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一念之间 (上篇)
断崖海岸,海鸟盘旋。
‘飞鱼帆舟’犹如扎根在此的浅岸阁楼,伴随着微风就此安了家。
这里大概是没有飓风狂浪的,就算偶有骤雨,也很快便会迎来阳光与暖风。
不知不觉中,柳韵锦爱上了这里的蓝鹊。
这蓝鹊虽不比当地人喜好的黑尾原鸡那般美好,能给人们带来幸福,却也有另一种别样的尊贵。
喜鹊报喜,在大明朝已是家喻户晓的吉鸟,可蓝鹊却比大明朝通体黑白的喜鹊多上几分绚丽。
它红嘴、红头,肩皮蓝羽,身红尾蓝,极为显眼,更绝妙的是它长长下垂的蓝尾末端,又有一抹白边,好似象征着黎明中的第一缕晨光,亦好似代表着正义与光明。
它也多是在清晨鸣啼,就在焦岩之上,就在帆舟的阁室之上,也在船帆的桅杆至高处,柳韵锦多半也是会驻足看上许久许久...
她之所以喜欢,绝不是只喜欢蓝鹊的多姿与绚烂,而是喜欢蓝鹊的本质。
在她看来,蓝鹊的本质正像极了女子,像极了如她一般的女子,更像极了如冷溶月那般的女子。
每个姿态都显尽了高贵,举手投足间也展尽了优雅,每每啼鸣又是那般的干脆悦耳,却又是那般的“嘴不饶人”“爪不饶人”。
它很厉害,厉害到每每遇到想要捕捉它的人时,都会极力地用嘴啄、用爪抓。
然后,又用尽着全力挣脱、逃走。
最终,成功逃离落下后,不会有丝毫狼狈感,依旧挺着腰膛,昂起着那骄傲又有尊严的红头。
柳韵锦已不止一次去阻扰当地人来捕捉蓝鹊了,她每次阻止的都不顺畅,只因,来捕捉蓝鹊的多半是孩童,但她也知道,她是阻拦不了一世的。
这也使得她每每阻拦过后,眸中都会多上几分凄凉,但她还是会直到看到蓝鹊彻底飞远,才缓缓落下眼帘。
——这世间的女子,大概也是这般吧...除了厉害的嘴、阻挠的双手之外,已再无其他...
——当,恶语说尽,手指抓破,不是不甘的承受命运,便是心悦诚服的被征服。
这一点,殇沫大概是不会懂的,至少,现在的殇沫还不会懂。
——若他真的懂,又为何能与一直不愿摘去鬼王面具的冷溶月闹上如此之久,永远都是喋喋不休,永远都是互不相让...
想到这里,柳韵锦婉下的眼帘渐渐拉长,淡淡的笑容如雨后百合般纯净、明艳。
她又开始熬起了粥,只是如今的她,在熬粥前已习惯了多上一道工序。
这也是她在数月来不知不觉中形成的习惯。
纯白的淘米水,在她的轻晃下,变得更加浓白,浓白中也翻滚起粒粒碎肉。
淘米水是昨日的淘米水,粒粒碎肉也是昨日剥下的鱼肉。
经过一夜的浸泡、沉淀,鱼肉已去掉腥味,淘米水也是时候倒掉了。
她将去腥的鱼肉覆在了米粥之上,轻轻的盖上了锅盖,极快的抽回小手,在嘴尖细吹后,顺耳移至耳垂。
锅中的温度已然传到锅盖上。
通常,在这慢火细细煮粥的时刻,她都是会去先叫醒冷溶月的,她与冷溶月同眠一榻,也是很清楚冷溶月的情况的。
尽管,‘飞鱼帆舟’之上的船室很多,但她们两个还是同睡在了一间阁室中。
冷溶月其实是怕黑的,更是怕一个人在漆夜中的。
她终是一个女子,一个年龄并不大的少女。
柳韵锦也不止一次的不禁去想,冷溶月是如何一个人度过往日中的每一个漫长夜晚的,但她不也曾过多去想,只因,如今的她,每夜都能实实搂抱着这个怕黑的妹妹安睡。
每夜都如此——每夜,有时也会奢求成为永恒...
可,今天。
她却没有再去唤醒冷溶月,只因她知道,冷溶月早已不在阁室之中了。
从她起身时,冷溶月便已不在。
她是知道冷溶月何时出去的,她亦很清楚,就在那大海还是灰色之时,就在那骄阳还未出现在海际之时,海煞便叫走了冷溶月。
她并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一下身子,只是细细听着阁室外轻柔的敲门声,只是感受着冷溶月蹑手蹑脚的下得床榻,开门轻唤了一声“海煞,何事?”
…
然,在她起床梳洗后,还是继续熬着三人的粥,只因她们三人都喜欢喝她熬得粥,尽管在这‘飞鱼帆舟’之上,她也只能去熬着大明朝的米粥...
“她还没起来吗?”殇沫伸了个懒腰,睡眼迷离道:“这也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她居然也会睡懒觉,难道不怕我闯进她的船室,看到她的真面具吗?”
柳韵锦莞尔一笑,微声道:“你觉得她会给你这样的机会吗?”
“她...”殇沫傻傻望着俯身吹着热粥的柳韵锦,赫然骤停了言语,又在片刻间瞳孔不禁紧缩,“她离开了?是被海中的生物给叫走的吗?”
“是的,天还没亮,就被叫走了,”柳韵锦,说,“你所说的海中的生物,我应是见过的,看来你也一早便知道,这‘飞鱼帆舟’下是有人的。”
“韵锦,我们也该走了,”殇沫的声音已变得深沉,“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她为什么要离开吗?至少她的离开,与她来此的目的是有些关联的。”
“粥我已经吹了许久,应是不烫了,喝一些再走吧。”
柳韵锦淡淡的转身,淡淡吹着已盛好的米粥,淡然的神情,缓缓地走来,此刻,好似一切对她而言都不重要,都没有她手中的那碗米粥重要。
“她今日大概是没机会喝到我煮得粥了,”柳韵锦将粥递向殇沫,又道:“但是,我们还是要把这些粥给喝完的。”
“韵锦,难道你眼中只有粥吗?你的妹妹冷溶月不见了,她会不会已在部署如何去刺杀郑和大人了呢?”殇沫虽是接过了粥,但眉头也已皱到了极致,“这些...难道你都不关心吗?”
柳韵锦缓缓回到火炉旁,将剩下的粥舀了出来,缓缓的捧在唇边,“她没有阻止我们任何,我们随时都是可以去的。但我们去之前,还是要填饱肚子的,不然怎么会有力气呢?”
殇沫猛然一怔,道:“没有阻止我们?你的意思是...?”
“她起身后,是完全有机会将我们都控制住的,不管毒药也好,点穴也好,都是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的。”
“可她并没有这样做?”殇沫顿了一下,说,“她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根本就不曾想要真正的去伤害郑和大人,对吗?”
“在我看来,她只是不想伤害我们...”柳韵锦,说,“或许,她已有足够的把握,就算我们去了,也是没有丝毫办法的。”
“可郑和大人一死,她义父纪纲在朝中的势力只会更盛,这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殇沫,沉声道:“她早就想要脱离纪纲的控制了,这是她早就说过的...”
“也许,这便是女子吧...”柳韵锦,缓叹了一声,“女子有时是不会理会对与错的,在乎的永远都是谁近谁疏,谁亲谁远...”
殇沫,说:“所以,你才这般得淡然,因为你知道,她只是去做她该去做的事而已?”
“是的,”柳韵锦缓缓放下手中的碗勺,缓缓站起,“今日,这碗应是没有刷洗的机会了。殇沫,有时,女子的想法并没有那般复杂,如现下的我一般,我很清楚的知道,你们两人才是对我而言,更重要的人。”
“所以,只要我和她无事,其他人的死活根本就不重要?”
“是的,但,若你想护下谁,我也会随你前去,且会全力助你...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确保你无事。”
...
阳光悄然的洒在了脸上,海岸边也开始泛起着光泽。
这应是三人在‘飞鱼帆舟’上度过的最后一日了,只因,已有一人率先离去。
这段又平静、又暖心的日子,终是要到头了。
殇沫已开始在饮粥,极慢的饮着粥,他已经没了慌乱、没了担忧,他只是想把手中的粥全部喝完,且细细地品着粥的味道,粥的每一丝味道。
他终是体会到了,手中的这碗粥是多么的珍贵,多么得值得留恋...
但,他依旧没能完全懂得柳韵锦话中的真正意思,他只是想要去留下将要不复存在的日子。
至少,他手中的这碗粥,他还能喝得更慢一些,更细致一些。
‘天岚紫霄剑’已被拿起,两个身影也走下了‘飞鱼帆舟’。
这艘依然屹立在断崖浅滩上的帆舟,如今,二人只能用连连回眸去回味,回味其中的温馨与暖心...
...
高照的烈阳,冷清的街道。
这种,如置身在众多死人坟墓中的死寂气氛,正充斥着殇沫与柳韵锦的每一寸感官神经。
可,又偏偏是在这骄阳似火的阳光下,这里并没有黑暗,亦没有阴深恐怖感,却也实实在在的连一头牛都见不到...
——决战要开始了。
这,或许已是决战开始的信号,视牛如命的锡兰国百姓也定是加入了决战当中。
可,在哪里决战?牛又被藏在了哪里?
想来,决战之地早已血流成河,但牛最少是安全的,只因没有人会断了自己的后路,任何人都不会。
——当地百姓终是要回归原有的生活的,但能够使得全民皆战的原因又是什么?
——是那锡兰国国王亚烈苦奈儿必胜的决心吗?
殇沫第一次感觉到冷溶月的可怕,她已不再是他心目中那个可爱又善良的‘冰弦’了,而是一个赤裸裸的刽子手、杀戮者。
至少,在现下,她是。
然,他还是不忍心放下她,也绝不可能放下她。
她或许有她的选择,但是他也可以有他的选择。
他已加快了脚步,回眸间,紧握‘天岚紫霄剑’的柳韵锦还是柳韵锦,如昨日,如曾经,永远的紧随其后,永远的不离不弃。
就在这时,一阵嘶吼声从远处传来,两人的眼前逐渐出现了五六人被一群人围攻的场面,这五六人并不是别人,而是大明朝的将士。
面对数百人的围攻,这五六人即使已然遍体鳞伤,但始终背靠着背,奋死抵抗着。
他们好似要向着同一个方向突围,即使,他们背靠背,也不忘朝那个方向不断地移动着脚步。
那个方向,是大海的方向,亦可能是大明朝海舶停靠的海岸边。
纵身跃起的殇沫,已腾落在五六人的面前,他手中并没有武器,他也没打算出手,只因围攻的数百人中,不乏平民百姓、妇人老妪。
亚烈苦奈儿到底下了怎么的命令,能让这些原本过着平淡生活的百姓,能如此卖命,如此无知呢?
但,庆幸的是,她们当中并无幼女与孩童。
这些百姓,只是在众多锡兰国守卫的身后,高举着农具与木棍,狰狞咧嘴着怒视。
一剑气从围攻之人的身后袭来,这剑气猛烈且霸道,是那般的不讲道理,又是那般的无道理可言。
一个偌大的人围圆形,就这样在一剑之下瞬间缺了一道口子,这道口子已不止五六排人,甚至有八九排人,均跪倒在地,瞬间毙命。
在最前方直接与五六名大明朝将士对峙的人,也在这一刻直接倒了下去,正正的倒在了殇沫的脸前,亦倒在了殇沫的脚下。
海风依旧轻柔,大海的气息仍旧清新,柳韵锦踏着尸体走来,她并没有惊鸿一瞥的腾跃,而是就这般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了过来。
可,她越是这般,越能让围攻之人感到恐惧,深入血液中的恐惧...
没等她走近,围攻之人瞬间转动了方向,猛然向海边的方位跑去...
...
“你这一剑,共杀死了71人,其中有14人则是平民百姓,”殇沫眸光深邃,凝视着倒在脚下的尸体,极慢极缓地说着,“你应该也没想过自己如今的剑气竟能这般得凌厉吧?”
“不,这一剑是在我意料之中的,”柳韵锦说,“事实上,我已经杀过这里的很多人了,只是那时的我又累又饿,且还是在精疲力尽的状态下。但,如今的我,已然恢复到了巅峰。”
“所以,这掺杂其中的14位百姓,你也根本没打算留活口?”殇沫仍是低垂着头,但他的牙齿已在颤抖,微微地颤抖...
...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