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甜的姓苦的命

子弟校后面的山叫黄坪,黄是因为山上黄泥多,平是因为山坡比其他地方的山坡缓一些而已。

山上有高压电线杆子,电线杆上的电线通往远处,看不见那电线的来头,也把这到变电所一段的黄坪山叫电力坡。

学校教室背后有一条小路可上到电力坡去。

这一年,学校的音乐老师,被调查出其父亲是逃往“河那边”xx党高官。

怀疑她是暗藏的特务、阶级敌人,被挖掘出来,定为“特疑”,和其他牛鬼蛇神一起关押。

安排她打扫厕所就当“放风”,开批斗会必被押上台,挨打不说,还被打得最厉害。

这音乐老师是女老师,大学生,人漂亮,一头长发,还爱自己烧烫头夹子,把头发烫成“刨花圈式”的。

音乐老师不但人长得漂亮,歌也唱得好,学校的合唱队是他组织的。

侯爱青、尤丽红都是合唱队的小成员,合唱队的同学都喜欢她,对这音乐老师有特殊的感情。

音乐老师被定为“特嫌”,归于牛鬼蛇神之类后,不堪折磨寻了短见,吊死在电力坡的高压电线杆子上。

好多男学生都上电力坡去看吊死的女音乐老师,侯爱青、尤丽红、尤丽霞结伴去看。

音乐老师在电线杆上笔直挂着,长头发散着耷拉下来,把脸遮着,看不清脸。

有人搭竹梯子,上去把绳子割断,人坠下来,僵直侧卧在地上。

白皙秀丽的脸已经没有青春和生命的活力,脸上沾上了黄泥,头发胡乱地缠绕在脖子上、脸上,乌黑的嘴唇闭着,看不见舌头。

县里来的公安戴着白手套,把早已经断气的女音乐老师翻过身,让她仰面朝天,用木棍拨开遮在脸上的头发,拍了照片。

侯爱青和尤丽霞看见音乐老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阴沉沉的天空,眼睛没有了以前的神光,就连倒霉后呆滞的眼神里的迷茫也没有了,除了青白混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什么都不需要有了,连同迷茫。

尤丽红和侯爱青嘤嘤地哭了。

有围观的大人在边上呵斥她俩没有阶级立场,说女音乐老师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

侯爱青害怕,拉尤丽红走了。

尤丽红和侯爱青几十年后谈起此事,那场景,音乐老师当时的相貌还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还清清楚楚记得每个细节。

音乐老师有百家姓里最甜的姓,可她的命却比谁都苦。

记忆没有色彩,都是黑白的,确非常分明,即使在那个黑白难辨的年代。

侯爱青回家就躲到被窝里哭,两天没吃饭。

姥姥说爱青人小心重,小人一个,眼泪一缸,是重感情的人。

哭她的,睡她的,没人理她。

三个哥哥带回来各种说辞,有说是熊老大他爸爸喜欢那音乐老师,要“上”她,她不干,就像黄世仁逼喜儿一样给逼死的。

又说那音乐老师是潜伏的特务,牙齿里安有电台,半夜三更用筷子捅牙齿就把电报发到“河那边”去了。

也有人说在学校发现,叫全体学生对笔迹的“反标”就是她写的,被人告发,跑不了就自杀了。

侯爱青听了这些话不信,她喜欢那音乐老师,不要人说她的坏话,谁一说这些就说谁放屁、污蔑,说不过别人就哭。

侯家老妈得知侯爱青不吃饭的原因,知道侯爱青这态度危险,听到家里孩子说这些弄不好就要掉脑袋的事,吓得不轻,大发雷霆,把侯爱青和侯家三兄弟狠训一顿,就差拿炉通条打人了。

侯爱青两天不吃饭的事邻居、同学都知道。

侯家老妈叫侯家三兄弟赶快放言出去,说侯爱青看到上吊的老师尸体,吓病了,吓傻了,吃不下饭如何如何,以免叫人知道是侯爱青喜欢音乐老师,见她死得可怜悲伤过分而不吃饭的真正原因。

侯家三兄弟在外面放言,家里也闭嘴不谈女音乐老师的事了。

侯爱青还是不吃饭,蒙头睡,睡醒了哭一会又睡。

第三天,侯爱青起床洗脸刷牙,穿戴好,姥姥把她蓬乱的头发梳成原来一样的小辫。

除了眼睛有点肿泡,不爱说笑以外,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两天没吃没喝,侯爱青把姥姥放在床边的一大碗粥喝得精光,碗舔了一遍,光溜溜的,像洗干净了一样。

侯家姥姥眼神不好,埋怨她,说喝粥就行了,碗用不着她洗,说侯爱青想明白了,人死如灯灭,早死早投胎,过二十年又是个好姑娘。还说那粥是给她加了糖精的,不要叫他几个哥哥知道,以免嫌她偏心眼。

看了死去的音乐老师,从电力坡回来,尤丽红想着想着就哭,端着碗,就着泪水吃饭,鼻涕当咸菜,到晚上也哭累了,伤心累了,一觉睡大天亮。

尤丽霞很长一阵子少言寡语,不爱说笑。两姐妹从那以后是不再爱耍嗲了,像长大了十岁。

尤大听说侯爱青两天没吃饭,拿打鸟的夹子、钓鱼的杆子、钓鱼的鱼钩换了两个噶啦哈,来侯家劝侯爱青吃饭。

来到侯家,见侯爱青并没有什么异常,拿噶啦哈给了她,叫她别向别人说,以免他家尤丽霞、尤丽红知道了说他偏心眼。

侯爱青没有什么回报,只给尤大一个笑颜,从尤大手里拿了噶啦哈。

侯爱青拿噶啦哈的手指头,轻触到尤大的手心,这一瞬间尤大感觉到莫名的冲动,一种发至身心深处,从来不曾有过的幸福冲动,想吻侯爱青的小脸蛋,但不敢放肆,极力地克制那奇怪的冲动。

尤大拿了红墨水,按玩噶啦哈的规矩,抹在上面。

侯爱青手指头上沾了红墨水,用另一只手擦,两只手都染上了红色,自个笑了。

见侯爱青有了笑容,尤大心情也好了,握住侯爱青的手,拿自己的手帕帮她擦粘在手上的红墨水。

这正好被进屋的侯爱泽和侯爱东看见。

见尤大摸侯爱青的手,侯爱泽和侯爱东有一种说不清原由的气愤,没搭理尤大。

侯爱青拿着噶啦哈找邻居小伙伴显摆去了。

每次来侯家,侯家兄弟见着他都笑脸相迎,没话找话。

今天侯爱泽和侯爱东见了他不打招呼,不言语,还对他虎着脸,尤大心生不爽。

“侯爱泽,你把我家尤丽霞的腿踢青了,手给打肿了是怎么回事?”尤大翻出老账对侯爱泽说,“本来尤丽霞要跟我妈说这事,要告你爸揍你的,是我给拦下的。”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再说要,要,要讲原因。我是什么原因打她,你为什么不问呢?”

没想到这么长时间学校没上课了,尤大把这事翻出来,明显是找茬,侯爱泽说:

“这是尹老师整人,他说我和男同学在一块爱讲话,就把你家尤丽霞安排和我坐。坐就坐麻,咱们要把男女界限搞清楚,免得人家说三道四。我公平合理,把桌子中间划了界线,地下也用粉笔划了界线,可她老是越过界线。我提醒她多少次,可她就是要把手腿越界,这就怪不了我踢她了!”

“你小子,呵呵,还赖尹老师?人家尹老师是嫌你上课不老实,爱说话打闹,爱搞“小动作”,有意安排女同学坐你周边,把你和其他男同学隔开。她哥我都没打她,啥时候轮到你打她了!”

尤大说着一拍桌子,把侯爱泽吓了一跳。

姥姥见尤大拍桌子,问明缘由,说尤丽霞是小美人,能挨着侯爱泽坐是他的福分,说侯爱泽长大就明白了,如果能找到丽霞这样的对象,算你侯家烧八辈子高香了!

还踢人家丽霞,你狗坐簸箕——不识抬举的东西!

侯爱泽说他姥姥:“都扯哪去了?啥事你一掺和就麻烦!”

“你姥姥说的太有理了!我就不明白,就你这猴样、熊样,也配打我家丽霞。”尤大愤愤说,“我看你就是铁匠铺的料---挨打的货。”

侯爱泽不知如何是好,嘿嘿傻笑,楼尤大的肩膀,想打马虎眼,话往一边扯说:

“算了!算了!建伟,我发现一个秘密,你看这是咋搞的?”侯爱泽指着墙上的xxx像,“你看哈,xxx在看着我们,这是正面。”侯爱泽把脑袋靠在同一面的墙上说,“你在这边看,xxx还是看着你。”侯爱泽指着贴像的另一面墙说,“你站在那一面看,xxx还是看着你。更奇怪的是,我拿xxx的像,从背后看,他还是盯着你的。尤大,啊,建伟,你比我们大,比我们见得多,比我们聪明,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你给我们解释一下嘛!”

尤大没理侯爱泽,继续说侯爱东打尤丽霞的事:“这事有三个办法,你看行不?”

侯爱泽苦着脸不言语,侯爱东在边上当看笑话。

“我不打你,有人要打你。”尤大指着侯爱泽说,“你还这样踢过人家田宝丽,他哥大宝子要揍你,被我给劝住了。”

“桌子上划了线。谁过线就往他那边移线两指头宽,然后,田宝丽过线十几次,她的地盘只有一拃宽了。”侯爱泽说着给尤大比一拃宽的长度。

“那你过线她敢打你吗?”尤大说。

“敢不敢那我不管!”侯爱泽说。

“你等着!你别出门,我叫大宝子来揍你。”

尤大说完去寻侯爱青去了,叫大宝子来揍他是糊弄侯爱泽的。

男孩子十五六开情窦,女孩子十三四才“醒事”;尤大比侯爱青大六七岁,一个已醒,一个还在“梦”里。

从侯家出来,看着侯爱青和小女伴跳绳,小辫子一蹦一甩,感觉她就像总也长不熟的青瓜蛋,不开的花骨朵,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熟开窍。

文革还没开始的时候,侯家和尤家以及一起来内地的几家同事,大热天到鸭子江的钢丝桥下面大洄水湾边上游玩野餐。

侯家侯爱东和侯爱彪年龄小,打光屁股,露着***在水中嬉戏。

尤丽霞、尤丽红、侯爱青发现自己下面与之不同,就问尤大的母亲,为什么自己没有长鸡鸡。

侯爱青的老爸老妈、尤大的老爸老妈,以及一块来的孩子家的大人听到这话,笑得天翻地覆,久久不能平息。

只顾着笑,没留神,两个洗衣的大木盆被冲走,侯家老爸和尤家老爸追了老远,才把洗衣盆拖回来。

尤大的老妈说男人那下面的东西是撒尿棒,不值钱;女孩子下面是肉元宝,值钱!叫她们不要让男孩子动自己下面的那地方。

侯家老妈说男孩子是长“封口”了的,女孩子一辈子都长不封口,不能像男孩那样打光腚,不小心就要被“梭梭虫”钻。

当时这就成了仨人的笑柄,不想叫大人再取笑,一个劲地说讨厌

。仨女孩觉得这些事太复杂,怪怪的,麻烦,懒得去想,继续撩水嬉戏。

尤大每每想起这事就想笑。

现在勾心斗角,人整人还往死里整,叫人恐惧、忧虑、厌烦。

尤大非常怀念以前大家和睦相处的日子,厂里人认识的人都相互尊敬,不认识的人,各干各的也相安无事,这样的好日子似乎一去不复返了。