,他之所以不与我拔剑相向,不是因为他不愿,而是因为他不想让苏碧薇难过…”

殇沫,惊道:“他喜欢碧薇师姐?”

邢云飞微微摇头,摇头间脸上也覆满着得意。

殇沫,又道:“我觉得你应该和碧薇师姐成亲,毕竟她在你和谢师哥之间,选择了你。”

“她也配?”邢云飞依旧满是得意,而脱口的这三个字,却又是那般的直接了当,“一个残花败柳,也配得到我的垂怜?连给我洗脚都不配!”

殇沫已被他的话,彻底震惊了,“一个始终支持你,且坚定地站在你身旁的女子,怎么就不配了?怎么就成了你口中的残花败柳了?”

邢云飞突然狂笑不止,“因为她与谢清澜做了苟合之事!”

殇沫已彻底坐不住了,他出神的望着邢云飞,这位昔日的大师兄,如今却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冷漠,“这…这不可能…碧薇师姐打小就喜欢你,怎么会和谢师哥发生那种事呢…”

“因为...我让她去的...”邢云飞诡异的直盯着殇沫,这是双恶魔的眼神,亦带着诡异的笑意,“我也只是给她那么一说,没曾想她还真去了,哈哈哈。”

话落,他又是一阵狂笑。

殇沫闻言,已握紧了拳头,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

他本想一拳将这个已变得面目全非的大师兄打得稀烂,但他却还有一件事,没有想明白。

“我了解谢师哥,就算碧薇师姐去了,谢师哥也不会做出任何轻佻之事的。”

“他的确不会。”邢云飞缓缓靠近殇沫,左手拍了拍殇沫的肩膀,右手拿起酒碗又在殇沫的眼前晃了晃。

在这个时候,他竟还能这般气定神闲的想要和殇沫碰上一杯酒水。

片刻后,殇沫缓缓端起酒碗,无奈的与他手中的酒碗相碰了一下。

“这就对了吗?我们之间碰一碗酒,我要说的故事才会更加精彩,”他继续道:“谢清澜终是个男人,在欲火攻心下,又怎会拒绝一个美艳的女人呢?”

殇沫猛然一怔后,赫然震怒,将手中的酒碗摔在了地上,“你对谢师哥用了药?”

邢云飞望着殇沫的样子,连连用手指指着他,哭笑不得起来。

这是一种丧心病狂得笑,却也是一种得意到了极致得笑,“我没有…呵呵呵…我没用…都是碧薇自己做的…呵呵呵!”

“我也没想到,碧薇师妹会对我邢云飞的话,如此的言听计从,不惜一切…呵呵呵…她先是给那谢清澜送去了一碗银耳莲子粥,她看着他喝下后,就开始脱掉了自己的衣裙了…呵呵呵…谢师弟一向自恃清高,想必一开始也是拒绝再三的…呵呵呵....”

殇沫已彻底明白了,这明白是那么得撕心裂肺,又是那么得钝痛难耐,他恨不得想要立即拔剑斩下这个已不是人的大师兄。

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尚存的同门之谊。

他也想堂堂正正的对邢云飞正式宣战。

可,他的整个身子已紧缩得不能再紧,已颤得不能再颤,胸口亦缓不过气来…

他吃力的站起,缓慢地握起几桌旁,那冰冷得不能再冰冷的‘苍琼剑’,迟迟的转着身…

“怎么?”邢云飞将一条腿蹬在了几桌之上,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嘴脸,“你这是要走?还是要杀掉我?”

殇沫停滞住身子,站了许久,沉声道:“今日,我不杀你,但我要提醒你,好好照顾碧薇师姐,若,碧薇师姐不幸死去,你也便会命不久矣。”

随后,他左手紧紧捂住胸口,皱眉离去。

就在他离去之刻,他的身后,不断传来邢云飞的阵阵嚣笑…

这嚣笑,仿佛也是这世上最灭绝人性的嚣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